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托莉拿着背光的电子书蜷在被子下面。即使外面的客厅还一直烧着壁炉,小木屋里的寒气也愈发侵人了,屋檐下不时有冷风漏进来。但是她不愿放下电子书睡觉,而是继续点开了母亲手稿的下一个章节。
卡车司机打开了前雾灯。山上雾气缭绕,薄雾笼罩着陡峭的伐木路和路边深绿色的针叶松,河岸边还有初春尚未消融的积雪。
雾气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什么东西的形状。他眨了眨眼睛,就在卡车的右前方。
上帝啊。那是一个女人?赤裸着双腿,身上披着兽皮,头发纠结在一起,手里还提着一把来福枪。他猛地一脚踩下了刹车,沉重的伐木车尖啸着滑向了路边诡影重重的迷雾中。他急忙轻踩踏板,努力想要避免拖车侧翻,货物洒落一地。或者是撞上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生物。
他最终在离她只有几英寸的地方险险停了下来,眉间不禁浸出了汗珠。那个女人转过身来,抬起头看向驾驶室,幽灵一般诡白的眼白上空洞的瞳孔让他的心漏跳了一拍。她的身上布满了灰尘混合着血液的痕迹,脖子上还系着一截绳子,赤裸着双腿。
他用颤抖的双手胡乱打开了车门,跳下车到了伐木路上。她猛地抬起手中的来福枪,枪口正对着他的心脏。他连忙举起双手。
“嗨,放松,我没有恶意。”
她从瞄准镜中瞄准了他,没有动。
他一瞬间冒出了冷汗。
“拜托,我不是坏人。需要我帮忙吗?”
她像是一头凶猛的野兽一般死死的盯着他,似乎在权衡是逃走,还是杀了眼前的这个人,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雾气在她赤裸的腿边缭绕。她穿了一双靴子,但是却没有穿袜子。
这一幕突然击中了他。他想起了去年失踪的那个女人,还有彼时那张贴得到处都是的寻人启事。
“萨拉?”他试探地叫她的名字。“萨拉·贝克?”
她惊讶得张开了嘴,微微放下了枪口,整个人似乎在空气中漂浮了几秒,然后轰然倒塌在了砂砾中。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脉搏微弱,皮肤冰凉,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恶臭。是她没错,怀特湖那个失踪的女人——肯定是她。他在很多地方都见过寻人启事,应该是五、六个月前,就在冬天来临之际。
他强撑着病痛的背把她拖到自己的卡车上。她裹在一张恶臭的熊皮里,恶心的气味让他几欲作呕。他在驾驶室里把她身上的熊皮扒掉,然后被熊皮下千疮百孔的身体震惊了。她怀孕了,双乳和四肢上的伤口都重度溃烂。他从急救箱翻出一张救生毯来把她裹了进去,然后又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还给她戴上了一顶羊毛帽子。
帮她把湿透了的皮靴脱掉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的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的胸口有些发闷。她的脚趾头都被重度冻伤了,乌黑发紫,想必有几只是保不住了。
她的脚踝被擦伤了,鲜血淋漓,脓液从深可见骨的伤口里不断渗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条备用的工作服裤子擦了擦她的脚。
然后,他用颤抖的双手拿起了无线电对讲机,拨出了接线台的号码。
“快打911,”他和接线员说。“我觉得我找到她了——我找到萨拉·贝克了。她需要急救,我现在打算开车把她直接送到怀特湖医院去——可以让医护人员在半路和我交接。”
托莉咽了一下口水。有冷风从门缝里窜进来,窗外的树枝嗒嗒嗒地拍打着窗户,像是想要破窗而入。
柯尔把奥莉薇亚裹在身上的毯子往肩膀上拉了拉,然后给她倒了一杯茶。她用手紧紧地捧着这个滚烫的马克杯,身上却还是黏糊糊的冰冷。她的呼吸很浅,瞳孔微微扩大,显然还处于刚才的震惊之中。
他快步走过去拢了拢火,又往里新添了一些木柴。
“我给你拿双袜子。”他走回了卧室中。
她抽屉里的衣服已经一件不剩了。他最终是从她其中一个收好的包里面找出一双袜子。很显然,她已经打算离开这里了。这都是他的错。他本不该像那样亲吻她,懊悔和自责一瞬间涌上了心头。
回到客厅,他先是跪下来,打算在给她穿上袜子之前帮她搓一搓脚,促进血液循环。她躲闪着想藏起自己缺失的脚趾头。“求你了,”她用很小的声音道,“别碰我的脚。”
但他还是坚持捉住了她的双脚,轻轻地按摩让它们温暖起来,甚至连断趾也没有忘记。他看着她的眼睛道。“你需要暖和起来。我帮你按摩一下,能促进血液循环。”
她的视线落到了他手中自己残缺的脚趾上。柯尔明白她此刻的窘迫和羞耻。
他给她穿上了袜子。
“你的衬衫上有血迹,”她说,“我弄伤你了,很抱歉。”
“只是破了点皮,没关系的。”
她盯着那抹血迹没有说话。
“喝口茶吧,我放了糖,喝点热的能让你放松一点。免得你的肾上腺素急剧上升。”
她轻轻抿着杯子里的茶,视线一刻也不离开柯尔的眼。
看到她眼中明显的脆弱,柯尔的心颤了一下。这个女人在他面前把自己扒得一干二净,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完完全全摊开了摆在他面前。她身体上的秘密暴露了,这几乎要了她的命。
“没有必要羞耻,奥莉,”他轻轻地说,然后从她手中拿走了马克杯,放在了她身旁的桌子上。“你在我面前不必躲藏。你是我所有幸见过的女人中最坚强,最美丽的一位,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
从今天他闯入这间房子之后,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动容。
柯尔搬过来一把椅子,坐到了她的身边,然后弯下腰挠了挠艾斯的脖子。“你不需要打包行囊,也不需要为了这件事离开这里。也别因为我躲开。”
她咽了下口水,眼睛撇向一旁。“你知道我是谁了,是吗?”
他没有回答。
她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我只知道你的床单上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不是‘奥莉薇亚’的名字。”他还是想让她自己说出口,毫无保留的。柯尔的内心有种莫名的直觉,让她自己说出来对她更好。
“那不是我,”她喃喃道。“我不是萨拉·贝克。”
“我知道。”
“我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基本上,”他静静地说,“不过你把她最坚强的一部分留下来了。你把萨拉·贝克作为幸存者的特质带到了老栅栏。而你也教会了我一些东西——你说得没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大难不死。”他微微一笑。
她盯着他道,“是我对电视上那个新闻的反应给了你线索,是吗?然后你就去查了怀特湖的旧案,找到了萨拉·贝克,也知道了她就是我。”
“我是查了。”
“妈的。”她轻声道。她转过身,久久地看着玻璃背后铁炉里的火苗。窗外的风越来越大了。
他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坐在她身边,让她自己迈出这一步。此刻,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任何一处比这里是他更想去的,也是更需要他的地方。
“我有了全新的生活。我……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开始颤抖——这是肾上腺素过度分泌后的颤抖。“他来过这里,进过我的小木屋,我的卧室,我的床上。他怎么可能在这里,他怎么可能会回来?”
“他没有回来,奥莉薇亚。塞巴斯蒂安·乔治已经死了。这是别的东西——别人。”
她的眼睛看了过来,脸上是一种绝望的神情。“谁会这么做?为什么?”
她紧紧攥住下巴下面的毛毯,伸手去拿自己的马克杯。她轻啜了几口,喝进去的却还没有溅出来的多。她真的抖得很厉害。“那些野玫瑰果……”她顿了顿道:“它们是秋天的标志。就像是成熟的野生蓝莓,大雁南归的叫声,还有大雪即将来临的气味一样。是时候结束狩猎了……”她破了音,不得不停下来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然后继续道:“这些话是他告诉我的。这个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人知道——知道这些野玫瑰果和蓝莓对我代表着什么?”她的眼神没有焦点的看着远处,似乎看到了过去。
“他把我关了一整个冬天,只有看着钉着木板的窗子里透进来的日光时间越来越长,听着外面树上和房檐上融化的滴滴答答的水声,闻着棚屋四周的森林里新鲜的泥土味道,才知道春天的到来。他把我关在没有光的小屋子里,这让我的嗅觉变得更加敏锐。我能闻到他来的气味。我知道他的味道——死也不会忘记。我在卧室里的床单上闻到他的味道了。”
“这只不过是移情罢了,奥莉。他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他已经死了。这肯定是别人做的。”
她把手中的马克杯猛地顿在了椅子旁的小桌子上。“谁!去他妈的,是谁?为什么要这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谁,但是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查了怀特湖的旧案,看到了那张最后一位受害者的照片,然后立即就认出来是你了。如果我能认出来,那么别人肯定也可以。我猜是某个人认出了你,然后想用这件事吓你。这是唯一的可能性了。”
“那,那玫瑰枝呢?”
“一定是有某篇报道中提到了。”
她的眼中有一丝怀疑。“为什么要吓我——我做错了什么?”
他用手抓了抓头发道:“也许是我父亲的错,他重写了遗嘱什么的。如果你接手了这间牧场,那么显而易见,这里就不会被出售,也就不会有什么大规模的开发建设。有些人可能只是想把你吓跑,让你自己收拾包袱走人,这样一来老栅栏就会顺理成章的落到我和简的手上,而建设工程也可以顺利地进行下去了。”
我签署的文件也会确保这间牧场的交易顺利进行……
柯尔的心中纠结起了浓浓的罪恶感,紧随其后的还有想要挽回现状的迫切心情。明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福布斯。
他张开腿撑着自己的膝盖。“据我从我姐姐那里了解的,老栅栏牧场这块土地的建设计划已经吸引了大额的投资,有人为这笔钱做了高风险的担保,现在急需卖掉这里来周转资金。你不能让他们如愿以偿,奥莉。你不能被他们吓跑。”
“谁会知道你父亲遗嘱的变动?我是说,他是前几天才决定要修改的。”
“阿黛尔听到了。她那个时候到图书室来了,记得吗?她也看到了你脖子上的伤痕,还有你晚餐前听到电视新闻后的激烈反应——她儿子为福布斯的发展项目处理投资事宜。如果阿黛尔把她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塔克,那么福布斯自然也会知道遗嘱的变动,还有你的事情。”
他的脑中突然升起了一个更为可怕的预感。简知道了遗嘱有变,她和托德同样在这笔交易上压了很大的赌注。他的姐姐是一个善于为自己谋取利益的人,一向如此。她应对母亲的死亡,以及这个怀恨在心的父亲和牧场的生活的方式就是最大限度地获取物质利益。他不会排除简雇人来做了这些事情的可能性,甚至还愈发怀疑起来。怎么想这种可能性都不小。
“听着,我会解决这件事情的。我明天一早起来就去找福布斯,和他明确其中的法律条款,确保这个地方不会被卖掉。我会通知他需要及时止损,为可能造成的损失做出准备。然后我会找出是谁做了这些。肯定是有人在我们吃晚餐的时候闯入了你的屋子。说起来,阿黛尔也逃不了嫌疑——”
“她不会的。”
“我觉得她也难独善其身。她的丈夫残疾了,而她在牧场的工作因为我父亲的病危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下去。她觉得自己把一辈子都奉献给了老栅栏,所以理所应当也应该分得一杯羹。更何况她儿子的脑袋已经悬在了这次的投资项目上。绝境之中的人可能会做出非常疯狂地举动,而你又让他们有了轻易下手的机会——你都没有锁门的习惯。”
“我从来都不锁门,因为不想自己吓自己。自从萨巴斯蒂安·乔治在牢房里上吊自杀的新闻传出来之后,我就向自己承诺了要从以前的阴影中解放出来。在这里我感觉很安全,这是我表明自己立场的方式,也是我的回击。”她轻轻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自嘲道。
“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她打开双手,搓了搓手心里干涸的血迹,是柯尔的血。她手腕上的疤痕在火光中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古铜色。“我不过是一个生活一团糟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都能被自己的影子吓一跳,失去了很多正常的生活时光。”她缓缓抬起头。“我差点就杀了你。我……我把你当成了他。我……本来已经很多年没有过闪回了。虽然治疗专家说过如果受到压力或是创伤的刺激的话,有复发的可能性。”她重重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头疼不已。
“但是我真的以为它们已经结束了。直到有一天早上,我突然有一种被人跟着的感觉,我给艾斯摆放训练的东西的时候留下的脚印旁出现了另一串脚印,还有人在我必经的路上留下了一条围巾。”她朝门后挂着的一条看起来很柔软的围巾点了点下巴。柯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天我回到小木屋的时候,门口放着一篮子野生蓝莓。和萨巴斯蒂安引诱我去河边的那种如出一辙。随后电视上就传来了伯肯黑德凶杀案的消息。闪回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她咽了下口水。
“紧接着又出现了那份报纸和鱼饵。掠夺者,那是我亲手设计的飞饵,亲手交到塞巴斯蒂安手中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的表情因为陷入了黑暗的回忆中而微微扭曲。
柯尔胸口一紧。“还有别人知道那个飞饵吗?”
“只有从萨里调来的犯罪调查小组的成员可能会知道,还有犯罪册写师——一位从渥太华请来的顾问。他们在那些天一直在盘问我,不停地问我他是怎么进到商店里来的,怎样跟踪我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和他们说了掠夺者,还有他收到鱼饵后作为交换告诉了我河岸边有一丛野生蓝莓。”
她摇了摇头道:“蓝莓,他用简简单单的蓝莓就让我上钩了。只是因为我想要给伊森做一个派。”
她陷入了长长的沉默。炉子里的木柴发出哔剥的爆裂声。“只因为是如此深爱着伊森,而他在那之后却再也不能爱我,再也接受不了我的这具身体。”她用手紧紧捂住了嘴。“他甚至都做不到好好看我一眼。”
柯尔的心一阵抽痛——这是她感到羞耻的来源之一。她自己的丈夫的反应让她觉得自己丑陋不堪,也让她觉得自己需要为那次意外负一定的责任。
“盖奇·波顿和掠夺者又有什么关系?”他温柔地说:“他怎么会有那个飞饵?”
“我和你说过了——那是他在来这里之前收到的退休礼物。”
柯尔咬了咬牙。“而他只是碰巧把它忘在了你的办公室,顺便外面还夹着一份恰好写着和怀特湖案件有关的新闻的报纸里?”
“这可能只是巧合。我的意思是,可能有人复制了我的设计,然后刚好把它卖给了他认识的人。”
他点点头,但是还是暗暗决定要和波顿谈谈——这个男人身上还有太多的疑点。正如他父亲所言,波顿可能完全是无辜的,因为这整件事的情节看起来更像是福布斯谋划出来用奥莉薇亚的过去吓跑她的阴谋——用她真正的身份被暴露的可能性来威胁她——然后把她赶出这个小镇。恶心的混蛋。
但是等他从克林顿镇回来之后,还是要去探探波顿的口风。
他伸手帮她撩起了一缕垂到眼前的头发别在耳后。她的头发已经干了,柔软地打着旋。
“我一定会刨根问底的,奥莉。”他轻轻地说,“我会查出来是谁做的。而你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留下来,不能让他们得逞。你得把那些打包好的包裹再收回去。”
“这里已经有人知道我是谁,我不能留在这个地方了。如果真的像你所说的,福布斯知道了,那么肯定整个镇子都知道了。我会搬到一个能够埋葬萨拉·贝克的过去的地方去。”
“那你将会一生奔波,”他说。“他——塞巴斯蒂安——即使是一个死人,也会永远对你产生影响。”
“这就是一个逃避了一辈子的男人给出来的忠告?”
“我已经不再逃避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
“真的。我说要留下来是认真的,在这里扎根。记住这一点:你很美,也很坚强。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刚刚好,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
她的眼中瞬间溢满了泪水,抬手用浴袍的袖子擦了擦摇摇欲坠的眼泪。
他站起身来道:“你把备用的寝具放在哪了?还是说你已经全部打包好了?”
“在那边的那个柜子里。”她朝远处的一堵墙抬了抬下巴。
他走过去打开柜门,取出了一套干净的床单被套。
“你在做什么?”
“帮你重新铺床。”他微微一笑道,“然后你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恐惧又回到了她的眼中。她瞟了一眼卧室的门,张开嘴想要反对,但是他却伸出了两根手指放在她的唇瓣上,弯下腰,然后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别担心,”他埋在她的发间小声地说,“我会陪你到明天早上的。”
奥莉薇亚惊醒了,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男人结实的臂弯中。她眨了眨眼睛适应黑暗,屏住了呼吸,过了很久才完全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以及之前发生了什么。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铺着干净的被单,而身边和衣而睡,环抱着她的人是柯尔。
他的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鼻子埋在她的发间,蹭到了她的伤疤,呼吸出温热的气息。他手臂的肌肉是那样的强壮,她还能感觉到他坚定地、令人安心的心跳。
她慢慢地深呼吸,仔细感受此刻胜过了一切的被拥抱的感觉。被爱着,被人接受,不必再为自己身体上可笑的残缺而受人谩骂。
你现在这样就刚刚好……
托莉的视线有些模糊。她已经能听到另一个房间传来了父亲有节奏的呼噜声,可是还是无法放下手中的电子书。
在十五个小时的僵持之后,一个自称萨巴斯蒂安·乔治的男人在熊爪谷深处的一处偏远的田地里被逮捕了。乔治没有社保号码——这意味着他在社会体系中完全是隐形的。这个男人有一双奇怪的琥珀色双眸,逮捕他的探员见过这双眼睛,就在他在斯缇纳河岸边收到那个名为掠夺者的飞饵的时候。
怀特湖凶杀案的审问室里,乔治正隔着一张桌子坐在两名凶杀案探员的对面。
警官先生在双向玻璃背后看着。其中一名探员把那个男人在斯缇纳河边给他的飞饵放到了桌子上。萨拉·贝克已经指认,这正是乔治来到她店里的时候,她亲自设计并交给他的那枚飞饵。
“你认识这枚飞饵吗?”探员问乔治说。
这个嫌疑犯摇了摇头,两眼一片空洞。
“你在斯缇纳河边给了一个钓鱼的人一枚飞饵,是这枚吗?”
乔治还是保持沉默。
警官向前倾了倾身子,打开了耳朵里塞有耳麦的麦克风,和负责讯问的探员取得了联系。
“问问他屋子里那些书的事。”
审问室里的探员皱了皱眉——警官先生本不该插手这件案子的。这是很显然的,因为这件案子已经由凶杀案调查组全权接手了。
不过探员还是勉强照做了。他前倾了身子道:“说说你的那些书吧。我们在你的屋子里发现了大量的文学巨著。”
塞巴斯蒂安·乔治静静地盯着对面的探员,双眼依旧空洞无神,丝毫没有警官那日在河岸边见到他时那种野性而狡黠的光芒。
“你一定很喜欢读书。”探员提起话头。
“不识字。”乔治道。
“但是你会写字。”探员说。
“不会写字。”乔治说。
但是他们已经从乔治住所旁的坟墓中挖掘出的人类头骨中发现了藏在右眼眶中的手写纸条。
“他在说谎,”警官按亮了麦克风道。“继续逼问他!”
正在进行审问的探员转过头来给了双向玻璃后的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询问就此中断了。
而乔治对于他自称是文盲所提出的不同意见——尽管他所住的小木屋的书架上塞满了明显翻得卷边的文学作品,涉猎之广囊括了海明威,梭罗,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甚至还有老威廉·葛德文关于自由意志论的专著——终究是没有被列为调查重点。
陪审团从头到尾就不知道他有这么多的书。
所有人都认为,这样微小的不同寻常的地方并不足以推翻其他所有有力的证据——DNA,指纹,还有牙印模。乔治自己承认了所有的谋杀指控,而奥莉薇亚也已经在一组罪犯指认中明确地指出了他。更何况他还出现在了萨拉在怀特湖开的运动用品商店外的摄像头中。
所以当警官指出这个超出自己的职责范围内的遗漏的时候,得到的答复不过是:塞巴斯蒂安·乔治是一个对谎言信手拈来的反社会罪犯,这只是他迷惑所有人的手段罢了。这件案子已经成为了政治事件,加拿大骑警现在最要紧的任务就是尽快给他定罪,在下一届联邦大选到来之前,对各类违法犯罪盖棺定案。所以就这桩案件,法庭上的证据越简要越好。
案子办得干净利落些,同样也会为这件案子的犯罪调查小组的负责人,他在怀特湖警局的同事汉克·冈萨雷斯在履历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正面临着晋升的紧要关头。
托莉从电子书上抬起头来,一股寒意爬上了她的脊背。冈萨雷斯是她父亲在苏里的上司的名字,他现在已经是助理行政长官了。她母亲的故事中究竟有多少成分是从新闻标题中摘取出来的真实事件?她的心跳得飞快,继续读了下去……
但是警官还在坚持不懈地就这个问题骚扰着冈萨雷斯。不出意外的,他再一次被告诫不要逾越自己的职责。这一次的指令是直接从渥太华的长官处下达的。这彻底激怒了警官,也让他更加确信了加拿大骑警抓错了人。
然而接下来他收到的却是一纸文书。一封把他调往堡塔普利一个偏远的分队的调令,剥去了他所有的管理权。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明显越级的行为。
即使是这样,即使已经有了那么多具有压倒性的铁证和合理的解释,警官还是坚信他在河边见到的那个男人依然逍遥法外……
温哥华 周六清晨 感恩节前一天
一缕晨光撕破铅灰色天空,如约而至的还有季风性的降雨。这是由南向北来自太平洋的风暴的前兆,低压的天空中正静静酝酿着一场大雪。马克端着一杯咖啡站在波顿的家庭办公室门前,艰难地和自己心里的罪恶感作斗争。这是他好兄弟的住所,美乐蒂的家。但是波顿不是完全没问题的,他很有可能患有心理疾病。而且他还是伯肯黑德凶杀案中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引起他们注意的人。他有着充分的作案动机和时机,他们必须要找到他。
“你得看看这个。”法务技术部的人在波顿的电脑前叫他。
马蒂娜罗和马克一起走过去,在技术部人员的身后看着屏幕。
“看起来波顿一直在用一个伪造的账户在亲子重聚网上钓鱼。他用了这个标签,‘奥莉薇亚’似乎是扮演了一个在寻找自己被送去了领养机构的孩子的母亲的角色。”
“见鬼……”技术人员又从电脑的系统浏览记录中调出了另一个页面,马克弯下腰凑近了电脑。“拷贝下来。”他的声音有些变调了。“全都存档,还有波顿去世的妻子的电脑里的资料也要全部拷贝下来。”
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快速拨出了号码。
“杰瑞,你追踪到波顿的手机信号了吗?”
“情况不容乐观。他要么是不在服务区,要么就是彻底关机了。”
马克挂掉了电话,看向了马蒂娜罗。但是在他开口之前,她的手机先响了。
她接起电话,点了点头,然后对马克道,“他们通过人造膝盖的编号确认了受害者的身份,是一位来自美国华盛顿州的女性。她的名字叫玛丽·索伦森,五十三岁,正在和她的丈夫艾格·索伦森开车进行洲际旅行,这是他们提前退休计划的一部分。他们的孩子已经有一周没有他们的消息了——玛丽用艾格·索伦森的手机从亚利桑那州给他们发来最后一张照片之后就再无音讯。不过他们也没有察觉到异常,因为他们的父母经常会不打电话就出去旅行几周,所以他们并没有报案失踪人口。”
“所以到底他妈的为什么玛丽·索伦森会变成一具被人掏空了内脏,剥了皮,挂在博肯黑的河边的树林里摇晃的尸体?艾格·索伦森现在又在哪?”
“他们的露营车和拖车又在哪里?”
“我们得和边防所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