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罗伊(ROY) 第三章

“书?什么书?”戴比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从餐桌上抬起头,揉了揉眼睛。最近是太累了吗?我觉得自己似乎睡着了一小会儿。

“我在问你呢,什么书?”戴比不耐烦了。

“我有提到书吗?”我环视四周。我和戴比正坐在学生公寓的厨房里。温暖的阳光透过格子窗洒在地板上,投下一片片四方形的光斑,洗手池边上的金属餐具闪闪发亮,几滴透明的水珠挂在洗干净的白瓷盘子上。抬头看到窗外湛蓝的天空,这带给我一种错觉,这里真的是伦敦吗?因为最近的天气似乎好得出奇。天上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风,每一天都阳光普照,就好像是西班牙或者意大利南部的度假小岛。

一切都美好得那么不真实。

“小姐,你是老年痴呆了吧。”戴比毫不客气地讥讽我,“我刚才说下午去试婚纱,你说你要去拿一本书。”

哦对,一本书。我想起来了,早上我替亚历克斯签收了一本书。那个浑蛋一大早就跑去美容院做脸了,是我替邮递员打开了门。

那本书是Alexander McQueen的剪裁设计。亚历克斯一向是时尚的疯狂拥趸。不过话说回来,似乎所有的gay都是这样。我可不想和他讨论任何着装问题,因为这完全就是自取其辱。作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室友,亚历克斯一向对我房间里那个乌漆抹黑的大衣柜不屑一顾。那里面充满了从坎姆顿市场买回来的便宜货,各种黑色。不过最近我似乎也觉悟了,比如说,我今天就穿了一件本季流行的Jack Wills碎花裙,虽然仍配了黑色的短外套和长筒靴,但总算是在身上有了一点颜色。

“McQueen?是那个去年死掉的设计师?”我在餐桌上翻着书,戴比凑了上来。

“嗯,我很喜欢他的风格。”

“因为都是小骷髅吗?”戴比一针见血。

“也许,”我白了她一眼,“而且华丽又哥特。”

“你不会是想在婚礼上穿他家的高级订制吧,”戴比瞪大了眼睛,“那得要多少钱啊?”

“看看又不会死。”我耸了耸肩。

但是说真的,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画册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礼服和长裙,脑子里首先冒出来的词汇就是华丽的死亡。瘦骨嶙峋的黑皮肤模特脸上高耸的颧骨,纤细得仿佛要折断的腰肢,闪着金属般致命光辉的蛇皮纹理,还有扑闪抖落的黑天鹅的羽毛,所有这一切,勾勒出一个绚烂迷幻的天人之境。在那里,撒旦在玫瑰盛开的原野上拈花微笑,除了辉煌的死亡,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这种力量。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华横溢的McQueen才会选择自杀。尽管报纸上说他债台高筑,无法承受接连失去亲友的打击。但他也许是因为得到了上天的感召,去地狱给魔鬼们设计礼服了,在银色的地平线之外,在另一个世界里尽情狂欢——谁知道呢?无论如何,那些黑色的蕾丝和羽毛,还有冰冷危险的金属跟,比起乏味的白色大荷叶边和蓬蓬裙,以及象牙缎面的中跟鞋,确实让我舒服得多了。

但就像戴比不断在提醒我的,我无论如何也买不起几万英镑一件的高级订制。还是现实一点好了。我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里的画册。然后又突然抓起了它。因为就在书页合拢的刹那,我突然瞥到里面一条纯黑色的裙子。是的,我本不该惊讶,因为书中一半以上的裙子都是黑色的。但是这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它在最后一瞬间抓住了我的眼睛。

我翻到那一页,把巨大沉重的画册整个摊开放在桌子上,生怕漏下一丁点细节。

这条裙子并不是全黑的,仔细看过去,上身底衬是一层裸色的纱质,黑色蕾丝中间编制着闪亮的丝线,协同绣出不可名状的花纹;下摆则是拖地的黑色流苏,上面缀满羽毛和闪闪发光的小宝石,让整条长裙璀璨夺目,如同群星闪耀的夜空。但让我大惊失色的,并不是裙子本身的奢美华丽,而是——真见鬼,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条裙子。

就好像是电影里曾看到过的凡尔赛宫镜廊的画面,不,甚至比那个还要辉煌耀眼,美丽如同天堂。就在那间极尽奢华的宴会大厅中央,坐落着一座雕金画银的巨型穿衣镜。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孩独自一人映在镜中,而这条黑色礼服裙就穿在她的身上。

镜子这一边,是节日里狂欢的人群,每个人的穿着都同样奢侈华美,戴着一张张彬彬有礼而热情洋溢的面具,相互举杯致意,邀舞闲谈;而镜子另一边却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一个人,面对着整个冰冷空旷的宴会大厅,周围嘈杂喧闹的宾客荡然无存。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她那一刻的孤独。

当我闭上眼睛,仿佛可以看到自己再次站在那座镜子面前,惊慌失措地看着镜中的女孩,看她橙色瞳孔中浓得化不开的渴望与悲哀。就好像一场永恒的噩梦。

但它真的只是梦境吗?我死死盯着面前的画册。无论如何,这样的一条裙子,我是买不起的。但我确实梦见自己曾穿着它站在镜子面前。站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央,等待着人群之中那个戴着黑色面具的陌生人,在万圣节的夜晚,邀我走下舞池。

我一直在寻找他。

我已经寻找了整整六百年。

“如果你不喜欢那件的话,那么这件怎么样?”

我收回思绪,凝神看着镜子里的女孩。一袭香槟色的缎子礼服紧紧裹在她身上,拖地的裙摆在脚下展开,布料的纹理在灯下跳跃出七色光泽,就好像人鱼公主布满彩色鳞片的美丽鱼尾。

我的头又疼起来了。我记得自己刚刚还在学生公寓的厨房里,和戴比一起翻阅亚历克斯的时装书。戴比提到了试婚纱,然后我们就已经在婚纱店里了。未免也太快了一点。我们是坐地铁来的吗?好像是的。但也好像是巴士——总之,就和往常一样,我记不起来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去找医生看看,补充维生素,再吃点健忘药什么的。毕竟,还有一个星期我就要结婚了。我可不想错过自己的婚期。

“你也不喜欢这件?”看到我的表情,戴比皱起了眉,“小祖宗,你怎么这么难伺候?这个月我们已经去了不下十家婚纱店,试过超过一百件婚纱了!结果每一件你都不满意!”

我耸耸肩膀,让店员帮我解开了后背的拉链。当她回身去挂衣服的时候,戴比凑上前,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拜托,这是最后一家店了,设计师是亚历克斯的朋友,说好了给我们打半价的。我劝你还是在这里随便挑一件算了,至少便宜嘛!”她冲我挤挤眼睛。

也许是戴比的现实感终于感染了我,又或者是我实在不好意思再继续耽误自己和他人的时间,所以我随手指着墙边衣架上的一条长裙说,“就那件好了。”

“那件是黑色的!”不光是戴比,连那个实习店员脸上都投来了惊诧的光。

“你是要结婚哎,小姐,又不是去参加葬礼!”当店员终于把那条裙子给我拿过来的时候,戴比不满地咕哝着。

一条极其普通的黑色连衣裙,上面既没有羽毛也没有宝石,和我这些天试穿的那些婚纱相比简直就不是一个等级,和我梦中那件高级订制相比更是天差地远。但当我穿上它的时候,肩宽、胸口、腰围和裙长,竟然全部严丝合缝,就好像一件为我量身定做的嫁衣。当然,除了它是黑色的。

“我看这件挺好的。”戴比和店员面面相觑,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橙色瞳孔的女孩,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