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逢 第三节

辗转换车后,冯斯和姜米来到了目的地。这是一座典型的依托附近矿山建立起来的小镇,有着为矿山工作人员及其家属服务的各种设施机构,几乎就是一座缩微的城市。和中国众多类似的矿区城镇相仿,这里热闹、喧嚣、肮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由于能源行业的不景气,整座镇子在喧闹的表象下隐藏着不安与萧条。

两人从布满灰尘的中巴车里钻出来,冯斯伸手拦下一辆拉客的电动三轮摩托,告诉了司机一个地址。

“十块。”司机眼皮都不抬。

“两块就到的距离,大哥,你以为这里我没来过?”冯斯说。

司机瞪了冯斯一眼,挥了挥手:“上车。”

“你真的来过?”姜米低声问。

“当然没有。”冯斯也低声回答,“我在网上订房间的时候已经把路线细节打听清楚了。老板娘专门提醒我,从车站到旅馆,坐电动摩托只需要两块钱。”

“这样的地方也能网上订旅馆?”姜米一脸惊讶。

“不要小瞧了中国人民的网络依存度,”冯斯说,“小地方的人也是很有商业头脑的,这些年很多贫困地区的年轻人还在尝试利用电商手段把家乡的农产品卖到城市去呢。”

这段路的确很近,两人没说上几句话就已经到达目的地。旅馆还不小,有三层楼,相比起周围遍地垃圾的街道和污水横流的地沟,已经算得上干净了,房间里甚至还有WiFi。不过,并没有独立的卫浴,只是每层楼有一个厕所和一个洗澡间。冯斯担心这样的条件会让姜米不舒服,姜米却大大咧咧地摆摆手。

“这地方已经很好了,”姜米说,“就算没厕所都不是什么问题,以前我和朋友驾车穿越美国西部的时候……”

“行了行了!别说那些影响你光辉形象的话了!”冯斯连忙拦住她,“六点半了,咱们吃饭去吧。”

“我要吃过桥米线!”姜米嚷嚷着。

姜米如愿吃到了热气腾腾的过桥米线。冯斯看着她吸溜米线笑逐颜开的样子,恍惚间觉得又回到了几个月前陪她奔走于四川公路上的情景。那时候也是这样,自己满怀心事,老是惦记着身边那些无穷无尽的大小麻烦;姜米却浑不在意,一丁点小小的幸福都能让她马上开心起来。

他还记得有一个和眼下差相仿佛的傍晚,饥肠辘辘的两人在一个四川小县城的路边遇到了一个挑着担子卖豆花的小贩。不太能扛辣的姜米先要了一碗不放辣椒的,但看着冯斯的碗里红亮亮的辣椒油,实在禁不住诱惑,也加了一勺。

“好辣好辣!”姜米眼泪汪汪地吸着凉气,恨不能蹦起来,脸上却十分满足,“但是真好吃!好吃好吃好吃!”

那时候看着姜米痛并快乐着的可爱模样,冯斯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勇气。为了能继续看到这张面容,他不会畏惧去面对任何挑战。然而,到了最后,他却自己选择了放弃,而且直到现在,他都无法得出结论,那一次的放弃和这一次的重新开始努力,到底哪一个是对的,哪一个是错的。

又或者,我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就像是传说中世界上最倒霉的人,无论是深思熟虑还是临时起意,做出怎样的选择似乎都不对。

“喂,就算是过桥米线也会凉的!”姜米用筷子敲敲冯斯的碗,打断了他的思绪。冯斯定了定神:“啊,其实我也不怎么饿,一路上吃了太多零食。”

“我看你不是吃了太多零食,是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姜米说,“你这个样子简直像个小老头,成天发愁着自己明年要是分不到大房子、子女结婚该怎么办。”

冯斯笑了起来:“说得你亲眼见过一样,现在中国人民都是自己掏钱买商品房了。”

“我没亲眼见过,我妈妈亲眼见过啊,”姜米说,“所以她才要坚定地出国念书。但是我没想到,你又不需要愁儿子分房,居然也一脑门子小老头的皱纹。”

“哪儿有什么皱纹……”冯斯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不过,过去你也总是这么说我,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也想要改正,但是总得要点儿时间吧。”

姜米若有所思:“看来你和我之前想的还是有点不一样。尽管我到现在还在生气你抹掉了我的记忆,但是,你好像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专横霸道。你只是太笨了而已。”

冯斯苦笑一声:“没错,我确实笨的惊天动地,这一点我从来不否认。”

他不再多说,低下头开始吃东西。姜米看着他:“吃完之后,陪我四处转转吧。”

“这种地方有什么好转的?”冯斯说,“恐怕治安也不好。”

“我身边跟着一个天选者嘛,有什么好怕的?”姜米说。

“天选者?最大的作用大概是可以在挨揍之后给自己变一包创可贴。”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陪着姜米在镇上转了一圈。小镇的夜晚很热闹,尤其是夜市一条街上挤满了摊贩。下了工的矿工和家属们在这里吃饭和享受廉价的娱乐,电子游戏室和台球室里不断传出喧嚷声。不远处的小镇广场上,农业重金属的音乐混合在无处不在的煤灰粉尘里,在空气中传播。

“到中国那么久还没参观过广场舞大妈呢,”姜米两眼放光,“快陪我去瞻仰瞻仰。”

“其实你早就瞻仰过了,看完之后心悦诚服,表示此景只应天朝有,美帝能得几回闻。”冯斯作低头认罪状,“只不过那段记忆被我抹掉了。我忏悔。”

“那你就现在陪我去补上。”姜米不由分说,拉起冯斯就走。

冯斯只能跟着她来到广场。那里跳舞的大妈其实并不多,但每一个都认真投入,形成以一当百的视觉效果,再加上周围摇曳的灯光和劲爆的音乐,倒也别具特色。姜米似乎光看都不过瘾,干脆跑到大妈们的队伍后面,学着她们的动作起劲地晃动着身体,一副陶醉其中的德行。

这个姑娘,总是有让我轻松下来的能力,冯斯想,就好像天塌下来也要先跳一场广场舞。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安稳,虽然是住在空气污染严重的矿区小镇,在连独立卫浴都没有的路边旅店,但一想到姜米就在隔壁房间的床上肆无忌惮地打着呼噜,他还是觉得心里安稳平和。

第二天天亮后,他开始在小镇上转悠,用丁骞给他的丁小齐的照片向人们打听。他原本想直接打听祖父,但一想到在双萍山亮出祖父照片时所引发的事端,不敢轻举妄动。想来从丁小齐这样一个无人认识的小人物开始,应当安全系数高一点。

果然,有一些人真的记得丁小齐。他前一段时间的确来过这个小镇,声称是来此地出差的贵州警察,随身还携带着证件。冯斯知道,丁小齐在凡人世界中的身份就是一个正经的乡村警察,而这个身份显然相当好用。

“那您知道那个警察来这儿到底查什么吗?”冯斯问眼前的这个五金店老板。

五金店老板警惕地看了冯斯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冯斯从身上掏出一张警官证,在老板面前飞快地晃了一下,然后收起来,一脸不耐烦的讳莫如深的样子,好似在说“你他妈问这么多干什么”。老板不敢多问,嘟嘟囔囔地说:“他问我,有没有见到过一个中年人。街坊邻居聊天的时候说起过,好像不只是我,他也问了别人。”

“是不是那么样的一个中年人?”冯斯形容了一下照片上祖父的相貌。

老板点点头。冯斯又问:“那你见过这个中年人没有?”

“没有特别留意,不过可能见到过,”老板说,“我有一次去疯子明家的卤菜店买吃的,好像晃眼见到过店里有这么一个人,但是也有可能是看花眼了。”

“疯子明?那是什么人?”冯斯问。

“是我们这里水电站的站长,”老板说,“真名叫丰华明,但大家都喊他疯子明,他也习惯了我们这么叫。”

“他要是个疯子,怎么能当站长呢?”冯斯很好奇。

“啊,疯子的意思是说他干的事儿太不同寻常,一般人不会那么做。”老板说,“你们外地人可能没听说过,给我们矿区发电的雾蟒山水电站是藏在地下的,工作环境糟糕的不得了,很难有人能在那儿长时间工作。我以前就在水电站工作过,半年之后就辞职了,那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

老板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水电站的恶劣工作环境以及丰华明如何不可思议地持续坚守,这些冯斯早已在报道中看过了。丰华明在水电站一干就是三十年,从普通员工一直到站长,不变的是勤勤勉勉的工作态度和清贫的生活。这里工资待遇原本就不高,丰华明又命途多舛,妻子在二十多年前怀孕期间遭遇车祸,从此瘸了一条腿,无法上班,只能自己在街边开个小店铺,卖卤菜补贴家用。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车祸的影响,儿子出生之后,始终处在正常智力水平的最底线,虽然还达不到智力缺陷的程度,但脑子一直笨笨的不灵光,初中读完就不再念书了,也找不到好工作,干脆就在卤菜店帮忙。

倒是典型的劳模的人生,冯斯想,总是被无穷无尽的生活折磨着。他沉思了一会儿,老板却有些沉不住气了,小心翼翼地说:“警官,您还有别的事情要打听吗?”

“告诉我疯子明的卤菜店在哪儿就行了,谢谢你。”冯斯说着,心里想道,当时从曾炜的尸身上顺手拿走的警官证还真好用呢。

他离开五金店,找到了丰华明的家,那是一排临街的破败平房中的一间,外间被改成了卖卤菜的窗口。根据报道,这一排平房在矿区初建的时候就已经修建好了,而丰华明就一直住在这里,娶妻生子,从来没有离开过。

丰华明的妻子就坐在窗口处,身旁的墙上很醒目地靠着一根拐杖。她应该是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但看上去像六七十岁,头发白了一大半,满面沧桑,显然受了许多生活的折磨。冯斯在附近站了一会儿,思索着应该怎么开口向丰华明的妻子打听,最后决定还是用冒充警察的招数。曾炜警官证上的照片已经换成了他自己的,虽然小处可能有破绽,但一般敢于怀疑警察身份的人并不多,只是拿到眼前晃一晃的话,骗到人的几率还是很高的。

然而,还没来得及掏出警官证,已经有一个人抢先走到了卤菜店的窗口。那是一个身材有些瘦弱的男人,看背影依稀有些眼熟,但冯斯一下子想不起来这背影到底是谁的。他看着这个男人和丰华明的妻子攀谈,没说几句话,丰华明的妻子现出一脸的警惕,不由分说地抄起拐杖,把他赶走了。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冯斯看清楚了他那张无奈的面孔。

“居然是这个小子……”冯斯自言自语,“这倒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他没有去卤菜店,而是跟在了那个男人身后,跟着他走到一条小巷里。男人好像也觉察到了他的跟踪,突然之间,猛地一个转身。冯斯来不及躲避,和对方正好打了个照面。男人快步走到了他面前,表情有些惊诧,也有几分喜悦:“冯斯?你怎么也跑这儿来了?”

“我也想问你呢。那么久不见,你干什么去了?”冯斯很亲热地揽住对方的肩膀。他是真没想到,竟然会在远离北京的云南矿区遇到刘岂凡,这个掌握了令时间停滞技能、却又总是害羞而怯懦的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