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人生若只如初见
当看到司徒翔的时候,殷漓的心轰然碎裂,其实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的,她那断断续续的梦魇和记忆在她的脑袋里横冲直撞,但总像是被一扇门隔在了外面。这一刻,她突然明白,关上那扇门的人,是她自己,不是不能记起,而是不想记起。
那段记忆,太过痛苦,太过沉重。
过去那些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模糊记忆,如今变得异常清晰。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盛大的宴会,她身穿白衣弹奏箜篌,吟唱佛曲。一曲完结,她与夔姬跪坐在王座前,盛装的乌木王一步步走下来,立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看到他的容颜,俊美而刚毅。
那张脸,与司徒翔,一模一样。
另一个梦,她被关在一个柜子里,四周很黑,她很饿很渴,整个身体都被恐惧充满了。就在这个时候,柜子的门开了,乌木王将她抱了出来。
他逼迫她做他的妃子,被她拒绝,他就将她关在柜子里,直到改变心意为止。可是没等到她改变心意,他就心软了。
那个时候,她所看到的乌木王,依然与司徒翔,一模一样。
最后的梦境,是在这间神殿里,她像现在一样躺在黑曜石的祭坛上,乌木王手执匕首,锋利的刀刃刺瞎她的眼睛、割去她的鼻子、耳朵和舌头,最后,他捧起装满强腐蚀液体的陶罐,猛地浇下。
火烧般的疼痛与绝望包裹着她,现在想起来,依然令她不寒而栗。
那双被刺瞎的眼睛,最后所看到的脸,依然与司徒翔,一模一样。
他,就是乌木王。
双眼被眼泪模糊,殷漓已经说不出话来,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永远都不要想起来。什么也不知道,竟然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
如果,他仅仅只是司徒翔,该有多好。
那双眼睛还是那么的美,如幽幽碧水,一如半月前的初见。但眼神已经变了,变得冰冷而残忍。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是乌木王?”司徒翔脸色冰冷,与殷漓所认识的那个人,迥然不同,“你的记忆果然恢复了。”
秦雯忍着痛,声音低沉嘶哑:“不,我虽然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但还没有想起你的容貌,是你自己暴露了你自己。”
司徒翔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她,他所做的那件事,果然被她注意到了。
“你用一种奇怪的方法救了马歇。”秦雯说,“原本我以为你只是深藏不露,但在那间佛庙里,通往墓地的门打开时,我看见了一幅壁画。那幅壁画很小,在角落里,而且被一座雕塑挡着,很容易被人忽略,但很不幸,我却看见了。壁画上面画的正是用那种办法救治中毒者的画面,那个时候,我就已经隐隐猜到,即使你不是乌木王,也与这个国家脱不了干系。”
司徒翔挑起一抹阴冷的笑:“原来从那么早以前我就被看穿了,看来,我真的很失败。”
殷漓望着这个浑身上下透着邪气的男人,突然觉得自己离他好远,她所认识的司徒翔,是温柔而诙谐的,而这个男人,她只能感觉到寒冰一般的冷。
记得在国际卖淫集团的老窝里,她曾经说过,他不去当演员,是好莱坞的损失,现在看来,果然不假,他的伪装,竟然可以天衣无缝!
肩窝开始隐隐作痛,她闭上眼睛,心如刀割。
“王,欢迎您回来。”闵恩俊欠身拜道,“这场最盛大的祭祀,需要您亲自执刀。”
“我知道。”一眨眼的工夫,司徒翔已经来到秦雯的面前,秦雯本能地击出一拳,被他接住拳头,往身后一压,剧痛传来,她一声惨呼,动弹不得,他冷冷地道,“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我转世的意义,就是为我的族人们报仇,杀了这两个妖女!”
几分钟后,秦雯也被绑成了一颗粽子,扔在黑曜石祭坛上,殷漓的身边。闵恩俊念诵着一种听不懂的语言,手捧着三重宝匣走过来,放在两人之间,宝匣上晕起淡淡的荧光,却暗藏着一缕不祥的血色。
“王,您的匕首。”闵恩俊捧着一把镶嵌了宝石的短剑走过来,毕恭毕敬地递给司徒翔,他接过来,口中念念有词,缓缓地将刀身拔出,寒冰一般的刀身闪烁着刺目的光芒,刺痛了殷漓的眼睛。
也刺痛了她的心。
秦雯脸色大变,焦急地喊道:“司徒翔,难道你忘了吗?你说过要保护她的,会用你的生命一辈子保护她!”
司徒翔的动作顿了顿,眼神忽然有些慌乱,但立刻便恢复了正常,淡淡地看着她,说:“那不过是随口说的罢了,为了让你们信任我,这样的话我可以说一千次,难道你还会当真么?”
秦雯大怒,咬着牙齿,狠狠道:“你真是卑鄙!难道你以前对小漓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吗?”
司徒翔冷笑:“真作假时真亦假,假作真时假亦真。”
他举起了匕首,没有一丝迟疑,正要刺下,突然听见一声脆响,殷漓咬碎了嘴里的石头,身子一侧,吐出碎石,也吐出满嘴的鲜血。
她抬起头,嘴唇上全是血液,她深深地望着司徒翔,司徒翔的手轻轻地颤抖着,她的血让他战栗,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心里的痛,像被匕首一刀一刀地割。
“翔……”殷漓艰难地说,每说一个字,嘴里的伤口就钻心地痛,“还记得,我肩膀上的胎记吗?”
胎记?司徒翔浑身猛地一抖,她的身上有胎记吗?他根本从来都没有看过她的身体,为什么她要这么问?
“王!”闵恩俊的脸色森冷阴沉,催促道,“赶快动手,不要感情用事!”
司徒翔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用匕首割开她的衬衣,在她的肩窝里,果然有一串胎记,像是一串文字,却又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轻轻抽了口冷气,双眼圆睁,握着匕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他的心,也在颤抖。
“还记得这个吗?”殷漓躺在黑曜石祭坛上,眼泪从眼角向两侧滑去,一字一顿地说,“两千五百多年前,是你亲手刺上的。”
那串胎记晕起一层淡淡的金光,将断断续续的笔画连在一起,是于阗文,凯撒和秦雯都认识。
优地耶那·乌木之妻。
司徒翔后退了一步,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喘不过气来,呼吸越来越急促,好像有些什么东西被压制在灵魂的深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他抱着自己的脑袋,跪了下来,嘴里发出呜咽声,似乎很痛苦。
“王!”闵恩俊仿佛永远都在冷笑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焦急与恐惧,他扑过来,扶住自己的王,“王,不要再犹豫了,她们是妖女,她们在用妖术蛊惑你,赶快杀了他们!只有这样才能为你的族人报仇!”
司徒翔大吼一声,一挥匕首,闵恩俊躲闪不及,脸上被划了一条深深的口子,从左下巴一直延伸到鼻翼左侧,伤口像一条血红色的虫挂在脸上,异常狰狞。
他后退几步,撞在墙上,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手里全是鲜血。
司徒翔更加痛苦,抱着自己的头,在地上打滚。秦雯乘机挪到祭坛沿上,用祭坛沿磨背上的绳子。
快!快!她在心里催促到,如果这个可怕的男人恢复过来,她们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闵恩俊终于等不及了,他冲到司徒翔面前,抢过匕首,猛地刺向殷漓的眼睛,秦雯大惊,情急之下,竟然一跃而起,伏在殷漓的身上,匕首刺进她的肩膀,发出血肉模糊的声响。
“啊!”她痛呼,闵恩俊吃了一惊,抽出匕首,怒道:“既然你要来送死,我就先挖掉你的眼睛!”
他的第二刀还没有刺下来,一只手蛇一般从他腋下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捏,空中立刻响起清脆的骨头碎裂声,闵恩俊痛得大呼,手一松,匕首砰然落地。
两个女孩都惊讶地看着那个人,他将闵恩俊粗鲁地推倒在地,朝着她们嘿嘿笑了两声:“幸好我醒得及时,否则,你们就都成了孤魂野鬼了。”
“凯撒!”秦雯终于哭起来,“你小子竟然还活着!传说中了萨朗蛇王的眼毒,会失去魂魄,永远堕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事实证明,传说有时是靠不住的。”闵恩俊捡起匕首,割断两人身上的绳子,“你们所谓的蛇王在那里。”
两人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那条不可一世的萨朗蛇王已经被开膛破肚,取出了蛇胆,软软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这次,秦雯想不佩服这个男人都不行了。
“你小子,真有你的!”秦雯的粉拳打在他的胸膛,他得意地抓住她的拳头,说:“至少没让你丢脸。”
“翔……”殷漓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两人这才想起还有个痛苦万分的乌木王,他们一起回过头,看见司徒翔已经站了起来,脸色苍白,额前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甚为狼狈。
他走到殷漓的面前,秦雯本来想去阻止,却被凯撒拦住了:“放心吧,他没有恶意。”
司徒翔伸出手,细细地抚摸殷漓肩窝里的胎记,良久,终于说:“我记得,臻言,这是两千五百多年前的那一个夜晚,我亲手刺在你身上的。”
“是的。”殷漓点头,“你说,我会是你一辈子的妻子,唯一的妻子。可是,你并没有做到。”
秦雯一愣,皱起眉头,打断他们的对话:“小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雯,其实,两千多年前,我已经妥协了。”殷漓说,“五感封闭之刑太可怕,我不想你和我一起死去。所以,我偷偷请人去转告乌木王,说我愿意做他的妃子,条件是放你走。”
秦雯大惊,细细回想起来,行刑之前的那个晚上,地牢里应该戒备非常森严,怎么会这么容易让她逃出去?原本她以为是自己运气好,有佛祖保佑,原来,是殷漓出卖了自己的自由,才换来她的性命。
眼泪又流出来,秦雯再一次庆幸当年自己选择复仇,选择代替她承受永久的孤寂与死亡。否则,知道真相后的她,必定会痛不欲生。
司徒翔看着那几个字,眉头深锁,良久,才痛苦地闭上双眼:“对不起,臻言,我答应你的事情,并没有做到。”
“他答应你什么了?”秦雯急切地问。
殷漓迟疑了一下,说:“他答应我,他不仅放你走,在第二天行刑的时候,会用一把做了手脚的匕首,在抽出刀身的时候,匕首就会断裂。然后,他就告诉他的所有臣民,刹罗神已经宽恕了我,赦我无罪。他,也会伪造一个假的神喻,说我是刹罗神钦赐的王妃。”
一股冰冷的寒意窜上秦雯的后脊,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颤抖着伸出手,指向司徒翔:“小漓,那天晚上,他是不是要了你?”
殷漓浑身一颤,脸色白得可怕。
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
记忆像一条汹涌的河,朝她迎面扑来,几乎将她淹没,她记得很清楚,那个晚上,月亮大得可怕,高高地挂在窗外,将整个玛诺国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霜,冰冷得让人心碎。
她躺在他的床上,白色的纱质帷幔从床顶撒下来,随着窗外灌进来的风起起伏伏。那个俊美又霸道的君王脱下她雪白的裙子,用银针在她的肩窝上刺下了那一行字,向她宣布他对她的所有权。
那个时候,她的心情是复杂的,有屈辱,有悲伤,却也有一点点欣喜。
他有妻子,玛诺国至高无上的王后,受到万民的拥戴。同时他也有很多妃子,多得宛如恒河之沙。他的心,从来都不在这些女子的身上停留,他的胸膛里,只有自己的国家。
这也是她为什么不愿意做他妃子的原因,她不愿意像他后宫里那些女人一样,每天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打扮好等待着他的到来,等到有一天他厌倦了,这种等待就会变成绝望,直到老去,心已荒如沼泽,人已形同枯蒿。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命运。她为自己的欣喜而恐惧,那是一种可怕的情感,她不敢想不能想。
一想,便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