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莫菲(MURPHY) 第十一章

我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学生宿舍,墙壁是雪白的,没有任何电影或者乐队海报;几本书和杂志在写字台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窗台一尘不染。这不是我的房间。这里干净得过分,一切都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我转过头,床头柜上的一个杯子里剩了些深色的渣滓,散发出一股过期感冒药的味道。

洗手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然后水声停止了。亚历克斯推门走了出来,他光着脚板,鼻头红得就好像圣诞老人的驯鹿,还在用卫生纸使劲擦着鼻涕。

“上帝啊,你终于醒了,啊——嚏!”

“我……睡了很久?”我一点也记不起来。看到亚历克斯的时候,我脑子里唯一的印象就是我们一起翘掉了美术课,然后我送他回家。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了。我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个梦,但当我睁开眼睛,梦里发生的一切就又模糊不清了。

“何止是很久!”亚历克斯继续不爽地揉着他的红鼻头,“生病的是我才对吧,结果你一来就占据了我的床!看看你的黑眼圈,你到底几天没睡觉了?”

“我在你的床上睡着了?现在几点了?”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几步之遥,微凉的夜风掀起单薄的窗帘吹进室内,外面是墨水一般黑沉沉的夜色。

“快十一点了吧。”亚历克斯撇了撇嘴,“你今晚要在我这里过夜吗?”

“晚上十一点?”我几乎是震惊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我明明记得,自己离开学校的时间还是阳光明媚的正午。我竟然一直昏睡了超过十个小时?还是在亚历克斯的床上?这怎么可能?

“实在抱歉,最近大概是太累了……我这就走。”我急匆匆地套上靴子,不好意思地看着亚历克斯,“你好点了没有?还发烧吗?”

“托你的福,好多了。”他有气无力地白了我一眼。

这个熟悉的态度让我松了口气。还好,我认识的那个亚历克斯又回来了。

“哦对了,你能不能借我这本书?”临走之前,我举着那本《古希腊神话研究》问他。

“还有两天到期,你去图书馆替我还了吧,反正我最近不打算去学校。”亚历克斯又回去拿卫生纸了,卫生间里传来他模糊的声音。

“知道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学生宿舍的大门在我身后砰地一声关闭。我抱着那本书走进夜色里,迎面吹来的冷风让我打了个哆嗦。这种感觉很熟悉。

我想到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无所不能的魔鬼,当我还没有愚蠢地陷入爱情,当我还可以随心所欲地猎杀那些和我现在一样天真烂漫的小生灵的时候,我很喜欢这样的夜晚。我披着月色,在夜的上空飞行。或者说,滑翔。

我宽大飘逸的黑袍里包裹着猎物鼓胀而不安分的灵魂,我带着他们去参加伯爵的宴会,看着他向人类小姐优雅地邀舞,然后放肆吞噬她们的血液还有青春。

我是说,那时候我根本就不会嫉妒。或者说,我会,但总没有现在这么可悲。我不知道我的自信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这一切是从何而改变的。我不知道,在这所谓的爱情里,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变得如此渺小而卑微。

下雨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从头顶飘下来,淋湿了我的头发,雨水顺着发梢流到脸上,痒痒的,就好像我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泪。体内的某个声音不断地告诉我:离开他,离开这里,离开伦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重新开始这一切。我不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我也不需要他人的保护和陪伴。六百年来,我早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生活。

但若不是他,这六百年的时光就从未存在过。我为他而生,为他而死,如果没有他,这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我抱紧怀里的书,加快了脚步。被雨水浸泡的梧桐叶在脚下发出扑唧扑唧的响声,就好像在放声嘲笑我的无能。我没来由地感到筋疲力尽,在塞巴斯蒂安为我打开大门的时候,我双腿一软,几乎扑倒在他怀里。

但就在他的手碰到我的一瞬间,我像触电一样,警觉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伯爵没在家吗?”我试图用疑问句打破尴尬,但其实我根本就不用问。早在我走入这条街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出去了。因为我完全感受不到他的任何气息。

“伯爵出去用餐了,奥黛尔小姐。”塞巴斯蒂安伸手接过我湿漉漉的大衣,当他看到那本《古希腊神话研究》的时候,他的眉毛明显地跳了一下。

“今天在学校里借的,”我抓到了那个表情,紧紧盯着他的脸,“你有空帮我多找几本类似的,我写论文要用。”

“如您所愿,奥黛尔小姐。”他伸出手,但是我并没有把那本书交给他。他的手尴尬地停在那里,我装作什么也没看到,迅速踢掉鞋子转身上楼,塞巴斯蒂安在后面跟着我。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我走进自己的卧室,习惯性地把书塞到枕头底下,抬起头。也许我不该这么问,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忍不住。

塞巴斯蒂安摇了摇头,但是那对闪动的蓝眼睛背叛了他。

“告诉我。”

“这在我职责之外,奥黛尔小姐。”他礼貌地鞠了一躬,准备离开。

“当然了,你只是他的管家嘛。”塞巴斯蒂安回过头,我继续,“我真不明白,世上有任何事情能让你背叛他吗?”

他的眼珠闪动,但是他没有说话。很明显,在我挑衅性的问句之后,他并没有给我一个“是”与“否”的回答。

我紧紧咬住嘴唇。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说下去了,我不应该试图打破我们三人之间这种来之不易的平衡。但是心底那个魔鬼的声音一直在持续不断地催促我,像鼓声一样,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炸裂开了。

“我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选这么一座房子给他,”我听见自己继续开口,声音像喷泉一样不受控制地突突往外冒,“外面那些法国梧桐感觉太巴黎了。”

“我以为你会喜欢。”

“喜欢什么?这座豪宅?”

“不,巴黎。”这一次他回答得很快。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和抚慰,像微风一样轻轻送到我面前。我突然意识到他离我很近,我感觉一只手抚过我的头发,但我根本就没有看到他的动作。

“您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奥黛尔小姐。”

我往后急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他到底去了哪里?”呼吸变得急促,我不想深入这个话题,也不想陷入任何回忆。我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根本就不该开始的对话。

“萨伏伊酒店。”

“一个人?”

“和你的同学一起。”

我头脑发懵,用手死死撑住床头柜。我能感觉自己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心脏怦怦乱跳,我嗓子发干,我喘不过气来了。我知道这个答案。在美术课上看到那幅旷世杰作之后,我完全猜得到这一切。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开口,让所有的真相像车轮一样再次狠狠碾过自己千疮百孔的内心,让疼痛来得更加猛烈而绝望,仿佛这样就可以使我的神经麻木不仁。

“我的同学。”我机械地重复,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

但是塞巴斯蒂安还是回答了我。

“莫菲。”他轻轻吐出了这个全世界我最不想听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