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得不错。”我的同伴活动了下手臂，掸了掸身上被扯得破破烂烂的燕尾服。那件外套不但尾部烧得干干净净，上面还沾满了毒蛇的黏液和沙土。他的马甲也破了，衬衫的扣子不翼而飞。

“这件衣服……很贵吧？”我犹豫着说，“你为什么要穿这个？”

“我可没想到你的梦会是《夺宝奇兵》。”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以为会是什么？难道是《吸血惊情四百年》吗？”我嘟起嘴。

他笑了，“那我就不敢来了。”

我看着他的灰眼睛，熟悉而又温暖——但这两个词从来不会并存。在我的记忆里，他的眼中一直下着冰冷的雨，我永远也摸不透他变幻莫测的心理。但是他现在站在这里，狼狈不堪地站在这里，陪我聊天，和我开着玩笑——他竟然会和我开玩笑！作为一个吸血鬼，他的身体像一尊大理石塑像一样洁白而冰冷，我一直认为他的性格也同样冰冷而高傲。也许在现实中他确实如此，但我现在不正在做梦吗？

“如果你的意志足够坚定，你就可以控制梦境。”他打断了我的思绪，但是跳过了关于他自己的那部分。他一定是故意的，因为他每次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刚刚就做得很好，”他继续说，“你救了我们两个。”

“但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我转过头，看着周围一望无际的沙漠。蛇群消失之后，这里又恢复了先前的死寂，就好像一个永远无法逃脱的诅咒。

“因为你还没有醒。”

我刚想问他如何才能苏醒，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想醒来。因为在现实里，我在学校永远也拿不到A的成绩；在现实里，我是个魔鬼，是个可怕的杀人犯；在现实里，他已经不再喜欢我了。而在这里，整个世界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会站在我的身边保护我，他会一直握着我的手，他会和我开玩笑……

他在看着我。又是那对熟悉而温暖的灰眼睛，清澈得就如同一面镜子，映出我自己手足无措的脸。在他的注视下，我感觉自己双颊滚烫，于是赶紧转过了头。

“你刚刚提到了一个名字。”他对我说，“我听到了你的疑问，但是我并不认识她。”

我的脸更红了。我的疑问？到底是“转校生”那部分？还是“新欢”那部分？

“两者皆有。”他简洁地回答了我。而我窘迫得只想钻进脚下的沙子里赶紧消失。

“听上去像是墨菲斯的伎俩。”他微微一笑，“相信我，奥黛尔，她并不存在。”

“所以我并没有杀掉她？”我抬起头。

“当然没有。她只是梦境的一部分；另一个幻影，就好像罗伊一样。”

噢，罗伊。我甜蜜英俊的未婚夫罗伊。他不提的话，我几乎要把罗伊给忘了。想到他，我的脸更加烧得发烫，我担心面前这个人知晓梦境中发生的所有一切。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露出了一个令人怀疑的笑容。

我必须醒来，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只有我和他存在的真空世界。这里有罗伊，还有他的姐姐菲比特，或者说，莫菲。尽管我刚刚击退了她，但她仍然在这里，在梦魇的拐角处，等待着再一轮的突袭。下一次，我不一定还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我必须离开这里。我必须苏醒。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看到刚刚一片晦暗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似乎天就要亮了。但这太不寻常了。我记得在我们刚刚到这里的时候，这里只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荒漠。没有时间，没有季节。大地是平的，而天空就好像一个透明的罩子，上面没有日月，也没有星辰。但是现在，我看到头顶上空出现深蓝色的夜幕，紧接着，一抹粉紫色的霞光从某个方向闪现，然后慢慢覆盖了整个天庭。这昭示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好天气，就像我在这个梦境里每天所见的伦敦。和风煦暖，艳阳高照。

我转过头，看到我的同伴脸色变了。他之前一直镇定自若谈笑风生，不管我们的处境有多糟糕，他一直在鼓励我，安慰我。但是现在，他抬头瞪视着天边那一抹美好的红晕，竟然比看到美杜莎的脸还要惊惧。

我不解地看着他，看着他雪白如大理石雕塑的脸，慢慢地，我的额上冒出了冷汗。

我的同伴是一个吸血鬼。他可以不惧蛇群、烈焰、刀剑和沙暴，拥有无可比拟的不朽的生命力和战斗力，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只要一点点阳光就可以把他烧成灰烬。在现实里如此，在梦境里依然如此。根深蒂固，无可改变。

我仓皇四顾，希望可以找到某种遮蔽处，棚子、小房子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某种阴凉的地方，来抵挡空气里愈来愈热的因子，至少能挡住一点光。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目所及处，整个世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脚下只有滚滚黄沙，一整片看不到边际的荒漠，在天空下摊平了身体，让每一颗沙粒都充分享受即将到来的阳光洗礼。

大地上的每一颗沙粒。包括他，包括我。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瞪视着头顶渐渐变得明亮的天空，我的呼吸失去了频率。

“接下来？是指我被晒死之前还是之后？”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他的调侃让我恐惧。在他说话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如果他死了，那我也不想活了。

“记住，奥黛尔，你在做梦。”他紧紧拉住我的手，“这里将要发生的一切并不是真实的。”

“你是指阳光，还是你的死亡？”

他耸了耸肩，但是并没有回答我。

“你死了之后会怎么样？”天色更加亮了，我着急地问他，看到他的肤色在晨光下愈发透明。我紧紧抓住他冰冷的双手，担心他就会像这样消失在空气里不知所终。

“这里就会只剩下你一个人。”他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知道我不是在问你加减法！”我急了。我看到天边闪动着金色的霞光，地平线上几乎可以看到一道赤红色的圆弧。空气中热度陡升，我的手心湿滑，里面全都是汗。

“如果在梦境中死掉，就会在现实里醒来吗？”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结果，但还是存着一线希望。

“你不会。所以你不能死。”

“那你呢？”我紧紧掐住他的胳膊，我快要急疯了。但无论我问了多少次，他就是不肯告诉我答案。

霞光万丈。金色的地平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进到眼前，那里蛰伏着一轮血红色的太阳，像毒蛇的口那样缓缓张开，刺眼的光芒如同锋利的箭矢，把半球形的天空扎得像一只金色的刺猬。我赤脚踩在沙子上，滚烫的沙子灼痛了我的脚心。随着太阳的高度不断增加，四周的温度越来越高，我们就好像两尊杵在烛台上准备融化的蜡像。

我的黑骑士在融化。首先是他的礼服外套，之前扯破的地方逐渐扩大，然后那些昂贵的布料像变魔术一样直接蒸发在了滚烫的空气里，就好像它们是巧克力做的。但不幸他的人也好像是一块水晶糖。渐渐地，他脸上的皮肤愈发透明，我几乎可以穿过他的颅骨看到身后的沙丘，上面细碎的金光闪烁，脚下的大地就好像是一整块融化的金子。

“我就要消失了。”他轻轻地开口，声音很远，听起来虚弱而又缥缈，就好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回声似的。

“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就要哭出来了，我想我已经哭出来了。我伸出手，我的手穿过他的身体，面前是一片透明的空气。

“奥黛尔，这是你的梦。”朦胧中我仿佛听到他的声音，但是他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我赶紧缩回手，因为我怕他会像一个肥皂泡那样，一戳就破。然后我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我恐惧地张大眼睛，在愈来愈烈的光线中瞪视着面前那个无比脆弱而珍贵的影子。

我的梦？那么我现在应该做什么？——他告诉我，如果我意志足够坚定，我就可以控制梦境。这是真的吗？我狠狠抹掉脸上的泪，抬起头，死死盯住天边那轮喷薄而出的红日。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象，黑色和绿色的光斑几乎灼瞎了我的眼睛，我的眼泪又掉出来了，我的眼睛生疼，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我还是死死盯着那个方向，用尽自己所剩下的所有力气，呼唤月神塞勒涅，呼唤水流和潮汐的力量，呼唤我所能想到的一切，试图扭转行星的轨道。

然后我闭上眼睛，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描述我想要的那幅画面。我看到头顶的阳光逐渐减弱，一个淡淡的影子浮现在半空，在逆光下变成一个黑圆的剪影，黑影疾行，迅速吞噬了整个太阳，吞噬了天空中所有的光芒。天色霎时转暗。

我再次睁开眼睛，对着刚刚日出的方向。如我所愿，现在那里只剩下一个灿烂的银色圆环，金星和其他明亮的恒星依次出现在墨黑的天幕上，闪闪发光。四周燥热的空气逐渐冷却，冰凉的沙子抚慰着我的脚心。很痒。

但是我的面前没有一个人。刚刚那个肥皂泡般的影子此刻已经完全消失了，在空气里蒸发殆尽，一点都没有剩下。我的心空了，召唤日食已经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整个身体失去了支撑。我双腿一软，全身虚脱地跪倒在空旷的大地上，把手埋进柔软的沙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