1993 第十四节
宋运辉将梁思申送的书包交给宋引,“你看,阿姨送你的书包,喜欢吗?”宋引连忙接了去,嘴里说着“谢谢姐姐”,手上忙着翻看。陶医生明白地听清楚,这父女俩在女孩的辈份上称呼有分歧。宋运辉教育女儿:“猫猫,我们是不是与陶令田弟弟分享一下?”
宋引虽然不舍得这些粉粉的罕见的文具,可还是拿出一支笔一块橡皮送给陶令田,不听陶医生的拒绝。陶令田还是孩子,当仁不让地拿了。梁思申喜欢这么大方的宋引,蹲下去抱着又亲了一下,道:“猫猫真好,姐姐喜欢你。”可她看看手表,道:“宋老师,这回时间紧张,我得走了。下回来再跟猫猫玩。”
“行,你去忙。小杨做得已经很不错,你多鼓励他。”宋运辉回头又跟陶医生道:“陶医生慢走,我送送你们。”
陶医生忙道:“我们等下逛街,不用送了,谢谢宋厂长。”
梁思申看看陶医生,没说什么,只是觉得宋运辉做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挺有意思。五个人一起下楼,陶医生看着梁思申与大家挥别,飞一样地开车子离开,心里感慨,这才是与宋运辉是同一阶层的人。她只是为自己叹息。
宋运辉哪里想得到陶医生的心早已一波三折转了好几个回合,他笑眯眯地与陶医生母子告别,开车送女儿回家。他是个精细人,他并非没有注意到陶医生,可这个时候,他的心只有一个方向。
梁思申飞快赶回杨巡所在的办公大楼,下车时候有个中年妇女冲过来大声问:“喂,你是梁小姐吗?”
梁思申不知怎么回事,见来者不是很客气,她只应一声“是”,但没停留,大步径直走进大楼。她似乎听到那中年妇女与门卫大声吵闹什么,但没驻足,走进电梯上楼。她临走时候掏了杨巡的钥匙串,找出办公室钥匙,回来自然是用钥匙开门。果然不出所料,杨巡还睡着,不过总算换了个姿势。
梁思申不去打扰,将刚才与宋运辉讨论后理清思路的问题去掉,重新誊写一遍问题。已经是吃饭时间,肚子虽然有些饿,可事情没做完,梁思申不想吃饭。
但做着做着,却觉得身边有异,转眼看去,却见杨巡睁开眼睛看她。见她看过来,杨巡嘶哑着嗓子道:“好啊,偷看我。”
“这真是贼喊捉贼。”梁思申不由得笑,“我听见你不磨牙了,知道你肯定醒了。果然。”
杨巡讪讪地道:“谁磨牙,我睡相好得很。”
“醒来就好,宋老师打电话来,说你们老家有干部过来,他要你一起去吃饭。这儿有张单子你看看,都是你睡觉时候有人打电话找你,我给你做的秘书记录。”
杨巡一看纸上夹杂的中英文,索性闭上眼睛不看,撒赖似的依然躺着,“都不理,我还没睡醒。我陪你吃饭去吧,回头再来这儿,我睡觉你做事。知道你在我身边,我睡着可安心了。”
“嘁,你能知道我在才有鬼呢。我来的时候你那样……”梁思申就地取材搬来椅子做出杨巡的睡姿,一条手臂高高悬在半空,她腰肢柔软,高难度的诸如脸钻椅子底下的动作也模仿得十足十,笑得已经躺在地上的杨巡差点满地打滚。“看见了吧,还说睡相好,差点没让你吓死,打911报警。”
杨巡笑着起来,道:“我睡得那么死吗?我心里还想着一定要等你过来,跟你解说一下。不过你看我心里想着一定要中午起来陪你吃顿中饭,我说什么都做到了。心里就跟装了个闹钟似的灵光。”
梁思申见杨巡勉强起来,两眼眼白血红,心下不忍,道:“你还是再睡着吧,我替你买些吃的来,你随便吃点。先去洗把脸,舒服一下。”
“什么时候不能睡,你却是好不容易来一趟。等我会儿。”
梁思申看杨巡翻出毛巾牙刷脚底发虚地晃出去,浑身衣服更是抽抽巴巴跟抹布似的,心里感动,更是觉得自己太占人家便宜。一会儿见杨巡一头是水地回来,她吩咐道:“梳梳头发,换件衣服,我到外面等你。”
杨巡忍不住吹一声口哨相送,可又想到,这会不会太流氓。终于打扮妥当,与梁思申汇合,他又变为西装革履。梁思申弯着眉眼做个鬼脸,对于杨巡着装的不足就不提了,只道:“我已经退房,行李箱放在车里。送你的六件衬衫也放在后面。既然你醒着,那我不客气要问你一些帐目上的问题了。资金方面需要我再出力吗?我看着觉得你融资太吃力。”
杨巡脑袋还有些混,道:“带那么多衬衫干嘛,我又穿不完。谢谢你啊。”
“一般照西方规矩,衬衫得一天一换。嘿,我们说正事儿。”
杨巡想了想,道:“噢,正事。银行融资渠道已经打开,有一就有二,我不再太担心。他银行也怕我还不出,我跟他们说,他们不贷给我,我造个半拉子的楼换不来钱,换不来钱就还不成银行,他们账上不是出死账了吗。现在第一笔贷给我,我们等于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他们不敢不继续贷给我。”
“可利息很高……”两人走出电梯,见大厅有门卫看着,梁思申便自觉闭嘴。走到外面,才刚又想说话,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许多人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杨巡一见这些人便知是怎么回事,忙大声道:“你们有什么事找我,找政府,不要打搅外商。”
那些人才不听他,有女人甚至伸手拉住梁思申,七嘴八舌说话。梁思申哪里见过这阵势,惊住了,站圈子里力持镇定,但对护着她的杨巡道:“杨巡,别动粗。”然后才对那些围住她的人们道:“我中文不好,你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你们能不能找个普通话标准的跟我说?或者英语更好。你们别拉我衣服,这样很侵犯我。”
那些人看得出梁思申不是国内人的样子,听她这么客气地说话还是给点面子的,纷纷放手。杨巡这才松口气,但紧紧站在梁思申身边,一边轻声解释:“这些都是我们收购的两家二轻局下面企业的职工,他们不满意买断工龄,已经吵了好几次。”
梁思申奇道:“不是说跟政府机关协商解决的吗?”
一个女工大声用并不很标准的普通话道:“梁小姐,你一看就是个好心人,你受骗了。你把钱给杨畜生,杨畜生只给我们五分之一,剩下的一年付一次。你看我一身是病,以前还可以单位报销,拖再久总还能报销几块钱,可现在你们不要我们,又不给我们钱,我们还怎么活啊。你行行好,你钱多,你要杨畜生做回好人吧,你给我们也行。”
梁思申费劲地听着,听完回味了好半天,才道:“我大概意思有些知道了。就是买断工龄……”
“我们不要买断工龄,我们生是工厂的人,死是工厂的鬼。一年工龄才三百块,谁爱卖啊。”
梁思申听着心惊,一年才三百?她问:“意思是一年三百,如果工作十年,就是三千?如果是将退休的工人,那是多少呢?”
“我说那杨畜生肯定是瞒着外国老板做坏事,看看,真不知道吧。退休的也一样,买断了以后就没退休工资了。年纪轻的买断还好,拿笔钱正好出去别的地方干活,他们年纪大的身体有病的可怎么办啊,这不是要人性命吗。梁小姐,你好心,你一定不要让杨畜生骗了,你得开除他,别让他把你名声败坏了……”
梁思申开口说话,但是哪儿压得过这些女工的大嗓门,只得伸手虚压,等大家静下来才道:“我再问个问题,现在是杨巡先付买断款的五分之一是不是?以后花几年再把剩下的五分之四付给?国家政策是什么?该付多少,怎么付?”
女工们又七嘴八舌,但见到梁思申侧耳费劲倾听,才有人组织了一下,让那个普通话虽不标准但还能听清的说。梁思申听下来这才清楚,原来杨巡做的都符合政策,只是政策有松有紧,杨巡却往苛刻里执行。她当然不会当众责问或者否定杨巡,只是诚恳地道:“谢谢你们这么生气还善待我,我听明白了。我这就与杨巡商量,尽快给你们答复。请相信我。”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对于外国老板这么客气的表示有些接收障碍,却真的表现出好说话的样子,那个代表与大家嘀咕商量后,道:“我们看着你是个好人的样子,梁小姐你可别辜负我们这些大妈大叔啊,我们都等着钱看病过日子呢,没钱我们怎么活啊,现在物价又高,开销又大,哪儿都要花钱,梁小姐,我们都指望你啦。你把厂子再开下去吧,让我们都有个依靠,你钱多,听说你宾馆住一夜都要三四百块,都够我们一年工龄啦,梁小姐,你一定别让杨畜生骗了,他不是个好人啊。他肯定昧你的钱,你查他,到派出所告他。”
杨巡一言不发地站一边,对于别人怎么骂他都是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梁思申一叠声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立刻开会。谢谢你们善待,回头很快答复,谢谢,谢谢。”
众人将信将疑地让开一条道,让两人离开,看两人上车,却是看到那个外国老板开车。众人顿时心头起疑,难道外国老板反而是让杨畜生管的?也有可能,看外国老板一脸嫩样,而杨畜生却是两只眼睛深不可测的阴沉样,可别什么商量开会下来,外国老板又被杨畜生控制。但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悔之晚矣,车子早已绝尘而去。
车上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梁思申需要时间消化刚才那些工人们的突然袭击,杨巡则是需要消化刚才那些工人当着梁思申的面骂他杨畜生憋出来的情绪。
两人到了饭店,停在停车线上,梁思申才道:“谢谢你的沉默。”杨巡几乎是同一时间说一句:“你应对得挺好。”
两人不由在车内对视,杨巡抢着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受得住。”
梁思申看看杨巡没刮胡子乱糟糟的脸,和满是血丝的眼睛,哪里好意思说,只是道:“刚才看到你两只眼睛跟狩猎的豹子似的,担心死,好在你真能克制。”
“你看到我?我还以为你看那些工人都看不过来。”
梁思申认真地看着杨巡道:“杨巡,在我心目中,我们首先是合伙人,对内,我们有问题可以争吵,对外,我们站在同一阵线里。在现场的时候我当然先要顾及你的态度,但是现在,我们下车,边吃饭边商量这件事,我有异议。”
“我知道你有异议,但我有理由。下去吧。”
两人进去饭店,才刚坐下,萧然却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带有一些酒意坐到两人这一桌。杨巡虽然视萧然如寇仇,可在实力不允许时候他才不会表现出来,只指着萧然对梁思申道:“你问问萧总,他们市一机的工人现在组织起来罢工怠工,市政府派人下去谈话都没用,那些工人尽想着当家做主人。不得不说,买断工龄是必须的,有些人不能用就不必用。”
梁思申道:“你不用借题发挥。对于买断工龄,我也赞成。看过那些人的工作态度,我不以为值得继续用他们……”
萧然却插话:“你们可以不用,我不行,我得用,我一时上哪儿找那么多技术工人去。梁小姐,你们那儿老板怎么用工人?也是计件?得一天八小时猛干才做得足计件?迟到早退得重罚?上班时间看报喝茶上厕所聊天都要罚?我们工人反了,说又不是管牲口,宁可不干内退,拿几块钱值得那么辛苦吗。都骂资本主义呢。”
梁思申听了奇道:“这是很正常的职业要求啊,是不是工人懒惯了,不肯辛苦?你们工资跟上没有?要是辛苦一倍,工资没增加一倍,他们当然不干。”
萧然道:“问题是辛苦一倍,工资也翻倍……不,是奖金,计件奖金,可人家不要那增加,宁可要清闲,没办法讲理。你们那边怎么处理这事?我这边日方管理人员没招了,只会说想不到想不到。”
梁思申又没管过工厂,只得道:“建议你请教宋厂长,我在国内看了那么些个办公场所,唯独他那儿没看到闲人。”
“不一样,他那儿是新企业,从头开始,谁都是新的,容易管。我那儿是老企业,技术最好的人也是最油的,水火不侵,带头抵抗。唉,反而是刚开始扩建的新厂容易管。”
杨巡心说,杀心重点,开掉几个,看谁还敢闹。难不成少一个工人机器还真转不起来?但这个乖,他自然是不肯教给萧然的。
萧然也是急病乱投医,才会找到梁思申,见梁思申这儿问不出什么,又问另一个话题,“我们那些来协助安装管理的日本人,都是男的,可都要一人一个房间,你说这是干嘛,浪费不,好好的标准间让一张床空着,这钱还都是我们合资公司出。外办还说这是日本人的习惯,有那习惯吗?他们也不过是日本的工人而已。”
梁思申道:“这是习惯,需要确保每个人的隐私。我们出差也都是这样。有说,宁可异性住一屋,也不可以同性住一屋,会被人另眼相待。萧总还有事吗?我今天三点的火车就走,只有这么一些时间与杨巡谈点公事。对不起。”
“哦,你忙。”萧然倒也爽快,但起身时候,忽然又好奇地问一句:“日本人怕别人当他们同性恋?”
“你想歪了。”梁思申说得一本正经,令萧然本来笑着的脸有些尴尬,他明显看到梁思申眼睛里流露出的嘲讽,似乎是在嘲笑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萧然心中愤懑。
杨巡看萧然离开,才道:“那么浮躁的人也想管工厂?他也就欺负欺负我们这些要靠着政府机关办事的人,底层工人才不理他是什么高干子弟。好吧,我们统一第一个思想,我们解雇所有人,花钱买断工龄是对的。然后呢?”
“杨巡,别那么严肃。你看你。”梁思申摸出随身的镜盒,对准杨巡,“你两只眼睛血红,像要吃人的狼。笑一笑,就成小白兔了,多好。”
杨巡哭笑不得,“别看我眼睛全是血丝,我这是在翻白眼。吃点什么?油爆虾?”
“要吃蔬菜,小兔子。”梁思申收回镜子,看杨巡点菜,自己心中把语言组织一下。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杨巡严肃起来非常凶,两只眼睛像是会杀人似的,令她看着害怕。但她不知怎的,对待杨巡有的是一张一弛的手段。
杨巡本来因为被人在梁思申面前骂畜生,满心是火,又是看见仇人萧,更火上浇油,不知不觉口气压抑不住有些不对,可被梁思申俏笑几下,早投降缴械,拿梁思申没办法。心说梁思申可真会调戏人,可偏偏他吃这一套。他点了两个菜一个汤,知道梁思申洋人脾气不喜欢浪费。
梁思申等服务员走开,就道:“我不了解这儿的政策,对于解雇工人,给予工人适当补偿,我觉得是应该,照这儿的办法是买断工龄。但是我不认可你一笔钱分几年给。听听他们今天的声音,这笔钱对于我们,是影响进度,但是对于他们,影响的是他们的生存。即使对于我们来说,进度意味着一切,可是你不能不承认,你不能无视他人的生存……”
“你错了,他们没生存问题。我现在已经给他们的钱多于他们的年收入,他们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不会受影响。以后他们有没有收入,怎么过,那不是我考虑的事,该由他们自己考虑。他们的问题是,以前国家抱着他们,他们靠着国家过一辈子。现在国家不抱了,他们想通过闹事粘在你我身上靠一辈子。你听出来没有?包括萧总的工厂也是一样,一方面是他的管理水平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工人靠着国家靠惯了,懒惯了,一下让外国人管起来的时候,吃不消了,宁可懒着,拿少一点的钱。你在国外,没见过这些事,以为他们闹,是因为他们有多大委屈,不是。”
梁思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带我见识过他们的工作,我并不认为我有义务抱他们一辈子。但是我们必需公平合理地对待他们以前的付出,关注他们的生存。我们按照政策一次性地把买断工龄的钱付了,他们可以合理投资,或许是新的生活的起点。最不济,也可以存起来,有笔钱傍身,做人心里有底。可是一次一次地付就没这效果。另一方面,我们一年付一次,肯定没考虑付给他们滞后付款的利息,我们这是利用强权强扣他们赖以生存的钱来发展我们的事业,吞没这笔钱产生的利息,这种做法非常恶劣。我不认为我们可以这么做。再有,我是从企业形象来考虑。我们准备做的第一个项目是商场,商场需要给人亲和的形象,才能吸引顾客前来消费,要是传出去我们是恃强凌弱的人,是不讲理的人,以后谁还敢来我们的地方花钱?刚才包围我们的工人,以后就是我们的顾客,他们的言论会影响他们周围一大帮人,以致最后影响我们的形象。最后是我的个人感受。我看今天包围我的人年纪都不小,他们未来的就业很成问题。我为我必须解雇他们,断了他们的依靠而内疚。他们很可怜,而我们应该还没难到付不起这些钱的地步。我愿意付出利息,专项资金支付这笔买断工龄的费用。”
杨巡几乎是从听第一句始就想驳斥,但是忍着,并不是因为梁思申说得有理,而是因为他不想让梁思申难堪。但他心里还是左一个“理想主义”,右一个“不切实际”,几乎全盘否认梁思申的话,只有最后一条,他承认这才是梁思申的理由,大小姐可怜穷人,大小姐的钱来得太容易,也愿意花得容易。他不。他从小只有比今天这些人更穷,他靠谁去?亲戚都不让靠呢,没钱时候就饿着呗,饿不住就挖空心思赚钱,靠自己才是办法,妄图靠别人的都是懒汉。他初中开始就卖馒头挣钱,他还放弃高中一力养家,他那时候还不到法定工作年龄呢,可见只要想赚钱,总有办法,那些四五十岁的女人男人哪会没处就业。没法就业,那也不是他的原因,是那些人自己的原因。他根本不接受梁思申那一套。
杨巡耐心等梁思申说完,才非常干脆地道:“第一,贷款不容易;第二,我拿不出这笔钱。你已经看过帐目,我们资金紧张,我请的施工队是带资进场,等工程结束我才付钱给它,也没利息这回事;第三,分期付买断工龄费符合政策规定,不是我有意苛刻;第四,我有基建经验,我手里的每一分钱全有规划。我们的项目这才是开始,我必须在每一个用钱的口子都死死卡住,不留一点余地,否则,今天可以为买断工龄费开一道口子,明天就有其他理由让我开别的口子,那就没个完了,我们的预算肯定超支到不知哪儿去,影响的是我们项目的生存。以上是理由。最后说我个人的意见。我们的分工很明确,以前早已说定。既然我管着这边的实务,你得放手给我,不要干涉。只要我不犯法,你不要插手。另一方面,我人都可以给你,我当然会对你负责,不要相信他们说的,我不会骗你。”
梁思申无言以对。如果说她可以反驳杨巡的一二三四,可是她无法反驳杨巡最后的个人意见。对,这是他们的分工,只要不违法,她没有理由干涉。可是她无法漠视那些人可怜的样子,而那些人本来可以悠悠闲闲过他们吃不饱饿不死的日子,因为她的收购,那些人失去工作,她总应该做些什么,有所补偿。总不能克克扣扣那些不多的补偿款。可是杨巡有杨巡的理由,杨巡作为工程的负责,对资金的用度有杨巡的计划,她不能干涉,除非她全盘接手。
杨巡知道梁思申口齿伶俐,但见梁思申不再说话,一脸郁闷,心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人太讲理。不像他,为了目的,歪理都在所不惜。他忽然有些反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太硬,不让梁思申有半丝回旋余地。但他硬是守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说出有余地的话。他将蘑菇菜心往梁思申面前推推,方便她夹到,心里记下,看来蘑菇菜心也是梁思申爱吃的一道菜。
梁思申考虑了好久,问:“买断工龄费用一共需要多少?哦,对,我这儿有,我最先还搞不清这笔账。”她拿出记录疑问的纸,重看一下确切数据后,想了会儿,道:“这笔钱我来解决。但我要说明,钱到账上,你不能挪作他用。”
杨巡奇道:“你还有钱?”
梁思申点头,“我误打误撞买的一些原始股,现在应该翻了很多。”
“不行,现在卖股票不是时候,二月份狂跌后还没恢复过来,现在卖太亏,割肉。”
“我知道,我就是做这行的。可是……咳,股票还在我爸爸手里,你借电话给我。”
杨巡立刻放心,没人愿意这个时候割肉抛这些股票,梁思申的爸爸肯定不会答应。他将电话交给梁思申,果然,他虽然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可是从梁思申的每一句话里,他听得出,梁父拒绝得非常干脆。他心疼地看着梁思申愤怒地结束通话,但不准备放弃他的坚持。他开始有意岔开话题。
“你说帐目里有些问题不明白,我们抓紧弄明白吧,不耽误你回上海时间。”
梁思申挺沮丧,白了杨巡一眼,默默吃菜吃饭。爸爸拒绝了她,爸爸也是与杨巡一样的意思,政策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节外生枝。爸爸还说,口子不能开,一开没法收,谁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这样那样的理由问她要钱。爸爸支持杨巡。
正好隔壁桌一个北方人大声地说“我就这样,你咬我啊,你咬我啊”,杨巡见梁思申生闷气,笑着道:“我大方,让你咬一口吧,别生气了。”
梁思申又白他一眼,“今天吃素,不吃猪肉。”
“好好好,我是猪,反正今天一会儿狼一会儿兔子的,再做一回猪也没什么。对了,那位申宝田你还记得吗?我们这回问银行贷款,多亏他同意担保,否则我们还真难找到能让银行满意又肯担保的实力企业。像宋厂长那样的企业管理严格,不可能给我们提供担保。”
梁思申不好总给杨巡脸色,杨巡又不是她什么人。只得有气没力地答一句:“知道他,我哪有资金跟他合资。”
杨巡道:“你有没有资金不是问题,关键是你有外商身份就行。他这事也挺难说出口,总算跟我关系很好了才肯跟我说,也因为我跟他说了,跟我说就是跟你说,一样。他那企业原本只有几十个人,他脑子活,有干劲,几乎是靠着他一个人,把只有几十个老弱病残的亏损小厂盘成现在规模。可那是集体企业,他出再多力,拿的也只是有限几个工资钱,拿多了上面主管部门要批评,下面工人要反对。他心里气不顺,我也替他不顺。他最先单纯是一股热血要搞活一家厂,现在厂活了,流水的钱从他手里过,他却没份,当然要开始有想法……”
“我不帮这个忙,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但是这个忙不合法。”
“不合法,可合情合理。在我看来,这个厂几乎等于他自己开的,做到今天,他理应获得该得的一份。你知道宋厂长的姐夫吗?雷书记几乎是亲手把小雷家村的经济搞上来,可是最后他想把村集体股份制了,他只占好像10%的股份吧,这也差点成为他的罪名,是宋厂长跑关系帮他摆平。雷书记最后还是为了村集体的事坐牢,当时他后面一个妻子为了避祸把饭店搬走,可没钱扩张,因为别看小雷家村集体资产千万,可雷书记本人只有那些收入,没法支援他妻子。我理解雷书记和申宝田这样的人,以前都是不计报酬有些理想主义地只想把企业搞好,可人到底是有私心的,不可能一辈子大公无私,你说是不是?帮他们个忙吧。申宝田会支付报酬。”
梁思申本来根本不予考虑,可杨巡策略地提到类似的宋运辉的姐夫,她这才留意着听。她听着觉得付出跟报酬不相衬,当然不对,但是不允许在股份制里占份额,那就不对了。说明这个法律不正确。她在与东海厂谈合资的时候也遇到过政策陈旧匪夷所思的问题,她能理解。可是她知道申宝田要做什么,以她名义假合资,实质是申宝田自己占有外资那个份额,或许还有其他操作,她曾经听人说起过。但是这样的操作很不光明正大,她接受不来,那与宋运辉姐夫的股份制是不一样的操作手法。或许申宝田那么做是不得已,但那是申宝田的事,她不想挣这笔报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杨巡,请他找其他人。”
“很难找其他人,不理解我们国情的老外不敢找,对我们国家有敌意的老外不敢找,不知根底的人不敢找。我劝他找个长期有来往的国外客户,华侨也好,他不敢,同一行业的人,更容易受到诱惑,毕竟这不是法律保护的事情。他很难,帮帮他。我可以安排他跟你见面谈谈。”
梁思申想了会儿,道:“对,他们都很难。两件事,买断工龄费年付这件事合法,但是不合情不合理,申宝田的想法不合法,但合情合理。”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并不随他的思路走,而是把两件事相提并论,其中颇有比较,你既然同情申宝田合情合理的想法,因此可以做不合法的事,为什么要在买断工龄上做不合情不合理的事?而那还是合法的。杨巡都不好意思再为申宝田的事说话。
但是杨巡又岂是一个肯善罢甘休的,他一下就想出另一个主意,“可以两件事一起办嘛。帮申宝田办事,拿来的酬金去买断工龄。”
梁思申道:“虽然看似两全其美,可我抵制申宝田的想法,他应该寻找更合理的途径。”
杨巡实在忍不住道:“梁思申,你别书生意气好不好?要是有合理途径,宋厂长的姐夫还能坐牢?你看我也是,我两家市场到现在还挂在小雷家村名下,去年也为这个坐了十二天牢,未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事一下。当时你答应无偿借名字给我做合资企业,那也是不合法,可合情合理。当然我知道你对我好。可申宝田那里,是不是因为他提出报酬刺激到你?你用这说法拒绝我,是纯粹为拒绝而拒绝。”
“杨巡你错了。挂名不仅仅只是给一个名字那么简单,作为法律认可的公司股东,未来还牵涉到各种责任。有些责任即使我在国外也担不起。对你不一样,你有宋老师为你担保,我又熟悉你,我愿意冒险。而对于申宝田,我完全不熟悉。我建议你别钻牛角尖,你今天没睡好,脾气大。今天的你脾气坏过往日所有我见过的你。”
“有关责任的回避,我早已与申宝田商量,可惜你打断我,没给我时间说话。可以这么说,从今天我们被围住那个时候起,你心里已经在否定我,不是我脾气大,而是你心里早有立场。”
“有吗?”见杨巡点头,尤其是见杨巡疲累未睡醒的脸,梁思申有些内疚,“真对不起,那我少说一句话。但是申宝田那一块,我确实没有兴趣。他可能是你的朋友,可我并不喜欢他。还有那些买断工龄的费用,我回去再想办法。”
对于梁思申的退让,杨巡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有人能这么讲理,令他简直有浑身巧舌无用武之地的感觉。但他立刻又抓住重点,笑道:“那你跟我合作,拿我当朋友,是因为喜欢我?哈哈……”
“是啊,喜欢你,怎么了?好奇怪吗?至于笑成这样吗,嘴巴都塞得进拳头了。”
杨巡毫不回避地道:“我太高兴了,我很喜欢你,终于知道你也喜欢我。你不知道我多……”杨巡表白的话才到嘴边,忽然发觉不对,两个人的喜欢绝不是一回事,他倒不怕说出来让梁思申说自作多情,他就怕说出来后人家女孩子尴尬,以后避而不见。他低头干咳一声,抬头就转了话题,“我们还是说正经事。申宝田申总这个人,我是佩服的,我佩服他的脑袋,佩服他的手腕,还佩服他的义气。让我佩服的人不多,申总算一个,宋厂长也算一个,没其他了。我特别能体会他创业时候吃的苦头,他那些走南闯北打开市场的事情,我也遇到过,说起来都是一肚子辛酸。他企业稳定手头有钱后,那些进一步发展的考虑,或者如何转型的考虑,也是我的考虑,我们经常聚头聊天,我从他那里收获很多。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拿我当朋友,把他实在没法说出来的小算盘说给我听。我不会逼你答应,我只想请你帮我,帮他等于帮我。你慢慢考虑,不急,这事就算是运作起来,也需要一段时间。只希望你看我面上,帮帮我。”
梁思申看着杨巡的态度,心中疑惑。但是杨巡不等她再次说出拒绝,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她介绍商定下来的操作办法。原来申宝田的工厂不少产品出口,申宝田想用低报价转移资产出境,然后用这个差价通过梁思申进来合资。只要当事人自己不透露,没人会知道实情,环节之中只有申宝田最须操心,怕的就是境外的那个人拿了钱蒸发。那就是黑吃黑,申宝田一点办法都没有。因此申宝田要找的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申宝田通过萧某了解到梁思申的家庭背景,通过杨巡了解到梁思申在本地的投资,以及为人,说什么都认准了梁思申,要杨巡千万帮忙。
杨巡口才好,说了这些后,又介绍方案最终确定前的一波三折,说明申宝田的诚意和难处。梁思申都无法插嘴。便是连结帐时候杨巡都在说,杨巡还能准确地摸出正好的钱付账。一直到车上,杨巡不得不中断一下,梁思申才有机会问一句:“你这张嘴是怎么长的?说得我现在感觉我要是不答应你,简直罪大恶极似的。我现在的感觉是,堂堂申大总经理太可怜了,简直是水深火热。我梁思申是唯一救星,可我见死不救。”
杨巡笑道:“那你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