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戏:爱若有他生11(下)
旅程并不长,不过两个多小时,但他们运气不错,一路上遇到许多动物。她视力超群,还在一块裸出的褐色石头上发现一只小巧的长尾蜥蜴,颜色很特别,可能是未被命名的新种类。
一路上快门声响个不停,看得出来她兴致很高。
近五点开始回程,回程时她窝在椅子里给这一天做总结:“没有冰激凌这也是我有过的最好的约会。”
热带树肥厚的枝叶敲打在车窗上,他问她:“你从前的约会是什么样的?”
她依然吊儿郎当地窝在副驾驶座里,抱着相机偏头:“怎么,聂先生你这是后知后觉地嫉妒了?”她的嘴角弯起来,是个玩笑。她还能开这样的玩笑。
他不得不善意提醒她:“我们现在在荒无人烟的原始雨林里,我控制着唯一的交通工具、饮用水,还有食物。”
她压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很了不起么,老喜欢威胁我,要么你把我扔下去试试看呀。”
他果断地停车,她整个愣在那儿:“咦,来真的啊?”他俯身帮她开车门时她已经本能先于理智地抱住他的胳膊:“皇上,臣臣臣臣臣错了。”
很好的肢体动作。
他偏头看她:“我没有给外臣当司机的爱好。”
她瞬间读懂圣意,简直对答如流:“皇上,臣妾错了。”
他们对视了三秒钟。
“错了,然后呢?”他说。
她想了一会儿:“好吧,说约会经历丰富之类的话都是唬人的。我都和康素萝约来着,我们就喝喝红酒做做SPA聊聊当代世界政治的多元发展对世界和平会有哪些影响之类的话题。”
“哦,那据你们高见,当代世界政治的多元发展对世界和平会有哪些影响?”
应该是没想到他会反问,她傻了好半天:“你也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他点头:“感兴趣。”
她支支吾吾,又半天,挺干脆就自暴自弃了:“好吧我们其实不聊这个话题,当代世界政治有哪些多元发展我都搞不清楚……我们就喝喝红酒做做SPA再聊一聊韩剧和单机游戏……”
他重新启动车子:“像是你们会聊的话题。”
她不服气:“别小看单机游戏啊,单机游戏也很有聊头的,像愤怒的小鸟,那就挺难的,不愧是叫愤怒的小鸟,每次都能把人玩得挺愤怒的……”突然坐直:“想起来了,我也有过有意义的约会嘛,差点忘了,我还带过阮奕岑听歌剧。”
那是个未曾听过的名字,他一边开车一边问她:“谁?”
她落落大方:“前男友,大学时候交往过几个月,骨子里热爱艺术,所以有空就带他去亲近缪斯,不过……严格来说那也不算约会吧,现在想想……”话还没说完,车突然加足马力,下一秒已经直直冲进一条半人高的河流。一时间窗外水花四溅,她整个人贴在椅背上,呼吸都屏起来。
车攀上河床,她终于喘过气:“聂亦咱们能打个商量么,下次来这么一出之前你能不能先给我个提示?”
他笑了笑,问她:“吓到了?”
她尽量精准地描述自己的感觉:“何止吓到,简直像是头撞到车顶上,嗡地一声。”
他安抚她:“我在这儿有什么好害怕的。”
她竟然就实话实说了:“就是你在这里才害怕,”又问他:“聂亦你是不是一握住方向盘就会特别不理性啊?”
前方有一段类河谷的坡路,坡度非常抖,极富挑战性,他一边观察计算一边低声回她:“越野是理性地享受非理性的乐趣,所以握住方向盘反而是我最有理性的时候。”
她也注意到他即将挑战的项目,紧紧地靠住车窗:“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你真的不是在报复我么?”接近坡道时她几乎就崩溃了:“聂、聂亦,说真的既然你这么理性,我们能不能理性地另换一条路试试?”
他没回答,一只手握住方向盘一只手示意她靠过去,她崩溃地靠过去,足够近的时候他突然揽住她的后颈吻了下她的眉心。
她表情茫然,反应得却快:“聂亦你……”
他已经放开她,全神贯注在新项目的挑战中:“放轻松,这条路最近,不会有问题。”
不知谁总结过,人文科学家更关注历史,自然科学家更关注未来。
聂亦第一次意识到聂非非有她自己的感情经历,是在谢仑结婚的那个夜晚,地下停车场里她半醉半醒同他提起:“我初一的时候遇到一个男生……”那时候他并没有觉得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二十三岁的女孩子,开朗、聪明、才华卓著,有过初恋和男友都实在太过平常。
其实,当他需要用喜欢这种感情来定义这个人之于他的角色时,那些问题他依然没将它们看得多重要。她过去喜欢过谁,现在又喜欢谁,也许他并不喜欢她提起他们,但那并不代表他在意或是想了解他们。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指的是对手。但在聂亦的字典里,有很多常用词汇对他来说就跟不存在似的没意义,名词例如对手,动词例如嫉恨,情敌这个词就更加新鲜。
并不是说他没有在意的东西,关于他和聂非非的未来他就挺在意。但她说希望他能成全她,成全,这又是一个新鲜的词汇,如果他成全她,那就是如她所愿放她去追逐她喜欢的人,可如果那个人不够好呢?
在V岛时他的确说过,如果她想要更多,她也值得。他不太确定她有没有理解正确,他所说的“更多”,意思是她想要的东西比他能给她的更好。
她那时候问他:“如果我想要更多的时候,为什么不能由你来给我呢?”就像是为了印证当日他的回答,他想要给她更多的时候,她却并不一定想接受。对于爱情这件事,施者和受者都那么合适并不容易,他从前就很清楚,所以如今他们这样的结果也很合理。
可如果她执意要离开他,至少她要为自己的爱情找到一个安全的受者。
如果那个人并不安全,他需要做的事情就多了。
或许那个人不够安全才好。
到此为止,他们之间的确有了一个结果,但就像是做实验,很多时候结果不一定等于结局。
车惊险而平稳地开过陡坡,又开过一段灌木丛,那期间她并没有像之前趟过河流时那样紧张,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问题。
前方出现一段平坦野路时,她终于开口:“不知道是不是我会错意,”她转头看他,甚至侧转半个身体,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要是会错意就太扫兴,但我实在想问,”她看了他得有五秒钟,欲言又止,又坐回去:“算了,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至少等今天结束。”她揉着太阳穴:“太阳还没有下山,我着什么急。”
热带的太阳滑落地平线时,景色会像是魔族在火红的峡谷里锻造有魔力的戒指。
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叩了一下,问她:“聂非非,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不干脆?”
她惊讶地看他,呼出一口气:“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她破釜沉舟似地再次侧过身来摆出交谈的阵势,却被视野中突然出现的景象打断。
并不是什么危险的猛兽,前方的一片野丛林里,他们看到了一辆被藤枝缠绕深陷泥沼的越野车,越野车旁还站了两个焦急求救的中国女孩。
大致情况是两姐妹陪父母来度假,在酒店待得无聊,决定出门越野,却低估了丛林的危险系数,结果没多久就把车开进了泥沼。车轮陷入泥潭很深,拖出来需要时间,最安全的方式是载她们出林子,车留下来等待专业救援队施救。所幸两人和他们住同一家酒店。
车上多了两个人,显然不再适合谈正事。
她是累了,后半程睡意十足,却还强撑着时不时和他说话。让她睡一会儿,她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往太阳穴抹提神的驱蚊水。问她硬撑什么,她就撑着手偏头:“我睡着了你一个人开车得多累啊,我得清醒着陪你说说话。”
酒店紧临保护区边缘,是典型的南亚风格,乔木立成一道屏障,将印度洋的浪涛隔开。两姐妹先下车,已经有一对中年夫妇等在大厅入口。妹妹先跑过去,姐姐留下来和他们道谢,服务生帮忙泊车时中年夫妇也来道谢,说是两姐妹的父母。
他们停好车折转回来时一家四口仍站在原地,似乎在争论什么。中年男人面露愤色,抬手给了大女儿一耳光,力道很重,女孩儿没站稳,跌倒在地哭着分辨:“不是我要带她去的,爸,是她自己要去的,我拦不住,您让我无论什么时候都照顾好她我才……”
小女儿怯怯抱住男人的手臂:“爸爸,是姐姐她说要去我才陪她去的,姐姐到现在还是不能接受我,我想讨姐姐喜欢才陪她冒险……”
男人看着倒在地上的大女儿:“撒谎成性,做错事不肯承认,没有姐妹之爱,没有容人之心,黎可悦,”话到这里看到了他们。从停车场到酒店大厅没有其他的路,他们有礼貌地回避在岔路口,等候这家人处理完家事。男人脸色有几分难堪,没再说什么,领着妻子转身向客房区去了,小女儿跟在后面。大女儿扶着头哭了一阵,自己起来走了。
那家人出事是在聂亦领着聂非非用过晚餐之后。
餐厅到客房区有一段露天长廊,两边种着大片热带花卉。因是个晴夜,仅靠星光和微弱的廊灯就能辨清花色,很适合散步,所以回房那一段他们走得很慢。
中途褚秘书打来电话,她主动走到前面给他通话空间。褚秘书的汇报还不到一半,一个女孩子跌跌撞撞从长廊拐角跑出来,脸色苍白,裙子上染了血迹,看到他们时眼神惊惶:“怎、怎么办,我、我不是故意的,怎么办……”是下午那两姐妹中的姐姐。
她扶住那女孩儿:“怎么了?”
女孩儿哆嗦着开口:“我、我、我杀了人,我杀了她……”
他立刻挂断电话:“几号房?”她问出同样的问题,仅比他慢一秒钟。
女孩子颠三倒四:“402,不,403,02还是03,我记不得……”
他们朝客房区赶过去,过道里没人,402号房门大开,有血腥味飘出来。房间里一片混乱,两姐妹中的妹妹躺在地上,还有意识,血从腹部大量渗出,旁边是一把染血的水果刀。
聂非非晕血,他一边为伤者急救一边吩咐嘴唇发白的她:“去外边待着。”
她却已经拿起床头电话打给前台,话音有些颤抖,倒是有条理:“402号房有客人腹部被刺伤,失血很多,请帮忙呼叫救护车,对,应该是这间房的住客,请通知伤者的父母,我们这里恰巧有专业人士帮助施救。”打完电话又帮他去取用得上的新毛巾,虽然脸色都白起来,将毛巾递给他时手却是稳的。的确,在什么场合她都不会添乱,而且能立刻找到用武之地。
下午时见过的那对中年夫妇很快赶来,救护人员随后。听说是大女儿刺伤小女儿,女人当场晕了过去,男人颤抖地握住小女儿的手,脸上含混着痛苦和震怒:“那个孽障,那个孽障,我饶不了她……”
救护车带着中年夫妇和被刺伤的小女儿很快离开,酒店工作人员分头去寻找大女儿。他们对酒店环境不熟,无从帮忙。经理请他们先回房休息,警察来后再请他们下来录份口供。
施救时身上染了血迹,他冲了个澡,刚走出浴室就接到总台打来的电话,说找到了那女孩儿,他的女伴聂小姐现在正和那女孩一起,两人在橡胶园钟楼的顶层。
胖经理已经候在大厅,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一路上气喘吁吁和他解释。大概是怕他生气,解释得极尽完备:“聂小姐房间的阳台正好对着西边的橡胶园,我们想她可能是去阳台时发现了那女孩坐在钟楼上,总台接到她的电话后立刻通知了工作人员。那女孩意图自杀,坐的位置相当危险,聂小姐很担心她的安危,很快也赶过去了。现场只有聂小姐一人中文好,大概是为了缓和那女孩的情绪,趁工作人员不留意时爬了上去,不过会中文的谈判专家已经在赶过来的……”
他没有责备人的习惯,事情已经发生了,如何补救和解决才应该放在第一位,他打断胖经理的话:“气垫铺设好了吗?”
胖经理擦汗:“已经铺设好,我们的救援人员都很专业。”
他看了他一眼,语声平平:“专业到需要让一个住客去做意图自杀者的情绪处理。”
胖经理抹着脑门的冷汗讪讪:“只是中文实在不好。”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现场看到她坐在六十米高的钟楼顶层还是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钟楼是殖民时期留下的建筑,黑砖建成,顶层做成一个没有围栏的尖顶阁楼,照理说如此危险,应该早被锁住才对,不知那女孩通过什么方式将锁打开爬上去。
大概是出于景观诉求,钟楼主体安置了一些小灯,灯光微弱,刚够照亮附近。女孩坐在阁楼边缘,两条腿荡在半空中,像是随时会掉下来,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万幸坐的位置挨着撑起顶盖的一根石柱。
他径直走进钟楼,胖经理追上来:“聂先生,您再上去万一出什么事我们酒店……”两个工作人员也赶过来拦人,他绕过他们顺手将一楼的铁门关上,工作人员和胖经理一齐被挡在门外。这就是拦不住了,胖经理一边擦汗一边急火上心地吩咐施救人员:“再检查一遍气垫,四面都铺上,都铺上!”
他在倒数第二层停下脚步,已经能听到她们的对话,是她的声音:“……我有个男性朋友,开一家小咖啡馆,就在我们学校附近,后来他和我导师恋爱了。我导师也是位男性,那时候和他妻子分居中,但还没离婚,挺糟糕是不是?”她停了两秒钟,对方没有回应,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更糟糕的是他俩的母亲都不能接受同性恋。这段恋情快要穿帮时,我那位男性朋友选择了逃避,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让我做了挡箭牌,说和导师恋爱的是我。就像你妹妹做错了事总是拿你做挡箭牌一样。”
霍夫兰的说服艺术:情感诉求相比于逻辑诉求而言,更能影响受众态度上的转变,分享类似经历是打开对方心扉的重要切入点。
她停下来,那女孩果然开口:“……后来呢?”从声音分辨,情绪已经不像此前在长廊上碰到他们时那么激动。
“我导师没有否认。”她接下去:“师生恋这个词听起来还有点浪漫是不是?不过A国大学禁止教职员和学生之间发生任何浪漫两性关系,我导师很快被学校解聘,我也差点被退学。导师觉得愧疚,和校方说只是他一厢情愿追求我,将我保了下来。但他在学校有很多拥趸,他们觉得他说的并不是真的,是我出于利益目的引诱了他,毁了他在大学里的前程。你大概可以理解那段时间我遭受了什么样的精神暴力和压力。”
“……你为什么不否认?”那女孩问她,不等她开口,又自己做出回答:“因为没人相信你是不是?”好一会儿,女孩道:“就像每次我跟我爸分辩,他都不会相信我,在他心里已经认定我冷酷自私。”女孩轻声道:“谁说父母总会理解子女的呢,并不一定是那样的。”
“没有尝试过好好和你父亲沟通一次么?”她问她。
女孩的声音有点颤抖,但还是稳的:“没用的……这次我刺伤了可人,即使她没事我爸也一定会打死我,他不会相信是可人到我房间来挑衅,说现在就算我再讨厌她也不敢伤她半根毫毛,因为爸爸会替她教训我,”女孩喃喃:“她说得对,爸爸会替她教训我。”
他尽量不发出声音,攀到和她们同层。
她说话时总是侧头看着那女孩儿,自然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眼里掠过惊讶,倒是立刻领会他的意图,继续不动声色地转移女孩儿的注意力:“如果矛盾真的已经不可调和,没有想过离开他们吗?”
“……离开?”
她点头:“对我来说就是那样,毕业之后离开了那个环境,一切都好了很多。”又循循善诱:“既然你连自杀的勇气都有,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呢?”
也许她能劝服那女孩儿,也许不能,不能让她冒那个险。
女孩像在思考她的话:“可……”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扑过去挟住那女孩,从茫然中回神的女孩本能地挣扎尖叫。他得保证女孩的挣扎不会波及坐在最右侧的她,不得不花费更多力气来控制女孩的肢体动作。方寸之地且没有护栏遮挡,对于过于绝望没有章法的挣扎和必须控制空间范围的压制来说,都显得危险又困难重重,那女孩带着他差点摔下去,幸好被左端的石柱挡了一档。
最终女孩被他固定在地上,施救人员起开铁锁冲上来,带着获救者先下去。
那时候才感觉到钟楼之上风的力度,似乎整座橡胶园都在风中摇荡。看来这几天是太累了。
伸手给她时她似乎才察觉到害怕,颤抖着将双腿挪上来,却几乎没法站稳,被他半抱着下了钟楼。她半个人都倚在他怀里,手臂冰凉,额头上还有冷汗。
楼道里灯光微弱,他问她:“知不知道离意图跳楼的自杀者太近是大忌,有没有想过她情绪激动起来你也会有危险?”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辩驳,看来是吓坏了。
他控制了声音的冷静,继续问她:“你也不是没有安全意识,怎么这次这么冲动,没有考虑过你遇到危险时家人会有的感受?”
她僵了一下,直到他们走出钟楼她都没有出声。
经理和几个工作人员迎上来关怀他们是否受伤或受惊,说医生已经等在客房区的休息室。他和经理说话时她离开他去了数步开外的一个小木棚,那旁边有一颗极高大的橡胶树。
只是几句简单安排,谈话很快就结束。
他走到她身边,她背对着他仰头望橡胶树的树冠,天上虽然有很多星星,却只能看到树冠的阴影。
他开口:“非非,我并不是责备你。”
她没有回头,终于回答他:“你应该责备我,给你惹了这么大麻烦,你应该狠狠教训我一顿才是,你越是……我……”她没有将这句话说完,单手盖住额头,肩膀在轻微地颤抖。
他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道:“除了刚才在楼道里提醒你的那一条,其他程序你都没有做错,我不认为造成了什么不能解决的大麻烦。”
“因为被石柱挡住了。”她飞快地说。
他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即使没有石柱……”
她打断他的话:“讲道理我从来讲不过你,总是三两句话你就能把我拐进你的逻辑。聂亦你很好,就算是我做错你也总是护着我,可我……”她停下来,肩膀颤抖得更厉害,再开口时声音依然是平静的,就像是早已想好的一番话,她说得很快也很利落:“你还是把我看做家人,才会那样护着我,可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家人,你对我其实没有什么责任了聂亦,以后我做什么都好,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别再管我了。”她匆匆转身:“就这样吧。”
木亭里牵了一盏灯,灯光朦胧。擦肩时他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确是疑惑了:“你说的就这样,是怎么样?”
她低着头,依然很平静:“说真的,我老觉得自己运气好,所以经常冲动,把自己搞得很危险,”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应该没有关系,你离我远远的,这样我就不会害你……”但声音里还是染上哭腔,她也察觉到,立刻顿住不再开口。
良久,他说:“聂非非,说话要说完整。”
她仍然低着头,一只手挡住眼睛:“这样我就不会害你……我……”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她终于崩溃地哭出来:“聂亦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他将她的右手拿开,她的手指冰凉,有些湿润,再将她的头抬起来,朦胧灯光下她的眼角绯红,脸上有泪痕,眼里也蓄满了泪水。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她哭,可情绪这么激动还是第一次。“你在害怕什么?”他问她。
她已经不再试图控制情绪,整个破罐子破摔了,挣开他一边抹眼泪一边道:“ 六十米高的钟楼又怎么样,我又不会恐高,就算那女孩情绪激动,我坐得那么远,还抱着石柱,怎么样也不会比你那样更危险,你差点掉下去你知不知道,没有那根石柱挡着你就真的掉下去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真的掉下去了怎么办,我……”
他走近她一步,她立刻退后,他只好站在原地:“下面的救援设备很充分。”
她立刻反驳:“气垫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
这一段争论实在是前后矛盾,他看着她:“你也知道气垫不是百分之百安全,你坐在阁楼边缘的动作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那为什么还要那样做让我担心?”
她愣在那儿许久,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握住他的衣袖,那夜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靠近他,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她叫他的名字:“聂亦,”嗓音柔软下来,看来是冷静多了。
“好了,”他握住她的手安抚她:“你不会害我怎么样,以后再遇到危险不要冲动,想要救人没什么不对,但要保护好自己……”话还没说完,她突然踮脚抱住他,将头紧紧埋在他胸前。眼泪很快浸透他的衬衫,是温热的触感。他听她喃喃开口:“让我靠三秒钟,就当我不清醒,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那个拥抱不止三秒钟,今夜她的举动颠三倒四,毫无逻辑,他不能分辨到底是什么让她那么痛苦,也不知道她因什么而困惑,只知道她的眼泪不断涌出来。他抱着她站在整个橡胶园最高大的一棵橡胶树下,她伏在他胸前哭泣,只是肩膀微微地颤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风从他们身边吹过,带来不远处印度洋的潮声。
他想,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
褚秘书定了两个相连的套房。他在她房里直待到她做好入睡准备,替她关掉卧室灯后,他在客厅里站了几秒钟,从柜子里取出毯子随意铺在躺椅上。她从卧室里出来,穿着拖鞋站在门口有些惊讶地看着铺好毯子的躺椅。
他正在喝水,淡淡道:“你睡着了我再回隔壁。”
她认真和他说:“聂亦,我不是需要人照顾的类型。”
他也认真回她:“你早点睡着,我才好早点回去。”
没想到最后却是他先睡着,而且睡得很沉。半夜时被渴醒,睁眼才发现异样:床灯开着,他躺在床上,头下枕着冰枕,右手吊着点滴。倒是没有太惊讶,睡前就觉得头发沉,像是感冒,只是现在看来感冒的程度有点出乎他意料:从躺椅上被移到床上,还被扎了针,居然完全没印象。
毕竟是睡眠灯,暗得仅能看清床上一隅,不过已经足够。他发现她躺在他身边。整个人都压在被子上,应该是照顾他时不小心睡着,白色的丝质睡裙被床灯镀了层暖色调,长发拂在脑后,没有将头规矩地放在枕头上,反而靠住他的肩,背弓起来,膝盖也曲起来贴住他,是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大概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她会用双手握住他的左手放在胸前。
窗帘没有关上,夜色仍是漆黑,落地窗被打开一条缝,有自然风悠悠吹进来,带着一点冷意。床边的电子钟显示凌晨三点。
她会那么蜷起来也许还因为冷。
药水已经没剩多少,他小心将左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拔掉针头后将另一侧的被单揭开,然后将她打横抱起来。她身量高,却瘦,抱起来并不如想象中费劲。她没有醒,他将她放在床的另一侧,为她盖被子时她本能地侧身寻找舒服的位置。长发挡住她的脸,他俯身将它们拨开别在她耳后。褪掉那些他看惯的她的表情,开心的、嬉闹的、逞强的、故作严肃的、冷静的、认真的、偶尔忧伤的、哭泣的,那是一张漂亮且安静的睡脸。
她房间的柜子里也备了男式睡衣,去浴室将身上发的汗擦干,重新换上睡衣后,他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三点十五分,电子钟突然滴沥沥沥小声响起来,就听到身后悉悉索索,她的声音模糊道:“点滴……”两秒后像是吓了一大跳:“聂亦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他站在吧台旁扬了扬水杯:“下来喝杯水。”
她愣了一下,赶紧下床关落地窗,又去翻壁柜,边翻还边碎碎念:“你这样说不定会再着凉,先去床上待着。啊不行被单和被子可能被汗湿了,先去沙发上待会儿,我给你找条毯子保暖。”说着还真找出条毯子来搭在他肩上。
他的确不知道她还会照顾人,而且能照顾得井井有条。换完被单和被子,她将他重新安置到之前他躺的位置,又将水杯和水壶都放到床头,还去拎了湿毛巾来爬到他身边要帮他擦身。他按住她的手:“已经擦过了,我看会儿书,你先睡吧。”
忙了一阵,她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很认真地摇头:“不行,我得陪……我得照顾你。”
他微微皱眉:“不要逞强,我没有其他不舒服,只是刚睡醒不太困,你现在很累也很想睡觉,不用陪着我。”
好一会儿,她问他:“为什么你可以逞强我不可以?”
竟然能用逞强这个词来形容他,确实让他很严肃地愣了一下,他问她:“我什么时候……”
她抱着膝盖打断他的话:“褚秘书十二点打来电话,说你这一阵很累,作息很不规律。”她喃喃:“28号凌晨飞美国,13小时长途飞行,30号美国飞K 城,16小时长途飞行,又从K城到我在的半岛,两个半小时车程,路况还不好,”她顿了几秒钟,微微偏头:“其实这个约会只是我随便一提,根本不重要,你拒绝我也没关系。还有埃文斯教授那件事,你根本没必要专程去美国一趟。听说周沛出来公开了他和教授的感情是么,连教授的葬礼他都不敢参加,这次他……你怎么做到的?”没有等他开口,她笑了笑:“算了,其实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看着他:“聂亦,你做的这一切都让我很感激,我只是觉得,我并不是那么脆弱需要人时刻将我保护在温室里,所谓伤害我的东西我并没有觉得……”
“你并没有觉得它们有什么重要。”他接过她的话:“你能那样看是好事,我也不觉得它们有什么重要,之所以有必要去美国一趟,”他轻描淡写:“是因为之后有报纸给出不实报道,对我们的婚礼有些影响。”
他从玉琮山回来那天,S城某报做了一整版她和埃文斯当年事件的报道,极尽想象,倒很有点精彩,虽然主要人物全用了化名,身份倒是给得明确,的确让聂家某些长辈有了看法,他去美国主要是这个原因。
其实所有这些事她都没必要知道。褚秘书并不是饶舌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她面前多嘴。
她怔了好一会儿,惊讶道:“你是说,为了我们的婚礼你才去美国解决这事?那你的意思是说,”她跪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抚住胸口:“你是说你整理之后,还是觉得我们可以结婚,你没有想过要和我分开是么?”
他并不想让她觉得他是要束缚她,考虑了两秒钟,他道:“我知道你对你的初恋感情很深。”
她屏住呼吸:“你、你知道?”
他尽量理智地和她提问:“但非非,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可能他有过很多段感情,还有一个考虑结婚的女友。继续喜欢他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还可能伤害你。遇到这样的情况,你该怎么办?”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啊……我喜欢的人,他不会那样的。”
他仔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淡淡道:“实际上他就是那样。”
据褚秘书查到的资料,许书然是个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感情生活不仅丰富,还非常混乱。
她有点困惑,想想说:“聂亦我觉得我们可能是有一点误会……”
他打断她的话:“这种时候,嫁给我比较好。”
她又一次愣住了,甚至用一只手不自觉地捂住嘴角:“你刚说什么来着……”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一蹴而就,做任何事都需要讲究方法,有精确的步骤,就像在实验室里做试验,要想得到最好的结果,不仅需要严谨缜密的态度,还要耗得起时间。如果爱是一场实验,他想要得到最好的结果,而试验对象是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最好是用她能适应的方式和步骤,一步一步慢慢来。
他冷静地观察她的表情,缓缓道:“有些人不够好,不合适,那么就把他忘掉。”他继续:“即使你改变主意想要有爱情的婚姻,也没有必要立刻否定掉我,也许你的愿望我们可以一起来尝试,非非,你并不讨厌我。”
她突然抬头,像是受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吓,良久,她轻声道:“说我自作多情也好,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说……你会尝试着喜欢我?你是这个意思对么?可为什么……”她自问自答:“是习惯了吗?”
这样的反应实在不太能判断她是乐于还是抗拒,斟酌了一下,他问她:“你呢?愿意尝试吗?既然我们过去很合适,未来你想要的婚姻生活,我想我们也能适应得不错。”
她看了他很久,然后她问他:“聂亦,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说这些话的时候她靠近他,左手搭上他的膝盖,右手攀上他的肩,是和那夜一模一样的姿势,这次他没有躲开她,由着她的嘴唇靠近他唇畔。她却在那时候停住,彼此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她的声音轻得像细丝:“你有很多界限,我却没有,说不定我会经常这样对你,也许情绪冲动之下我还会……”话尾的吐息令肌肤微痒,但那吐息终究没有化作一个吻,她将剩下的话含在嘴角笑了笑,依然撑着他的肩想要离开。
却被他握住了肩膀。
她没法离开,有些诧异地望住他。他抬眼看她,很好,这个距离,稍微偏头就能实现那个吻。
嘴唇相触时她显然有些意料之外的呆滞。她是太低估他还是太低估她自己?但并没有抗拒,也没有像白天那样由着他全权掌握主动,只愣了几秒钟她就开始回应,回应的态度非常坦诚。
但那姿势似乎让她不太舒服,他侧身尽量配合她,让她轻松地跪在他的身边,双手都圈上他的脖子。他们贴得很近,她的嘴唇很柔软,间隙里压抑喘息的声音也很动听。她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最温柔妩媚的模样,轻声叫他的名字,聂亦。
那是个很长的吻。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
后来一切就如同它发生的那样,他们在那一年的十月七号结了婚,婚后两月有了第一个孩子。
已经过去六年。
印度洋畔那夜的雨就像今夜。不,就像今晨。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整个园子格外静谧,他将工作室里的落地灯打开,给自己泡了杯茶,又将音箱打开,是她最喜欢的老歌:“愿只愿他生,昨日的身影永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
外面池塘里的雨久花大多已经结果,唯独留了几株还开着恹恹的花,他一口一口喝茶,想起有个晚上他们一起在红叶会馆的别墅里看电影,那天晚上她说了很多话。
“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一个人突然离开,那得有多寂寞啊。”
“如果我死在你的前面,是相信我已经完全离开这世界了让你好受一点,还是相信我的幽灵每天晚上仍会回来陪你看电视让你好受一点?
“聂亦,要是我先离开你,你也会觉得寂寞吧?”
你说呢,聂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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粽子节礼物,对了,文里所有人都喜欢甜粽子。
以这一万字的良心更收尾,后面的就真得等出书了。
有甜有虐吧算是,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