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庆幸塞巴斯蒂安没有继续留下来欣赏我的尴尬，他说完那个名字之后就迅速离开了。剩下我一个人浸泡在巨大的迷惑和痛苦中，我甚至觉得他是故意的。故意在这个时候留在家里等我回来，故意诱使我对他发问，故意说出那个可怕的名字，好让那些已经缠绕在我心口的荆棘刺入得更深刻一点，冒出一片片鲜红色的小血花，洇湿这个夏天里所有的回忆。

不，我什么也不想回忆。夏天时候在巴黎发生的一切。关于伯爵，关于莫菲，关于我，关于他。特别是关于他。

我不知道那个晚上我和塞巴斯蒂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我只知道，从巴黎回来之后，在那个夜晚之后，我们三人之间有什么改变了。我是说，我和伯爵之间改变了。但也可能那并不是我的错，而是恰巧在同一个晚上，伯爵认识了那个叫莫菲的女孩。是前者比较糟糕，还是后者？也许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伯爵不再喜欢我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喜欢我了？是因为我愚蠢打结的舌头念不出流畅的拉丁文咒语，无法实现你教给我的“滑翔”；还是我笨拙的脚法完全跟不上你轻快的舞步；抑或是我孤傲莽撞的个性滑落了你的期望——不管怎么样，现在纠结这个问题还有任何意义吗？

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拼尽全力想让你注意到我，我努力去赢取你的好感，一次又一次用表面的幸福感欺骗自己惴惴不安的内心。你最终接受了我，是的，但你会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吗？感情并不是等价交换，六百年来，我从未奢望你会对我做出同样的回应。只是，你知道我努力了多久才换来这一刻的相聚？

六百年来，你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你吗？

头顶吊灯的光线太强了，刺得我的眼睛流出了泪水。我痛恨莫菲，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塞巴斯蒂安对我说：“巴黎。”于是所有都是真的，所有都不可挽回。我真不敢相信这一切。然而更让我不能相信的是，我刚刚所做的，竟然是用自己与他那一夜肮脏的暧昧，套问出D的下落。我痛恨自己，曾几何时，竟沦落至如此龌龊而可悲。

我趴在床上，把脑袋钻到松软厚实的枕头堆下面。是的，我是个胆小鬼，我想逃避现实，我想忘记发生过的所有的一切！我感觉自己的脸湿漉漉的，然后床单也湿了。我躲在枕头下面待了很久，直到一个东西硌痛了我的脸。我挣扎着摸出那本封皮已经被我的眼泪洇湿的厚书，亚历克斯借给我的《古希腊神话研究》，然后用手肘勉强撑起身子，擦了擦眼睛，随便翻开了一页。

“……梦魔，在西方民谣里被称为‘沙人’。传说中他携带着沙子，撒在人们的眼睑上，招来梦境。在希腊神话里，他被称为墨菲斯……”

墨菲斯，又是这个名字。

这时候窗外的雨更大了，刷刷地打在窗棂上，好像带着沙子的人，轻轻把手中细碎的沙粒撒在我的脸上。一颗颗，一粒粒，我的眼皮越来越沉，渐渐地，我睁不开眼睛了。

我随手把书页折了个角，然后松开。在厚厚的书页哗的一声合并的刹那，我的上下眼睑也随之一并关合。但奇怪的是，我仍能清楚看到房间中的景象，看到窗外淅淅沥沥的夜雨一下下打在石板路湿滑的梧桐叶子上，溅起一片片细小的水花。

我看到一个黑影闪过房间。那是一只橙色眼睛的猫头鹰。我看到她收拢翅膀，从打开的窗子那里一下子飞入了雨雾迷漫的夜空。我想伸手去拦住她，因为我知道她要去做什么。我不能让她去。但是我竟然控制不住。

我看到脚下闪烁的霓虹如同一场迷幻的梦境，波光闪耀的泰晤士河像一条银色的缎子横过了整个伦敦城。滑铁卢沿岸，伦敦眼巨大的摩天轮变幻着色彩……够了！停下！停——！不要再往前飞了——！！

我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萨伏伊酒店，水晶吊灯照亮了那奢华气派的宴会餐厅。

我站在高高的树梢上凝视着他们，全身的羽毛又湿又重，冷风吹过，寒气像墓碑上经久不退的青苔一样爬满了我的每一寸肌肤。但是我感觉不到冷，我也感觉不到疼。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经处于这个状态，像这样，一个人躲在寂寞的暗影里，让夜色成为我的丧服。

我站在树梢上静静地看他们，看温暖喧闹的大厅里人们欢乐地歌唱，庆祝这一年里最美好的时光，庆祝他们的王子和公主从此之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是的，他也是王子。特兰西瓦尼亚的王子。属于我的黑暗王子。

不，他并不属于我，他也从未属于过。

冷风吹过我的脸颊，把我腮边不争气的眼泪凝结成簌簌掉落的冰渣。伦敦的秋天真冷，肃穆、肃杀。这并不是一个阖家团圆的美好夜晚。秋天是杀戮的季节。

我看到桌边那个紫色绸裙的金发美女站起身子，纤巧秀丽的Jimmy Choo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面上笃笃作响，我看到她推开了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而我已经在那里等待她。

“……奥黛尔？”她看到我迟疑了一下，一个将将展开的微笑立刻失去了影踪，她的手顺势搭住了大门的扶手。

不，我不能让她走。

“听说这里晚餐不错。希望你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我走近一步，露出了牙。

莫菲张大了她美丽的眼睛，噢，那是多么可爱的一对水蓝色眼瞳，像丛林里受了惊的小鹿一般迷人。撒旦啊，我要向你忏悔我的罪，这岂止是世间男人无法抵抗的美目流盼，几乎连我自己都情不自禁要陷入爱河！

我再走上一步，轻轻拉起她的手。

她的手修长白皙，柔弱无骨。是的，这是世上所有男人都渴望碰触的一双手，真美。真脆弱。当我握住她的手指，我几乎听到那些细小的骨头互相摩擦产生的脆响。

对方的手指在我的掌握中控制不住地颤抖，而手指的主人也在同样颤抖。我真不敢相信，就在不久之前，自己竟然会为躲避她从学校逃课！我到底在怕什么？对方的眼神再锐利，也不过是个可悲可怜的人类灵魂在作祟。只要我打一个响指，她就会静悄悄地化成灰烬，干脆利落，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剩下。

在我的注视下，那对小鹿一样的眼睛消失了所有的神采和锋芒，此刻，它们充满了惊惶，充满了恐惧。噢，令我复活的恐惧感！空气中充满了醉人的芬芳。我深深吸入一口气，胃口大开。

“奥黛尔！你误会了，我和D只是……”

不要提到那个名字。我不要听到从你的口中说出来！

只是一闪念间，她的后背狠狠撞在大门上，美丽的脸颊被破碎的玻璃划出一道口子。而我根本连动都没有动。熟悉的血味像风暴一样席卷我的大脑，在我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之前，甘美浓稠的液体已经涌入了我的口腔。

小巷里女孩脖颈被撕裂的幻象再次冲上大脑，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自己正抱着莫菲天鹅一样的脖子啜饮。温热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脖子和我的手，在她的紫色绸裙上面怒放出一簇又一簇绚烂耀眼的罂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