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致命分析

直等到第二天下班后,金硕终于同意那兰去见米治文。

米治文依旧面如死灰,合目躺着,听到响动也没有睁眼。那兰在他床头默默站了一会儿,不知该以什么方式唤醒他,一记耳光还是拔输液管。

“吃了亏,来找我撒气?”米治文主动开口了。

那兰微惊:“谁说我吃了亏?你的同伙吗?他为什么不索性把我活埋了,不会有人来找你撒气。”

米治文一阵猛咳:“想过没有,仓颉如果有个搭档,会多乱了套:一个想把字造成方的,一个要造成圆的,一个要横平竖直,一个要画abc,你们后人可就苦了!你吃亏是必然的,从上回通完电话后我就知道你迷惑了,你一定奇怪这个集天地智慧于大成的仓颉怎么会突然变得像个调戏少女的老流氓?你一定会寻寻觅觅查找我的一切,你一定会找到米砻坡,找到米家村,这些都不是什么天大的机密,查一查,猜一猜,都可以找到。然后以你的聪明才智,会找到我的故居,我留在那儿的曲谱……我累了,后面的事儿,”他睁开眼,挤了挤,“你懂的。”

那兰一阵心惊。不是因为米治文恶心的嘴脸,而是因为他的计算,仿佛多年前就算准了有人要查他的身世,留下了那些线索和陷阱。

“让你失望了,我最终还是没有深埋在你挖的坑里。”

“怎么会!”米治文又一阵猛咳,“失去你,赢了世界又如何?你被埋了,谁来陪我度过残生?”仓颉大师原来还能记得老掉牙的流行歌词。

那兰说:“感谢你安排我访问了你的童年圣地,证明你有残害小动物的爱好。这是你的初衷,对不对?你甚至留下了一根琴弦,好像在提示我们,琴弦可以勒断手指;是为了证明你的邪恶能力还是为真正做出断指案的凶手打掩护?”

米治文闭上眼,无声无息。

那兰脸上竟浮出一丝微笑,柔声说:“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感觉你和我初次见面就承认过的话没错,你和芸芸众生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你童年经历的轨迹延伸。昨晚我在你一寸一寸挖出的地窖里过家家,突然觉得和童年的你更近了。”和陈玉栋长谈后,犯罪心理侧写就在那兰脑海里徘徊不去,她开始为米治文进行素描,如今从嘴边滑出的每句话,都是她仔细分析过又略带夸张地陈述出来,既然是心理的游戏,就投入地玩一轮。

“小时候,你是个性格孤僻,没有什么朋友的孩子,对不对?你不用回答了,因为我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一个呼朋唤友、大大咧咧的男孩不会半夜挖墙脚逃出自家到半山坡去挖个坑自娱自乐。绝大多数的孩子不会有天生的孤僻,往往是后天环境的影响,你小时候经历了什么样的打击呢?或许是因为瘦小猥琐、家境平平遭到同辈们的欺辱?或者是家庭环境恶劣、常被父母打骂?也许是综合因素。但从你挖墙脚出逃的行为看,我倾向于家庭因素。瞧,你鬼鬼祟祟的行为其实是在大声宣布,你想离开那个家,但从情感上和实际需要出发,又离不开那个家,只好挖开家的一脚,在半夜跑出去,去一个你向往的有安全感和快乐感的个人小天地。”

那兰停下来,有意给米治文一个打断她的机会。米治文却仍似睡着了,一动不动。

她继续说:“挖坑本身并不怪异,孩子们几乎没有不喜欢挖坑的,但古往今来挖六米深坑的孩子估计屈指可数,在坑里肢解小动物的孩子更是凤毛麟角。躲在无人能触及的深坑里让你获得一种安全感,因为你在坑外的现实世界里得不到安全感;天生爱虐杀小动物的孩子绝无仅有,但我不觉得你是那样一个和邪恶与生俱来的异数,你肢解小动物,是一种发泄,对深坑外世界不满的发泄。在深坑外的世界里、在你的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定很暴力很残忍,才会折射在你暴力残忍的发泄行为里……”

“够了!”米治文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双眼通红,如火如血如魔障缠身,枯瘦的双手陡然伸出,卡住了那兰的脖子。

那兰知道自己的言语会激怒米治文,早有他动怒的思想准备,只是没想到他竟能如此迅猛地攻击,他两只手虽然如枯柴老枝,却极有劲力,一时间那兰感觉气管几乎要被捏破,窒息感陡生,用手到喉口去掰,却似抓到酣斗至绝望的蟹钳,纹丝不动。

她想大声呼救,被紧箍的喉咙发不出声。

要自救,必须要做些什么!

她终于在米治文的床头柜上摸到了自己暂时搁放的提包,颤抖无力地手拉开拉链,摸出了防身用的小刀。

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米治文的手陡然松开了。

金硕和另两名警察走了进来,他们看见的,是那兰握着一把小刀,站在毫无生气的米治文床边!

“那兰!”金硕惊呼。

那兰惊魂稍定,喉间皮肤仍火辣辣地痛,她想说,是他突然袭击我,叫市局的技术员来验我脖子上的伤和指纹,但转念问躺倒的米治文:“这也是你游戏的一部分?”她忽然有了那么一点点可悲的成就感,自己的分析说到了米治文的敏感点,引起了他的过激反应。

报复的滋味并非那么甜蜜。

米治文发出了一阵长长的怪笑,又阴阴地说:“自作聪明的小姑娘,恭喜恭喜,你离我更近了,但离真相更远了!”

那兰说:“一直以为你在告诉我们真相……”

“我给你的,都是真相,你却不自重,把时间都浪费在捕风捉影上。真相在我天赐的字上,你解得如何了?你像寓言故事里的那个小猴子,看到桃子,丢掉手里的玉米;看到西瓜,丢掉手里的桃子,最后丢下西瓜去追一只根本追不上的兔子。看来,你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下一起血巾断指案发生了?快去,快解出那个字,或许还不算太晚!”米治文蛇嘶般的声音游窜在晚间寂静的病房里。

那人穿了一件事先特制的普仁医院白大衣,才得以从从容容地出入病房大楼。公共卫生间里有镜子,顾影自得,任何看见镜中人的医护人员,都不会对那人的大夫身份有任何怀疑。有这个身份很重要,因为那兰近日来经常会出现在这座大楼里,频频拜访那个病入膏肓的老变态。

难道天下真的还有比自己还变态的大神?

那人对着镜子微笑起来:我这怎么能叫变态呢?我对那兰的关怀是发乎情、止于情的,别忘了,我是“看”着她长大的,不像米治文和过去两年里她不幸遇见的那些宵小,半路杀出来,还都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走出卫生间,到了重症病房门口,米治文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恻声音传出来,快去解出那个字,或许还不算太晚!

这老东西还在玩什么把戏?把那兰骗进那个鬼坑还不够吗?

那人亲眼看见那兰坠入深坑,甚至犹豫过要不要立刻拽她上来,最终还是做了最稳妥明智的决定,袖手旁观。让她再多一次历练也好,一个人不饮不食,一般都可以撑两三天,着什么急呢。那人至今没有猜出米治文为什么要死缠那兰。当然,那兰是那种不知不觉就招惹上是非的人,和她接近的人,或因为情感、或因为美色、或因为身世,据那人的调查,米治文和她毫无关系,这就更让人生疑。

那兰和三个警察一起走出来,那人避开,看着他们走进电梯。

金硕提出要用警车送那兰回学校,那兰婉拒,说医院离江大宿舍区不远,坐公交回去就好了,实则是一怕警车载着自己出入学校,再起八卦波澜,如果再来段视频,微博上的风言风语让她情何以堪;二怕和金硕单独相处。

但她还是没能逃过和金硕单独相处的命运。

金硕说:“不送你回学校也行,我有些话要问你。”他示意那两个警察走远。又说:“你在病房里拿着刀子,我们都看见了。”

那兰说:“我和他交谈中,他突然用手掐紧了我的脖子,你要是仔细看,现在还可以看到他掐过的印记。”

“我听过你初次和他见面的录音,他是不是道破了你的想法?”

“什么想法?”那兰明知故问。

“拔掉输液管或者氧气管。”

那兰想说,你为什么要装傻呢?你明知即便我拔掉了几个管子,米治文也不会立刻一命呜呼。她摇摇头,说:“难道你也开始相信他了?”

金硕声音放柔和,说:“当然不会。我只是觉得……你接连遇险,还是应该先彻底休息一阵……”

“好,我这就去休息。”那兰转身就走。

甩掉金硕后,那兰一路走向车站,一路想心思,继续为米治文做着心理侧写。他总是显得那么老谋深算的镇静,为什么今晚会被自己激怒?他不是有意让我对他产生兴趣吗?为什么说到点子上的时候,他反而失了方寸?这种矛盾是否就是他本身性格和心理上矛盾的体现?他既想从罪孽中解脱出来,又没有勇气直面自己的凶残,所以他放出种种信息,绕着弯子让我一点点“发现”罪恶的根源,做他的代言?这么说来,血巾断指案真的是他所为?

或许,他的发怒仅仅是因为我提到了他的童年,他的家庭环境留给他的阴影?

阴影?这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一个真正的阴影正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

也许是过去两年里经历了太多的凶险,也许过去几日里的遭遇不断敲击着那兰对恐惧的敏感神经,她的第六感全力以赴,悄悄告诉她,身后有人,跟着她走出了病房大楼,一路走向车站。

那兰停下脚步,拿出手机假装在查邮件,眼角望去,一个瘦小的人影立在树的阴影里,距离远,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和衣着。于是她打算慢慢走回去,将那人逼出阴影,至少可以看见跟踪者大致的轮廓。

偏偏这个时候,手机响起来。是董珮纶。

“听说你遇险了,还好吗?”

周长路知道那兰的遭遇,一定是他告诉了董珮纶。

“还好,谢谢你的关心。”

“身体健康上我放心,周院长说他亲自处理的,我担心你受了太大的惊吓。”

那兰抬头看向远处的阴影,该死,那人不见了!

“也不是第一次受惊吓了,习惯了。”那兰想起一年前在雪山“受惊吓”的结果,险些去了精神病院。

“我们社团有一个活动,你方便来一下吗?”董珮纶和周长路发起了一个叫“心声”的社团,专门扶助受暴力伤害的妇女。

“当然可以,上回听周院长说起,就一直想参加一次你们的活动呢。您告诉我具体时间地点吧。”

“就现在,万国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