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21 酒店
他又变回了一个普通人,他的身体比例和他身上的东西都恢复了正常:他的身形、衣服、包,这让他暗暗有些失望。
本和店员之间隔着一张圆形小石桌,上面摆着一个果篮:免费的苹果、梨子、橘子。他往那个吓人的店员身边走时,抓起一个苹果。那店员看起来像座蜡像:脸上糊着厚厚一层粉底,头上的每一根头发都能用肉眼看清,在他苍白的头皮上占据着自己的一小片领地。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心理扭曲的娃娃手工匠人的作品。本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
“嗨?”
店员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伸进抽屉里,拿出一张塑料房卡,二十一世纪的酒店用的那种。他把房卡放在一个磁力读卡器上,直到它嘀地响了一声,然后把卡包在一张小传单里,用蓝色笔在里面写上数字——906。他没有填Wi-Fi密码那一项,直接把包好的卡推到本面前。
“这是我的房间?”他问道。
店员的回答只有一个眯眯眼的微笑。他身后靠右的地方有个电梯间。他给本指指电梯,但本并不着急。路的两条线不见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在酒店里走走。方块喷泉的左边是一个闪亮的开放式大堂,里面有个设施齐全的吧台。那儿没有人,没有调酒师,没有顾客。大堂里有几张桌子,但是餐椅都倒扣在桌子上,仿佛这里已经打烊了。本走到放餐具的地方,拿起一套餐具,把餐巾打开,看着里面掉出一把叉子、一把勺子和一把很厚的牛排刀。他又拿出一套,塞进他的背包里。店员的沉默有些诡异,他缓缓走到吧台后面,把腐烂而瘦弱的双手放在冰凉的大理石桌台上。
显然,吧台还在营业。这个鬼地方,至少关于酒精的法律比宾夕法尼亚州要好。
本走到吧台前,把背包放在一个吧椅上。他没有说要一杯双重黑麦威士忌,他知道店员不会说话的。本指了指酒瓶,伸出两根手指。店员点点头,倒了一平底杯的酒。然后他铲了一勺子冰,举在杯子上方,等待本给他指示。本伸出一根手指,店员往里面倒了一块冰块,然后把杯子放在了吧台上。他盯着杯子,直到杯子外壁沁出的水珠开始往下流,在杯子底部形成一个水圈。
“钱?”本问道。
店员摇摇头。本把已经吸在吧台上的玻璃杯拔起来,喝了一小口。这是真正的酒,没有花招,没有毒。真正的、不掺假的酒。他的袜子硌到了他的脚腕,连他腿上的汗毛都疼,像是戴棒球帽戴太久了发根的那种疼。每喝一口,他的身体和意识都一齐舒服得叹气。这酒的味道像冬日的家。
他比画着示意再来一杯,店员给他倒了。
吧台的另一头又有一道染色玻璃双开门。本喝了几口之后,站起来往那边走,然后又回头看看店员,征得同意。店员点了下头,本踩在地毯上,门自动滑开了。
他走到门外,来到一个石板铺的露台上。露台中央有个贴着黑色瓷砖的小泳池,泳池边上的几把躺椅围绕池子摆成方形。卷成卷的免费毛巾堆在墙上的架子上。池子右边有个架高的火堆,石头做的,周围的圆形石板可以坐。火堆周围摆着熟铁户外家具,垫子厚实,还有小桌子,客人可以把各种水果味的十五美元鸡尾酒放在那儿。
整个露台被黑色铝制围栏围起来,高度是本身高的六倍。他看到露台下方的远处有一个葡萄园,坐落在一连串绵延的小山丘脚下,浸润在阳光中。那园子看起来像天堂:肥硕的葡萄一串串挂在木桩上的藤上(木桩?)。皱巴巴的橄榄树点缀着山坡,渐渐暗下来的阳光似乎在拥抱着这一切,给它们蒙上一层看得到的光环。他走到护栏边,用闲着的那只手抓住一根冰凉的栏杆,手里的第二杯威士忌已经快要喝完了。他还想要一杯,他想要一百杯。
店员也到了外面,站在双开门边,门仍然开着,可以通往酒店大堂。本抿了一小口他的威士忌,然后用双手紧紧抓住护栏,一只脚踩在栏杆上,打算爬过去。他看看店员,等他同意。
店员摇摇头。
于是本拿起平底玻璃杯,摇了摇。店员点点头,去拿酒来给他续杯。阳光褪成了紫色,本低头看看石头垒的火坑,里面填满了小块的蓝石头,还有两根细细的排气管露在外面。店员回来时拿着续好的酒,本指了指火堆。店员又点点头,走去打开露台边上的一个白色开关。火焰冒了出来,把本的皮肤烤得烫烫的,而酒把他的肚里也弄得烫烫的。他在火堆旁的一张躺椅上躺倒,看着火。他不想想起安妮·德里克森,但他忍不住。现在没什么了,喝了几杯酒之后,他可以做到把内疚暂时放下了。
然后他想到了特蕾莎和孩子们。SWAT和特种部队都找不到他,他们当然找不到他。他们即使翻遍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也是找不到他的。也许他们已经办了葬礼呢。他以前没空写遗嘱,或提出对自己葬礼的要求。他那个年龄,总是会拿工作当借口,把一切紧急的事件都推托掉,比如个人经济管理、填写人寿保险单之类的。他更喜欢一点一点地挣钱,而不喜欢学习如何管理那些钱。
可是特蕾莎知道该怎么做,她很实际。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就会接受他已不在的事实,在家里为他办个纪念仪式,为前来纪念他的人摆出一盘盘三明治、一碗碗酱料(她的蘸酱做得超级棒)。她能保持冷静,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房子,她才会独自哭泣、哀伤。一年后,也许她就会开始跟人约会。也许她还会结婚,孩子们就有新爸爸了。然后慢慢地,他们就会忘记本,是这样吧?即使没有他,生活也将继续前行。他不想离开,可他确实是不在了。跟他那没用的老爸一模一样。他的坟头都会建起一个全新的生态系统,蓬勃繁荣。
他气愤地捏紧手中的杯子,然后把它放在了火坑旁,不管杯里剩下的酒。他没脱衣服,就在躺椅上睡着了。寂静的夜里,店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他不喜欢被店员碰,好像被他碰就会被传染似的。
店员朝上指指,示意本该回他的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