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6

回到公园,来到国内,水花自喷水池里猛烈喷出,水珠在空中画出优雅的弧线落进池子。倒映在水面的山毛榉树影受水滴衡擎而晃动,叶子落尽的乾枯枝桠映在水面,看来就像细密延伸的血管,这些血管震动的模样看来也很奇妙。

喷泉倏地停止,像是若无其事的说“刚才的都是骗人的”,周围变得平静。云朵西散,整个公园似乎变得明亮许多。

鲸身体前倾,走回自己的睡窝,同时想着一小时前和梶的对话。

“我为什么非自杀不可?”一开始面露愤慨与惊愕的梶,在与鲸交谈的过程中,说话恢复条理,倒也通达事理。梶有三个女儿,鲸原打算在关键时刻抬出他的女儿威胁,或者取出手枪,说“不自杀就去死”不过没那个必要了。

“你骗了我吗?”鲸逼问之下,梶三两下就招认了:“其实,我雇了别人除去你。”

“除去”这种说法太过时,鲸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暗自想,“鲸”不该被除掉,应该是被保护的生物才对。

“我和对方说好,要他埋伏在这个房间里。”梶难过地说。

“真同情你。”鲸只回了这么一句。

之后梶急遽地失去生气,变得孱弱不堪。

那个男人——鲸想,那个男人可能依稀察觉到自己正逐渐成为政界无用的废物、衰老的绊脚石,他似乎也在为自己寻找台阶,甚至有过要藉自己的死,在政界激起一番波烂的浪漫情怀。

“我要以死唤醒世人。”他用高昂的语调自语,在桌前拿起钢笔写起冗长的遗书。

“我可以预见读完这段文章后,媒体感叹不已的样子。”他口沫横飞地说着,或许他一直梦想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没多久,梶就寓写完那封信。

“你是为了什么从政?”最后,鲸在梶站上椅子之后问他。

梶的表情已经变得朦胧,或者该说恍惚。他俯视着鲸说:“这还用说吗?这世上有人不想当政治家的吗?”

他的回答一如预期,鲸微微点了点头。

鲸瞥了一眼梶痉挛的身体,拿起桌上的信,上头挢揉造作造作地写着“致太晚赴死的人们”,鲸感到一阵反感。

他离开房间,进了电梯。离开饭店前往东京车站途中,他撕掉信封,把信扔到百货公司门口的垃圾桶。

“怎么样了?”背后传来声音,鲸停下脚步。他正站在帐篷与帐篷之间的十字路口。

鲸回头,那里站着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帽子上头画着放大镜图案、附帽檐。男人戴着眼镜,脸颊瘦削地像被挖去了肉,既像是死期不远的阴郁老人,也像失去希望的悲观青年。是田中。他右手拿着拐杖,身体歪斜地站着,或许是股关节的状况恶化,姿势很不自然。

“你去工作了,对吧?”他说话的声音很流畅,鲸又混乱了,他分不出这是现实,还是幻觉。如果是幻觉,却没有伴随晕眩。最重要的是,田中并不在鲸的被害者名单中。他不记得有这回事。“工作?”

“你的表情像是这么说。早上你说的遗憾,已经解决了吗?”

“不。”推手这个字眼闪过脑海,“不是那件事。”

“那么,解决了别的麻烦吗?总之,你看起来一脸舒畅。”

“是因为梶的事吧。”

“火灾的事吗?”田中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不确定到底听懂了没有。“趁早解开你的心结比较好唷,然后立刻引退,不然,这样下去的话……”

“这样下去的话?”

“你会变成死人。”

“像你一样吗?”

“咦?”

“你是活人吗?”

“看不出来吗?”

“看了就能知道吗?”鲸加重语气。

“你正被幻觉吞没唷。”田中说。

“什么?”

“不久以后,你的人生将遭到幻觉吞没,你得留神点,否则会开始分不清哪边才是现实。”

“早就开始了。”鲸差点脱口而出,却还是忍住。

“幻觉是有徵兆的。例如走在路上,眼前的号志怎么闪都闪不停,不管怎么走就是走不到楼梯尽头。或是在车站看着驶过的电车,不管等多久,电车就是没完全通过,当你纳闷这列车怎么这么长时,你就危险了。这些全是幻觉的证据,号志和电车容易成为幻觉的指标,既是陷入幻觉的契机,也可能是醒来的信号。”

“也许每个人都身陷自己的幻觉,是吧?”

“有可能。”田中满不在乎地回答。“对了,换个话题。”田中右手握拳按在左手掌上说:“最近我读到一本书,里头写着:未来是依神明的食谱决定的。(*^__^*优午~~)”他略显害臊地说。

“未来?食谱?”

“总之,就是今后的事或许在我们身外就已经决定好了。在那本书中,稻草人会说话,他是这么说的。”

“你是用什么表情去读那本稻草人会说话的书?”鲸不感兴趣地说:“那只是虚构的世界,和我身处的此时此地,也就是现实世界无关。”

“哪边是小说,哪边是现实,只身处其中一边的人是无法判断的唷。不说这个,你的遗憾怎么办?”田中对他说。“未来已经决定好了,只要顺其自然就行了。你今天完成了一项工作,或许这就是一个契机,就像河川缓缓流过一样,事物总是联系在一起的。”

“河川迟早会出海吧。”

“完成那个火灾的工作时,你没有得到下一个暗示吗?”

“暗示?”鲸觉得像是听了一埸荒谬的演说,不耐烦起来,却无法听而不闻。

“就是新的线索啊。”

“哦。”鲸边应着边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口袋里放着在饭店抄下的一组电话号码,是梶最后打的那通电话,鲸调查手机的通联纪录,抄了下来。这应该是梶委托的对象,派来刺杀鲸的杀手。为什么要抄下这种东西,鲸自己也不明白,但是注意到这点时,他已经拿起了笔。

“这发展也写在食谱里了。”田中像是看透了一切说道。

“就算是这样,”鲸瞪着对方。“会改变什么吗?”

对决呀。

田中说。鲸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说出口了。

总头开始清算呀。

这句话听起来也像是鲸自己说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