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到底是什么 第四节

一枚血红色的巨大茧壳立在浴室的中央,不停地蠕动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茧壳的蠕动越来越剧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不断地膨胀、冲击。终于,茧壳的表面裂开了一条缝,随即整体炸裂开来,猩红色的浓稠液体溅射得到处都是,浴室洁白的瓷砖和干净的地板瞬间变得污秽不堪。

茧壳炸裂后,从里面跌落出一个人影,浑身沾满血色的脏污,正在艰难地喘息着。

半个小时之后,这个人已经洗去了满身的污迹,裹着浴巾离开浴室,回到了房间里。和先前血肉模糊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个房间的陈设。屋子虽小,打扫得干净整洁,床上的床单是新换的,书桌上摆放着码得整整齐齐的机械设计与自动化类的专业书籍。而从紧紧拉着深色窗帘的窗户方向,隐隐传来窗外青年学生们喧哗交谈的声音。早饭时间快到了,学生们像一条大河的无穷支流,从宿舍或通宵自习教室出来,奔向各个卖早点的食堂或小摊。

这里是这所大学的青年教师宿舍。

这所学校主管基建的前副校长李济,是学自动化出身的。


李济在床上躺了许久,似乎渐渐缓了过来,点燃了一支烟慢慢吸着,呼吸也恢复正常频率。正准备穿上衣服,手机响了起来。

“怎么样啊李校长?我算着日子,你应该又完成了一次进化了吧?”听筒里传出一个年轻女人亲切而快活的声音。

“你这个电话来得真巧,大概四十分钟之前刚刚完成。”李济苦笑一声。

“不错啊,你已经撑过了四次进化,居然都还没死,对于老年人来说,挺难得的哟!”女人的声调依旧充满笑意,但说话的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还不是托你的福。”李济继续苦笑。

“那也是你自己聪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对方嘻嘻一笑,“不然的话,你现在都已经死了四十次了。不过呢,这一次我对你有点生气哦,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没有看住那个姓冯的小子,还是让他上了飞机。但是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啊,我哪能想到那几天正赶上进化期,我……”李济急急地辩解着。

“不用解释了,我从来不问原因,只要结果,李校长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电话里的女人用温婉柔和的语气说,“而且你也应该清楚,我这个人最好说话了,开始办砸了不要紧,重要的是得去补救。杨谨的事情你就完成得拖泥带水的不够好,这一次,最好能都解决妥当了。”

“我……我明白了!”李济的嗓音略带着呜咽,握着香烟的左手也不住地颤抖,“我这就定机票,明天一早就出发去重庆!”

“不,今天上午走,下午就能到那座江城,到晚上就能和那个姓冯的小子会合了。我已经替你把机票定好了。”女人柔和的声音里带有一丝让人不敢抗拒的凶狠。

“好、好!我这就收拾东西!”李济忙不迭地说,“但是……以我的能力,我不能保证到了那边能够看得住他们啊!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你不亲自去呢?那样会保险一些吧?”

“第一呢,我抽不开身;第二,那个地方我不能去,我们家族的人也不能去。不过我会在当地安排一些人帮你打探消息搭把手什么的,但他们只是普通人,什么都不知道。”女人把“普通人”三个字说得很重。

“也就是说,普通人打探出消息,我这个……不普通的人去盯住他们。”李济喃喃地说,满是皱纹的脸上充满了忧伤和悲凉。

“是的,只能靠你这个不普通的人了,任重道远哦!”如果此刻能看到女人的表情,她一定是在嘟着嘴挤眼睛。

“我已经帮你做了那么多事了,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呢?”李济终于忍不住发问,“我……我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做回我的普通人啊!”

“你已经上了贼船,就没可能再下去啦!”女人笑得十分欢畅,“好了,我挂啦,机票信息已经发到你的邮箱里了,时间所剩无几,别误机哦!希望你今晚就能盯上他们。”

电话挂断后,李济怔怔地看着逐渐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失魂落魄的双眼里慢慢涌出了浑浊的老泪。香烟燃尽,烧灼着手上的皮肤,李济却恍然不知。


就在李济为了自己不幸的命运而哀鸣时,冯斯和姜米已经坐上了去往那座江边小城的大巴。虽然止泻药起效了,姜米还是蔫蔫的,眼圈乌黑,脸色发黄。

“所以说不要硬充好汉啊,姑娘!”冯斯坐在她旁边,幸灾乐祸地笑着,“出师未捷身先死什么的,多惨啊。”

“你这没有半点同情心的畜生……”姜米靠在椅背上嘟嘟哝哝,“我现在开始担心了,到了那种小地方,万一吃的东西再有什么不干净,我会不会活生生的脱水而死啊?”

“我昨天就和你说了,那多半不会是一个你想象中的‘小地方’,”冯斯说,“总之到了你就知道了。现在先好好养会儿神吧。”

姜米点点头,把头枕在座椅靠垫上,闭上了眼睛。冯斯四处环视一番,没有发现曾炜的影子。他随即又哑然失笑:曾炜是个警察,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掌握他的行踪,何必做跟踪这种费劲的事儿?曾炜如果想要找他,就一定能找到,担心也没用。

这么一想,他反而安下心来,掏出手机给关雪樱发了几条短信。关雪樱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很好,这两天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之前跟踪她的人如今也踪影不见了。至于文潇岚,似乎是忙着接待趁假期到北京旅游的老同学,这几天并没有到家里来,但也一直和她保持着短信联络。

至于宁章闻,旅行一趟回家后心情大好,已经开始学习安卓编程技术,似乎是打算自己开发游戏去卖钱。冯斯看着短信直摇头,他很清楚一个游戏的开发有多么复杂、多么需要团队配合,况且还有常常比游戏本身更加重要的市场营销,光会编程是没有用的,Flappy Bird那样简单粗陋就赚到钱的奇迹根本就是可遇不可求。但转念一想,未必真的要开发出游戏卖出银子,关键在于,这是宁章闻第一次主动给自己找寻到一个努力的目标,而不再是被动地按照冯斯的要求去开发外挂,这对宁章闻而言,堪称跨越性的一步。

就让他自己折腾吧,冯斯想,不需要有什么结果,能让他从中找到自信和快乐就足够了。


一个多小时后,大巴到站了,而姜米已经昏昏沉沉睡着了。冯斯虽然有些不忍心,还是伸手推醒了她:“喂喂!电影散场了!”

姜米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啊?散场了?到底是什么电影来着?”

几分钟之后,两人走出了长途客运站,姜米向周围打量了一下,惺忪的睡眼一下子睁圆了:“我说,我们没有搞错地方吧?”

“当然没有。”冯斯早已预料到姜米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怎么觉得是车子转了一圈又回到重庆了呢?”姜米搔着头皮,看着眼前的柏油马路和现代化的楼房。一块块光鲜的广告牌上涂绘着各种各样的名牌商品,一辆辆汽车从路口驶过,街头走过的青年男女的穿着至少比冯斯看着时髦多了。当然,这里肯定远比不上大城市里有那么多遮天蔽日的高楼大厦,城区的范围也很小,但和姜米想象中的古色古香的陈旧小城还是相去甚远。

“欢迎来到中国。”冯斯扬着手,手指指向前方一座大厦的顶端,贝克汉姆正在楼顶的广告牌上微笑着。

姜米过了好半天才回过味来:“也就是说,中国的中小城市,都在照着这样的方向发展了?那多没意思啊。小地方就应该有小地方的特色嘛,我还在憧憬着青石板路和瓦房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你喜欢用俯视的心态看待事物,”冯斯说,“凭什么要这里的人保持古朴的生活状态,拒绝汽车、拒绝电梯大楼、拒绝抽水马桶、拒绝网络?就为了你们一年来这里住三天发一些思古幽情写一点小清新游记……糟糕!”

“你怎么了?”姜米吃惊地看着前一秒钟还在摇头晃脑好为人师的冯斯一下子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刚刚想到,我们要去寻找的消失道观的遗址,”冯斯说,“在过去,没有人敢于去碰那块地方,神秘的传说天然地保护着它。可是现在,人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害怕怪力乱神……”

姜米的脸色也变了:“你的意思是说,那片旧址可能已经被其他东西占据了。”

“光是被什么新盖的建筑物占据也就罢了,我担心那里连地形都改变了,那就糟糕了。”冯斯说。

“那我们赶快去看看啊!”姜米一下子急了。

冯斯拍拍她的肩膀:“如果那里真的被夷平了,我们早去一天晚去一天能有什么影响?还是先住下来休息休息再说吧。说起来,我们倒是可以让梁野的那些手下给我们安排住处,但如果你不愿意……”

“怎么可能不愿意!”姜米两眼放光,“我长那么大就没有见过真正的黑社会,现在有机会和他们近距离接触一下,那么难得的机会绝不能错过!”

“竖子不足与谋!”冯斯满脸悲愤。


不过话虽如此说,黑社会的形象其实没什么新鲜的。这年头的电影工业如此发达,外加无数粗制滥造的国产警匪剧,基本上已经把可以塑造的黑社会形象都塑造了个遍。人们对黑社会的认知,早已不会是来自于早期香港电影里的那种留着长发或秃头、扛着钢管的纹身男了,也不会仅仅局限于风度翩翩手握博士学位拥有半个香港岛的衣冠禽兽。简而言之——任何职业任何形象的人,都有可能是黑社会。

以眼前这个名叫王欢辰的梁野指定的接头人为例,两人找到他时,他正在那间挂着“校长室”标牌的办公室里接受着采访。王欢辰虽然西装革履,却怎么看也不是适合穿西装的人——至少不是特殊定制的西装肯定套不上他那庞大的身躯,那副价格不菲的平光眼镜也难以给他满是油光的大脸增添哪怕是一丝知性的气息。

“辰星厨师学校的办学宗旨,就是为社会培养人才,为有志向的年轻人提供腾飞的舞台……”王欢辰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口沫四溅,带有那种暴发户特有的得意和故作谦逊,说话还略有些磕巴,嗓门倒是足够洪亮,收了红包的记者也作专注状不停点头。冯斯和姜米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记者采访完毕离开。

“两位是……”王欢辰一回头看到了两人,微微一怔。

“这里不太方便,”冯斯努努嘴,示意他周围还有不少记者、秘书之类的闲杂人等,“是一位姓梁的先生让我们来找你的。”

王欢辰想了想,恍然大悟,脸上微微有些不悦:“哦,想起来了,他给我打过电话。他就会给我找麻烦……你们先去校门口接待室坐会儿。我一会儿过去。”

他想了想,又用校长的威严补充了一句:“下次不要直接到校长室来,我很忙的。”

校长一行人离开了,姜米微微皱眉:“看来这位王校长并不是很欢迎我们呢。”

“欢迎不欢迎我不知道,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好演员。”冯斯说。

“好演员?”姜米不解。

“我一提到梁野,他的眼神就变了,”冯斯说,“虽然我看不出那到底是表示尊敬还是抗拒,但可以肯定他立马就对我们俩非常重视了。但半秒钟之后,他表现得好像我们是两个来打秋风的无关闲人,目的是不让身边的任何人去关注我们的存在。”

姜米想了想,笑了起来:“看他那副肥头大耳的样子,再看看刚才在摄像机面前装腔作势的神态,他还真是有点演技呢。”

“能成为梁野的手下,应该错不了吧。”冯斯说。


两人按照王欢辰的指示,回到校门口的接待室里坐着。不久之后,王欢辰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他脸上还是挂着那种被人占了便宜的铁公鸡表情,不咸不淡地招呼两人跟他一起走。冯斯和姜米跟在他身后,一起上了他那辆黑色的凯迪拉克。

车里没有司机,王欢辰坐在了驾驶位上。关上车门后,他回过头来,说话声音忽然变得沉稳有力,再也不是先前面对记者时的蠢态:“不嫌弃的话,两位就请先住在寒舍吧,那里比较方便,不容易受人监视。”

“您还没有问我们的身份,也没有问我们为什么来找您呢。”冯斯说。

“那个可以稍后再问,但不必问也知道肯定是大事。梁先生轻易不会动用我,一旦找我,我一定全力相助,义不容辞。”王欢辰说。

“这样的话,那就打扰了,住在您那里确实比较方便。”冯斯略一犹豫,想到这样至少能给曾炜的监视造成一定的困难,也就顺水推舟了。

“您刚才演得真像,”姜米由衷地夸赞说,“我差点真以为你是把我们俩当成来混吃混喝的了。”

王欢辰淡淡地一笑,发动了汽车。上路后,冯斯简单介绍了一下两人的情况。他当然不能全说实话,只是说自己是梁野的朋友,现在出于考古方面的需求,需要到这里调查一下那座失踪道观的情形。

“玄化道院?我倒是听说过那个传说,”王欢辰说,“事实上,这里的人没听说过那个传说的还真不多,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冯斯听出王欢辰的语气里有些为难。

“现在想要找到玄化道院的遗址,可能比较难了,”王欢辰说,“原址上已经大兴土木盖了别的东西了。”

冯斯心里一沉。虽然这个结果他先前就猜到了,但听王欢辰亲口证实后,还是感到一阵失望。姜米看了他一眼,小声嘟哝一句“乌鸦嘴”,然后问王欢辰:“王校长,那里到底盖了什么东西?”

“叫我老王就行了,”王欢辰说,“那里的整体山势都进行了相当大的改造,开辟出了大片的平地,修成了比当年的玄化道院占地面积大得多的建筑群——一座温泉度假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