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鼓腹蝰蛇发动了攻击。

它就在距离我不到一英尺的距离，身体突然前倾，张大了一张粉青色的嘴，露出两颗长长的獠牙。一股腥气扑面而来，我呛了一口，接连后退，但是它却比我更快。近在咫尺，我看到它两颊金灿灿的花纹，透明的尖牙如同两把镰刀，冲我狠狠戳下来。

我头皮发麻，恐惧让我的神经完全迟钝下来，脚下一绊，我再次跌倒在了沙地上。我的攻击者更近了，我忘记了躲避，我也躲避不了，我所有能做的，只是紧紧闭上眼睛，然后发出一声失音的尖叫。

獠牙明明近在咫尺，但我却没有感觉到疼。我只听到一个破空之声，还有什么东西落在沙地上发出噗噗两声闷响。我睁开眼睛，看到面前断成两截的尸体，在沙子上扭动几下，然后就消失了。

我仰起头，看着我的同伴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绅士手杖。因为他并没有戴礼帽，那根手杖乍看起来有些突兀——但让我惊讶的并不是这个。我惊讶的是，他的手杖里竟然有一柄剑！剑身细长，边缘锋利如针。他刚刚就是用这柄剑砍断了我的攻击者。

“你怎么会带着剑？”我惊喜地叫了出来。

“难道你见过不带佩剑的骑士吗？”他微微一笑，长剑随手挥出，把身后偷袭的两条毒蛇瞬间斩成四截。

但是我脸上的笑容还没展开就结束了，我尖叫着跳起来，把悄悄缠上我手臂的一条幼蛇甩开。然后我蹬掉脚上的高跟鞋，把它们紧紧攥在手心里，让尖细的鞋跟作为我的武器——感谢高跟鞋的发明者，因为它们总会在关键时刻有效地增加我的安全感。

我赤着脚站在沙子上，感觉细软的黄沙逐渐漫过我的脚趾，然后冰冷滑腻的蛇腹游过了我的脚背。我打了个冷战，狠狠把它踢开。我簌簌发抖地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我的鞋，拼命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黑骑士握住了我的手。我和他两个人手牵手背靠背，站在浩渺黄沙之间，站在群蛇包围之中，站在梦魔的国度里，站在死神的庇佑下。

我没有时间哭泣，也没有时间恐惧。一条又一条的毒蛇向我们发动了攻击。它们绊住了我的小腿，它们缠住了我的手臂。我的手臂重逾千斤，我已经掉了一只鞋子，另一只也将要脱手。蛇越来越多。我脚下已经感觉不到沙粒的细软，只是一片黏腻的湿滑。我踩在它们的脊背上，它们滑行在我的脚趾间。我扭过头去看我的同伴，但他现在的处境比我更糟。

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一个骑士，一个王子。他挥动他的剑，斩断了四周群蛇，但很快就被新一轮的攻击者所覆盖。很快，一条两米多长的巨蟒缠住了他的腰。他的手臂被紧紧锁在身体两侧，他再也挥不动他的剑了。

但是，正当我想着这一切是否还能更糟时，变动发生了。整个大地，不，我或许应该说，整个覆盖地面的蛇群在震颤。咝咝声连成一片，撼山动地。就好像一场可怖的海啸，地平线的一端突然整个掀了起来，我和他被甩到半空，脚下地面骤然直立起九十度夹角，我伸手虚抓，但只抓到一条湿滑的蛇腹，我一惊松手，身体立刻向下坠去！

他及时抓住了我。他的手紧紧抓住了另一条蛇，整个人吊在上面，下面拉着我的手。我们就好像两片渺小的叶子在飓风里打转，跟随脚下直立的大地，跟随蛇群腾空而起！

我看到一面沙色的墙从天而降，如同一场风暴。但其实那并不是沙子。当它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看到墙表质地黏腻而湿滑，遍布耀眼的黄金花纹和窗子大小的鳞片，我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堵墙。

一条仿佛来自亘古的巨蟒，开天辟地的魔物，从天边蜿蜒而来。我等待着它张开大口，露出两座方尖碑一样的獠牙把整个世界吞灭，但我却看到了一个人的脸。这张脸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日月是她的眼睛，天空是她的皮肤，那是罗伊的姐姐菲比特的脸。但这张脸下面却没有身体，她的脖子直接连接着那条巨蟒的身体。她只有无数闪亮的头发，金光灿灿，一根接一根像涌动的潮水般咝咝发声。

是的，先前袭击我们的所有毒蛇都只是她的头发。此刻我们正吊在她的头发丝上面。

她那对淡蓝色的眼睛就好像两滩结了冰的湖泊，高高悬挂在山巅，从里面我再次看到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幻影。我看到一只猫头鹰嗖地飞出窗口，穿过夜色，穿过整个伦敦城，蛰伏着，等待着。口腔里涌出一阵熟悉的腥甜，黏稠的血液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我的咽喉和食道。

是的，我记得她的味道！

“莫菲？”我惊呼出声。我不是已经杀掉她了吗？她竟然是罗伊的姐姐？而且还是……一条蛇？！

“什么？”伯爵冲我喊，一条又一条的毒蛇缠上他的手臂，他的身体，把他包裹得像一只可笑的蚕茧，但是他仍旧紧紧抓着我的手，“你说什么？”

“这条大蛇！”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用最大的声量喊出来，“就是莫菲！！”

“莫菲是谁？”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几乎忍不住尖叫：难道她不是你的新欢么？！但是我没有，因为头顶上那对灰色的眼睛真诚而又困惑，我不忍心加重他的痛苦。所以我告诉他，“莫菲是我的同学。”

“你的同学？”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当然也许是他已经拉不动我了，因为我也变成了一个沙色的、蠕动着的蚕蛹。

“她是这学期转来的新生……”我住了嘴。我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根本就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转来我班上的。我的时间范畴发生了错乱。我是说，现在——他告诉我这是我的梦境，我正处在大学最后一年的寒假，还有半年时间就要毕业了；而在所谓的现实——也就是当我和伯爵在一起的时候，第二学年才刚刚开始。

“……我应该认识她？”他的声音模糊不清，听起来仿佛来自梦中的呓语。

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莫菲不属于这里。她来自那个所谓的现实世界，在那里，我和伯爵在一起，他是我六百年来的恋人。所以当我看到她和伯爵在一起我才会嫉妒得发疯，所以我才会躲进梦境逃避自我，所以才会有这一切的始末。但如果事实竟然是伯爵根本就没有见过她……那么他和莫菲两人则必然有一个是虚构的。问题只是，究竟伯爵是虚构的，还是莫菲呢？……好不容易确认的真相再次模糊成一团，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蛇越缠越紧。我眼前发黑，我喘不过气来了。我的眼睛扫过地平线，扫过天边那张巨大的脸，看着那张脸慢慢牵动唇角的肌肉，然后像缠在我身上的毒蛇一样张开了嘴。开始还是微微咧开了一道缝，像清晨太阳将出未出之际，天空被撕开了一道血色的口子，然后，一轮硕大无朋的红日喷薄而出，整个天空都被掀开了，就好像缓缓揭开了尚未愈合的伤口上的皮肤，露出一片血红色的肉。

一张粉红色的地毯从血肉里翻出，细细的尖端就好像毒蛇的芯子那样开了叉，一端伸向我的同伴，一端伸向我。空气里浓烈的腥味屏蔽了我的呼吸，我看到地毯另一端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发出一种酸腐甜蜜的味道，就好像猪笼草的袋子，吸引着我，诱惑着我，让我们如同两只无助的小虫跌落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条舌头的尖端几乎触到了我的身体，我拼命挣扎，但只是让身上的毒蛇缠得更紧了一些。我看到自己的手指已经成了紫色，五脏六腑全部挤变了位置，我想我就要窒息了。

“快做点什么！”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上面喊。

做点什么？！我不能移动分毫，连自己的呼吸都几乎无法维持，我还能做什么？

“做点什么！奥黛尔，这是你自己的梦！”

我的梦？很好，在我的梦里面，我让自己在现实里干掉的人复仇成功。等等！我真的杀掉她了吗？她是真实存在的吗？如果那其实是我的另外一个梦……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眼前一花，我觉得天边那张巨大的脸似乎有点模糊了。我看不清她的面目。

但是身上的毒蛇仍然越缠越紧。

我听到头顶上传来几声模糊的咕哝，然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我无法抬头，不知道我的同伴究竟怎么样了。但那或许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我自己就要死了。麻木从指尖蔓延，然后是我的四肢，我的身体，我的大脑。我感觉冷，前所未有的寒冷，我的身体失去了温度，我想我就要结冰了。

火焰。这是我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我很冷，我想要烤火。

这个想法刚刚出现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肢体开始发热。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耳边毒蛇吐芯的咝咝声突然增强，似乎它们被明显地激怒了。紧接着，缠在我手臂上的一条蛇突然啪地掉了下去。

我看到自己的手臂在燃烧。我吓了一跳，但事实上，我的手臂完好无损，只有一小圈黑色的火焰，像保护膜一样罩在了我的手臂上，原先缠绕在上面的蛇已经不见了。我的身体恢复了温度，我活动了下青紫的手指，然后把缠绕在自己脖子上的另一条蛇一把抓了下来。

我希望这火焰能大一些，笼罩住我的全身，这样我就能自由了。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火苗真的往上蹿了一蹿。

我用这只手臂紧紧抓住黑骑士的手，让越来越烈的黑色火焰顺着我们的身体蔓延。一条接一条的蛇松开了钳制，带着熊熊火焰掉落到蛇群里，点燃了它们。整个世界很快陷入一片火海，蛇女的长发被我烧得七零八落。她爆出一声长长的尖啸，惨叫着逃离了地平线，整个大地再次塌陷下去，沙色的表面被烧成焦炭，紧接着，上面一条蛇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