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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金术士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在一起,加上魂魄
中午12时你一定要从窗户跳出,我带你逃离此地
实际上是软禁,只不过地区略有不同。李元还可以在陈园内自由活动,罗纬芝的范围只有陈天果的卧室。两人的手机都被没收,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彼此也再无交流。苏雅的病情进一步加重,叶逢驹明白常规治疗又陷入了绝境。花冠病毒病情的发展趋势,他已了如指掌。到了这一步,病人好比登上了死亡商场的自动传送带,按部就班滚滚向前,终极柜台很快就将到达。
他把李元叫到陈园的小池塘边上,这里可以看见陈天果的卧房。虽然那里挂着窗帘,阻挡了视线,不过彼此都对里面的情形十分清楚。一个垂死挣扎的病人,一味虚弱无比的“药材”。当然,还有无孔不在的充斥着花冠病毒颗粒的污浊空气。
月亮干净而柔软地挂在天上。叶逢驹说:“小伙子,你是误入歧途,搅到这场危局之中。”
李元不动声色地回应:“大疫袭来,任何人都无法逃脱,我们都身在其中。就像美国作家海明威所说,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
叶逢驹不耐烦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什么海什么威的。现在的情况危险迫在眉睫,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李元说:“叶老师您知道,我是不能离开的。而且,她在这里走不了,我也不会离开。”
叶逢驹说:“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
李元说:“您是指您和我吗?”
叶逢驹说:“还有那里面的人。”他指了指挂着窗帘的小屋。
李元说:“我已经同陈市长讲了我所使用的灰白色粉末的作用。只可惜上一次我的剂量掌握的不好,加之陈天果病情危笃,又是小孩子,有特殊性。所以没能在第一时间收到预期的效果。如果您允许,我们可以再试。”
叶逢驹说:“咱们虽说已经打了很多次照面,可我还不知道是在同一个什么样的人交谈。非常时期,也没有人给咱们做个介绍。”
李元说:“我是化学博士李元。”
叶逢驹说:“就是天天和烧杯、曲颈瓶、试管、夹子、小抹刀、蒸发皿、结晶杯、研钵、乳钵杵打交道的人吗?”
李元说:“这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主要是在研究元素。”
叶逢驹说:“哦,讲来我听。”
李元说:“大约在公元前600年,古老的人们开始探索世界万物究竟是有什么东西组成的。最后判断宇宙上到星辰,下到土地,包括水和生命,都是由许多细小的基本物质构成的。公元前400年,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里克,提出了物质构造的最小单位是‘原子’的概念。这些原子有的光华润洁,有的粗糙多瘤,有的生有荆棘般的倒刺,有的则如珍珠般可爱……当然他那时的原子概念和今天有所不同,但‘不可分割’之意很明确了。元素的意思,指的就是自然界中存在的一百多种基本的金属和非金属物质。到目前为止,人们在自然中发现的物质共有3000多万余种,但组成它们的元素,只有118种。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由元素组成的,无论您叶老师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们均无法逃脱这个规律。”
叶逢驹对真正有学问的年轻人,还是抱有好感,态度稍稍柔和了。说:“这个说法我可以赞同。你我都是元素,彼此彼此。”
李元又把元素锗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这一回叶逢驹听得很认真,但心中不时涌起反驳的念头,这和他数十年所受到的正统医疗理念反差太大了。不过他的涵养和一种医生的直觉,指示他必须听下去。
李元讲完了,安静地看着叶逢驹。天晚了,池塘里的莲花收敛了花盘,渐渐睡去。对叶逢驹的反应,李元既不报以过高的期望,也没有完全丧失信心。多年以来,他和导师潜心研究元素,对周围人等的各色反应早已习惯了。被冷落和被质疑是家常便饭,多一个人反对,也并不觉意外。
叶逢驹说:“我只能说匪夷所思。你们居然从神话传说中找到灵感,这样说来,唐僧肉是不是也可以研究一下了?”
李元心平气和地反击道:“我们并不是从故事中找到的元素,而是从宇宙发展的规律中找到的根据。我们是宇宙之子,宇宙是怎样构成的,人就是怎样构成的。人不过是浩渺宇宙中的微尘。比如地球的核心是铁,人的血球中最重要的成分也是铁,此一脉相承。所以,元素这种物质对于人类来说,具有无限的可开发性。这一点任何人勿容置疑。”
叶逢驹说:“你说的太神奇了。我骨子里是个临床大夫,对我来说,你那些理论都是虚幻的,唯有治病才是硬道理。你的学说类似炼丹。炼金术士就是把硫磺和水银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合在一起,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物质就是它们和某种魂魄相合而成。你和他们有某种神似。”
李元不气也不恼,说:“现代西医使用的化学药品,本质也是在炼丹。只不过用生产线代替了炼丹炉,药片就相当以往的丹丸。这二者并无原则性的区别,您不用充满不屑。”
叶逢驹被击中了要害,有点不好意思,只得换了一种口吻说:“其实在我的位置,已经习惯于在没有充分准备好的情况下立即做出判断,因为时间不等人,病人的情况不允许拖延和迟疑。这是医学这门艺术独到的要求。”
李元说:“您这种务实的态度我很同意。说破大天,如果不能治好病人,什么药,都是画饼充饥。”
叶逢驹说:“那咱们不务虚了,务实。如果能在苏雅身上再次试验出锗的功能……请原谅,我不能使用白娘子这个名称,太戏剧化了。如果用了锗,临床上出现了效能,这就不仅仅是治好了一个病人,而且为整个抗疫行动开辟了光明之路。但是,这不是一味法定的药,甚至连民间单方验方都谈不上。作为一名执掌医疗处方权的医生,我不能同意开具此药。”
李元纳闷:“那您打算如何治疗苏雅呢?”
叶逢驹说:“如果苏雅的病情进一步发展,这几乎是必然的。我们就要启用抗病毒血清的采集和治疗。”
李元掩饰不住紧张,失声问:“从哪里采集血清?”
叶逢驹生硬地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别无他法。陈市长已经下了指令,你的女朋友不能走。这就再清楚不过了。”
李元痛心疾首,说:“她身体非常虚弱,已经在短时间内多次失血,这样会要了她的命!”
叶逢驹说:“我们只抽取她的血清,会把血球返还给她。这样虽然在短期内加重她的痛苦和虚弱,但不会取了她的性命,你尽可以放心。毕竟我是医生,不至于卑鄙到用一条命去换另外一条命。在我这里,所有的生命都是宝贵的。”话虽这样说,但叶逢驹不是没有想到最后一招。如果在罗纬芝和苏雅当中,只能保全一条性命的时候,他不能违背市长的意愿。
李元无法判断叶逢驹话中真实和伪善的比例。只得说:“期望您能从人道主义出发,尊重所有人的生命。”帮助罗纬芝,需另辟蹊径。李元想。
苏雅昏昏然中,听到了天籁般的声音。“妈妈……妈妈……”
苏雅残存的神智辨认出这是陈天果的声音。她恍恍忽忽地想:难道我已经死了?已经到达了天堂?儿子的声音里没有虚弱,没有恐惧,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轻快。
苏雅觉得自己的手指被捏住了。儿子的手很小,平常和妈妈握手的时候,只能捏住妈妈的手指。当他更小的时候,捏住的是妈妈的小手指。后来渐渐地长大了,就能捏住妈妈的中指。这一次,天果握住的是妈妈的三个手指,在天堂里,母子终于相会。儿子长大了。
苏雅留下了眼泪。
“妈妈,你哭了。”陈天果说。
苏雅困难地睁开了眼睛,她看到陈天果站在自己的面前,像一株单薄的竹。这时那滴蜿蜒的泪,漫到了嘴里,她苦涩干燥的舌头尝到了依稀的咸,才明白自己仍在苦难人间。
“天果,这是哪里啊?”苏雅滚热的手掌握住孩子的小手,生怕一撒手,就永无相见。
“妈妈,这是我的海底世界啊。你怎么不认得了?”陈天果不明白。
记忆艰难爬回苏雅的脑屏幕上,她想起了昏睡前的一切。“天果,你的病好了吗?”迫不及待地问。
陈天果说:“我病了吗?我好像只是睡了长长的一觉。睡着的时候是在我的房子里,醒来的时候也在我的房子里,后来才把我搬到另外的地方了。妈妈你怎么住到我屋里了?”
苏雅积聚力气再核实:“天果你真的好了吗?”
陈天果说:“我坏了吗?”
苏雅无比困难地微笑了一下,说:“你没坏,没坏就好。妈妈放心了。天果,出去吧,妈妈想睡一会儿,就像你睡着了那样。也许妈妈醒来也像你一样全好了呢!”
陈天果说:“那有叔叔给你喂白药粉吗?”
苏雅吃惊:“你还记得有人给你喂过白药粉啊?”
陈天果说:“记得。就是我那时没法说话。可我记得那个叔叔的声音。我刚才醒来的时候,有个叔叔说,你想不想见见妈妈?我立刻就听出是那个叔叔在说话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救过我。叔叔说你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就能见到妈妈了。我就来了。”
李元知道寄希望与叶逢驹,沙上建塔,他决定从侧面迂回。他给陈天果继续服用白娘子时,就发动陈天果回到自己卧室去。陈天果已处于康复期,对他的隔离已经放松,再说这是他自己的家,谁能看得住他?护士一不留神,他抽空跑出来见妈妈。
苏雅说:“天果,回去吧……等妈妈好了……看你。”虽然自己的病是从天果这传染来的,按说天果已经有了抵抗力,但苏雅还是担心倘若这病毒吃回头草,孩子又要受苦,赶紧撵陈天果快走。她的体力衰减到极限,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陈天果见妈妈闭上了眼睛,就懂事地退出去。临走的时候,他把一个小纸条塞给了罗纬芝。并且机灵地竖起一个手指,横在嘴唇中间,示意罗纬芝别吱声。
罗纬芝已经醒了,刚才躺在那里,注视着母子相会。现在接到了陈天果的纸条,趁护士不在,悄悄展开。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江姐,陈天果是传递狱中情报的小萝卜头。
纸条上写着:“他们要抽你的血救治苏雅。中午12时你迅速从窗户跳出,我带你出陈园。”
纸条没有署名,罗纬芝知道这是李元的安排。她把纸条毁了,看了看表,现在是11点零1分,还有59分钟的准备时间。12点的确是个好辰光,那是个节点,护士们换班,别的人也都在饭点当中,如果要逃走,是最好的时机。
她正想着,苏雅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再次睁开了眼睛。当她看到儿子的身影已然消失,心里既安慰又失望。此地充斥着花冠病毒,儿子多呆一分钟,就增添一分危险,当然是早早走脱了好。但她多么想再看儿子一眼啊!
“你刚才看到他来了吗?”苏雅问。
“看到了。多可爱的孩子!”罗纬芝躺在一边的床上回答。
“你也看到他了,真好。我总怕自己刚才是做梦。谢谢你,是你的血救了他。”苏雅由衷地说。
“不仅仅是我的血,还有那些白色的粉末,它叫白娘子。”罗纬芝说,她要为李元作证。
“可天果吃了白色粉末,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白娘子,并没有效果啊。”苏雅轻声反驳。
罗纬芝说:“陈天果第一次吃了白娘子没有效果,倒底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可我自己的的确确是吃了白娘子好的啊。如果说我的血能救陈天果,那也是白娘子给了我抗体。”罗纬芝对白娘子的医理作用并不完全知晓,但能现身说法。
“这么说,你现在完全好了?”苏雅很感兴趣。
“算是吧。起码我现在没有任何感染的症状了。”罗纬芝回答。
“那你干吗还不走?这里多危险啊!”苏雅设身处地为罗纬芝着想。
罗纬芝说:“并不是我不想走,而是他们把我扣留下来,不让我走。”
苏雅疑惑,困难地思索着说:“他们……是谁?”
罗纬芝迟疑了一下,说还是不说?一个纠结的现实。一方什么都清楚,另外一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们彼此密切相关。罗纬芝将心比心,觉得被蒙在鼓里的滋味不好受,决定把真相说出来:“医生们。还有,你公公。”
苏雅还是弄不明白,说:“因为什么扣留?”
罗纬芝直言相告:“他们想用我的血,救你。”
苏雅因为病毒侵袭而变得不连贯的思维,终于明白了这其中森冷的逻辑。她一时语塞了。她多么想活下去,重新享受生活,等待着和在国外的丈夫相聚,等待着一家人的团圆。可是,这一切要以罗纬芝的巨大牺牲为前提,甚至让这个女人有生命危险。罗纬芝是救助儿子的恩人,自己无法感激不算,还要变本加厉地榨取她的血液,这让苏雅万分羞惭。
她吃力地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只知道你是陈家的恩人。”
罗纬芝侧着头说:“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这并不重要。为了战胜花冠病毒,已经有很多人牺牲了,现在仍然没有找到根治花冠病毒的特效药。”
苏雅说:“不是康复者的血液可以治好病人吗?”
罗纬芝说:“这只是非常小众的一种治疗方法。杯水车薪。100个染病的人,可能只有1个病人能享用这种治疗。毕竟,人血不是水,它无法敞开供应。”
“我知道了。”苏雅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咳嗽,发出金属一样的燥裂声。这表明她的病情向更深的胸腔渗透了。只得紧闭双眼,暂时无法关切周围的任何事情,昏睡过去。
死一样的寂静。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11点55分了。
护士们换班,开始轮流吃饭。毕竟这不是正规的传染病院,况且临时病房中躺着的是两个气息奄奄的女子,人们放松了警惕,在外面各自忙着。
罗纬芝扶着床栏杆站起身来,窗户就在她手边。推窗外出,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虽然看不见李元究竟在哪里躲藏,但罗纬芝相信,他一定就在附近,只要她钻窗而出,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就会有一双大手祥云般的托住她,带她走出桎梏重返自由。
窗外,绿草香花,清风荡涤。窗外,有她的恋人她的妈。窗外,有自由和安宁。只要走出这间房屋,外面的警卫人员不明就里,并不会阻拦。用不了几分钟,她和李元就能在燕市空寂的街道上畅快地行走了。
他们随便躲到某个地方,便可抛开一切,安心地喝茶聊天,相亲相爱。非常时期,查找一个人,并不容易。
窗内,是黑色的空气,这不仅是因为空气中溶解了太多病毒颗粒,还因为无望和哀伤。她的血,能填充无穷尽的劫掠和欲望壑谷吗?谁知道还有多少阴谋和陷阱在等待着她?而且,她不走,李元就不会走。李元的生命比她自己的生命,此刻更让她梦牵魂系。在李元身上,不仅维系着她罗纬芝一人的感情,还维系着无数人的安危。
罗纬芝又看了看身边命悬一线的苏雅。这是一个和她完全不同命运的女人。养尊处优矜贵美丽,她有威权有背景,她有英婿有骄子,一旦走出瘟疫,她将重新回到万人艳羡的高位,睥睨众人。
懂得一个和你的生活底色完全不同的人,非常艰难。罗纬芝不能理解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事业从此母凭子贵养尊处优。救这样的一个女人,冒着牺牲自己性命的危险,值得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罗纬芝却像石雕一样,纹丝不动。她看到一旁昏睡的苏雅,看到她垩白面庞上渐渐消散的血色,看到她唇边凝固的泡沫状痰迹,她知道这个女子已经接到了死亡的请柬。如果自己离开,这个年轻的妈妈,必将化为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