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漆黑。只有无穷无尽的黄沙不停从头顶撒下来，撒在地面上，撒在我们的头顶上，撒在我手里的那本大书上。

我在黑暗里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那本书。我揉了揉眼睛，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因为就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封皮上的字突然亮了起来。开始是极其微弱的，就好像夏日草丛间萤火虫的闪烁，然后亮度逐渐增强，像黑夜里的一盏明灯，像暴风雨的海面上岿然不动的灯塔，像漆黑的宇宙里一个熊熊燃烧着的星球。

我惊讶地看着它。我用双手捧起那本书，它越来越亮，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

头顶的沙子还在不停地掉落，我们两个人沐浴在沙子里，宛如两座沙雕。但是我手里的书却很干净。我是说，前一秒它还被沙子覆盖，但就在它开始发光的瞬间，封皮上所有的沙粒似乎都被蒸发了。我手上的那本书，它就好像一扇小小的长方形的窗子，从黑暗中徐徐升起，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扔掉它！”我的同伴突然说。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它已经告诉我们出口在哪里了！”他不由分说从我手中夺走那本书，然后狠狠扔了出去。

我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

那本书被扔出去之后，并没有落到地板上，却仿佛失却重力一样软绵绵地浮在半空中。无数黄沙从头顶落下来，落到书页上方几公分的位置，然后就被弹开了。整本书仿佛被笼罩在一个闪闪发光的玻璃球里，对整个世界免疫。当然，也许它原本就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浮在半空中的书越来越亮，这让我有种错觉，觉得它的体积似乎也跟着增加了。接下来，仿佛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手，一下子翻开了它。也许这本书实在太古老了，太陈旧了，随着那个动作，沉重的封皮不堪重负地掉了下来，噗地穿过保护层落在地面的沙堆上，而书里面泛黄卷边的书页，却一页页散开，被空气的手稳稳托着，飞往各个方向，最终围绕着我们形成了一层层纸做的墙。

穿过黄沙流动的帘幕，我看到最前面的书页上几行清晰的文字闪闪发光：飘走的梦幻穿度两座大门，一对取料硬角，另一对用象牙做成。

穿走象牙门扇的睡梦，锯开的牙片，只能欺人，所送的信息从来不会成真；

但是，那些穿走角门的梦境，穿过溜光的门面，却会成为现实，送致见过的人们。

《奥德赛》第十九卷。荷马说，梦境穿越门扉而来。但是这两扇传说中的大门究竟在哪里？

“在那里！”顺着我的同伴的手指，我看到远处有两张书页在发光。我是说，其实周围所有的书页都在发光，但那两页纸尤其亮。左边的书页雪白，剔透晶莹；右边书页泛黄，光滑如镜。

“象牙门和牛角门！”我惊喜地大叫。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转头看着我的同伴，“但那只是两页纸，连A4大小都不到，我们究竟要怎样出去？难道这里是爱丽丝的仙境，我们可以自由变换身高？”

“这里不是仙境，你也不是爱丽丝。”我的同伴笑了，“路易斯·卡罗尔虽然是个数学家，但是他同样忽略了一点。”

我眨眨眼睛，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透视。近大远小。”我的同伴看着我的眼睛微笑，他指着那两张悬浮在半空中的书页对我说，“奥黛尔，它们离你很远。”

“所以？”我似乎明白了。

“所以，当你走到那里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它们的体积其实足够你穿过去。”

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在琢磨着他的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我显然太兴奋了，所以直到现在我才听出来，从刚刚开始，他用的代词就只有“你”——我一个人，而不是我所认为理所应当的“我们”——我和他两个人。

头顶的沙子掉落得越来越疾，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远处的那两扇小门一明一灭，像漆黑的房间里的两盏幽暗的壁灯。

“快走，”他瞟了一眼那两扇门，放开了我的手，“否则就没时间了。”

一阵莫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我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我一把抓住他，在漫天的沙子里大声冲他喊：“为什么你不跟我走？”

“奥黛尔，这是你的梦。”他抽回了自己的手。他总是这样，无论我攥得多紧，他只要轻轻一挣就挣脱了，完全不顾我的感受，“我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但你现在在这里！你和我在一起！”我的嘴里满是沙子，心中陡升的恐惧感让我一口哽住，几乎无法呼吸。

“奥黛尔，”他再一次握住了我的手，他的灰眼睛穿过整个世界沸沸扬扬的沙雨看着我的眼睛，他清晰地对我说，“我会在梦境的另一端等你。我保证。”

我没有机会再说话了，因为在这之后，他加诸我手上的力道越来越轻，他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很快，他就像刚刚那个肥皂泡般的影子一样，再一次消失了。我手上还留有一丝冰凉的触感，像初冬的第一片雪花悄悄融化在了手心里，然后就什么都不剩了。

铺天盖地的黄沙打上我早已被泪水洇湿的脸颊，然后黏在上面。我的脸沙沙地疼，但是我没有时间伤感。我胡乱擦了一把，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那两张薄薄的书页，它们正在那里一明一暗地闪烁着，光芒逐渐黯淡下去。我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

我开始跑。

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奔跑了。就好像回到了童年，当我还是个天真烂漫的人类少女，当我和父母一家三口仍然住在那个廉价的职工公寓，我一个人，穿过那个黑暗的、充满垃圾发酵味道的楼梯和甬道，一直跑上顶楼。我不能停，因为我始终恐惧着，在黑暗的角落里会有一个可怕的鬼怪，随时等待着对我发动攻击。

但是什么都没有。并没有任何鬼怪躲在那里。少年时代可怖的梦魇已经结束了。

我一口气跑到那扇大门前，看到面前那扇晶莹剔透的象牙门，我抚摸着它洁白的门框和门把上精致非凡的雕饰，那个同样一身雪白的少年正站在门中等待我。

他的头发是蜜色的金黄，他的眼睛是湖水般的碧蓝。他的后背腾起一对巨大而包容的双翼，漫天都是它们纯白色的羽毛，仿佛托起了一个梦幻。他在对我微笑，一次又一次，用甜蜜无尽的话语劝诱我，哄骗我。

“穿过这扇门吧，它会让你美梦成真。”他的声音无限温柔。

我摇了摇头。梦境再完美，它也只不过是梦境而已。而现实需要所有的坚强、信念还有勇气，需要一个人持续不懈的努力，一点一点迈进前方那个毫不确定的未来。

我选择后者。我不喜欢没有挑战的东西。

我的未来在等待我。我的黑骑士在那里等待我。我要去找他。

“再见了，罗伊。”

我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坚定地伸出右手，握住那个光滑冰冷的门把，把那扇镜面般的牛角门轻轻旋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