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莫菲(MURPHY) 第六章

尽管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美术课的实际情况比我预计的还要糟糕一万倍。

首先这门课的导师是博维先生,那个全校出了名的古板腹黑的法国老头,我的前拉丁语导师——我确信他一定还记得我,因为我上学期的拉丁语成绩破了记录,那遍布红批的考卷连他自己看了都脸红。

放弃拉丁语之后我松了一口气,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博维先生只是学校里请来的临时工,我实在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教绘画。而且这学期我还好死不死地继续选了他的课。当我走进美术教室的那一刹那,看到他圆镜片后面惊讶的眼睛,说实话,我不知道当时是我比较尴尬,还是他。

其次,我一走进教室就看到了莫菲。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自己一定会看到她,这已经够糟糕的了——而更糟糕的是,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她正在跟博维先生聊天。

博维先生的脸红扑扑的,所有沟壑纵横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别说我根本不想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就算我想知道,我也听不懂——他们在用法语聊天。当然了,外籍任课教师当然会对自己本国的学生有特殊优待,这谁也明白。但博维老头也做得太明显了。我看了眼手机,上课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他们还是那样肆无忌惮地聊着天。

然后我感到一个让我脊背发冷的熟悉视线,我知道莫菲看到我了。我甚至觉得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因为下一秒,她对博维先生笑了一下,然后立即结束了对话。

尽管我上的是艺术学院,但是纯美术这种东西向来都不受欢迎。从一开学我就惊讶地发现,班上除我以外的所有欧洲学生都不会画画,这和我所熟悉的艺术学院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戴比告诉我,目前世上只有中国和俄罗斯还有传统的美术教育。自从杜尚推出他的喷泉小便池之后,现代艺术取代了古典艺术,泰特美术馆取代了国家画廊。欧洲的艺术学生,更多强调的是创意和实用性,纯美术已经没落了很久。在英国的每一座艺术学院里,只有最不上进的学生才会选这个专业,因为毕业后唯一的出路就是留校做美术老师。就好像博维先生这样,平生没办过展览也没得过什么奖,技法荒废了很久,只能偶尔教教拉丁语赚点外快。

不过选修课嘛,每门课的学分总是一样的。也许我应该感谢戴比为我选了这门课,因为就像她所说的,绘画是我的长项。面对全班没有丝毫绘画细胞的欧洲学生,我自信满满地可以轻易拿到一个A,洗清我上学期在拉丁语课上的耻辱。

博维老头枯燥无味的开场白换来讲台下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和几声口哨,这个学期的选修课正式拉开了帷幕。

亚历克斯迟到了半个小时。他从后门悄悄溜进来,直接拉了把椅子坐在我身边,一脸没睡醒的疲惫。这个样子看起来可真亲切。我的心情好了些,正准备问他上学期的课到底挂了几门,恐怕除了拉丁语之外其他全部要重修,可是当我转过头,他却直直地盯着我,那目光让我心跳加速。

“喂,你还好吧?”我忍不住低声开口。

亚历克斯摇了摇头,转开了视线。

“奥黛尔,你有喜欢的人吗?”一片静寂的美术教室里,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悚然一惊,抬头看到博维先生那张红扑扑的脸孔,玻璃镜片上的反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一时间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问我的私生活?还是在上课的时候?难道博维老头疯了吗?

身后一个声音笑出声来,“奥黛尔没有男朋友,博维先生。”

我在学校里向来一身黑衣独来独往,D的事情也只有戴比和威廉(或者还有尼克)知道。何况我都不确定他到底算不算我的男朋友。我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如何回答,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只听到周围有学生在笑。

博维先生也笑了,但那是和蔼可亲的笑容,并没有任何攻击的性质。“我很抱歉。”他对我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转移到其他学生那里。

我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戴比扯了扯我的衣袖,让我看到题板上那堆刚刚用黑色马克笔写出来的东西:人的感情,七情六欲,你最亲近的人,你的朋友,你的恋人……

第一堂课,博维先生希望可以了解大家的绘画水平。他的题目就是画像,不管用什么技法,表现出主人公的背景和特征,让观众看出他和画者本人的关系。他还提到了自画像。梵?高的自画像,丢勒的自画像,伦勃朗的自画像。当然不可避免地还掺杂了弗洛伊德的自恋情结和拉康的镜像理论。

我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亚历克斯还在看着我。

“你没事吧?”冒着再次被博维先生提名的危险,我实在忍不住了。

他皱起了眉头,似乎听不懂我的话。

“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但似乎一切都挺好。

他再次带点尴尬地转开头,如果我的眼睛没有问题的话,我似乎看到一层红晕罩上了他希腊雕塑式的脸庞。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个从不好好上课的问题学生,带着南欧人天生的慵懒和散漫,似乎对任何事物都不屑一顾。他竟然也会脸红?而且还是因为我?撒旦啊,我一定是眼花看错了!众所周知,亚历克斯可是个彻彻底底的同性恋啊!

我把眼睛转向戴比,看到她正在鼓捣她的新手机,威廉刚刚送给她的BlackBerry。她盯着手机屏幕,大拇指不停地忙活,脸上相应地浮现出一个满足而陶醉的微笑。我估计她正在和威廉发短信。说真的,刚开始我并不看好他们,但现在却多少有些嫉妒。和威廉在一起之后,戴比一直都很开心。我从未听到她抱怨关于威廉的任何事情。也许两个人的爱情其实就是如此简单,只要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就好了。如果不开心,就没有在一起的必要了。不是吗?

有什么东西瞬间戳中了我的心脏,我紧紧咬住嘴唇,眯起眼睛盯着题板上黑色的大写字母,尽量不去想那个人的名字。

戴比的另一侧坐着正在抓耳挠腮等待下课的尼克,尼克的另一侧自然是莫菲。

这次她并没有看着我,她拿着一个精致的小本子,正在认真地记笔记,看起来就是普通的用功好学生,和我完全不同的那种。也许这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想象?其实她也就是个普通人而已,也许这一切并不是冲着我来的,也许她对我并没有任何威胁。当然,前提是,我禁止让自己去想D,禁止让自己去想夏天在巴黎发生的一切。

我希望那只是一场梦。

在这堂课剩下的时间里,我集中精力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望它真的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