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索魂香

  半夜,廊上灯火通明。

  厅上人人正襟危坐,曹让脸色通红,显然心中最是激动。

  张洁木然望着门外,脸色略有些苍白。

  他就要来了?如果可能,他会将这里所有人全杀死。

  她停止再想,害怕会再心痛,却又忍不住抓紧了郑少凡的袖子。郑少凡温和的眼神立刻移过来,他微微一笑,亦不轻不重的握了下那只小手,示意她安心。

  见到他温暖自信的笑,张洁稍稍放松了一点。

  正在此时,一个人影提着剑缓缓走了进来……

  “江二公子!”

  众人皆有不忍之色,田盈盈的事已人人尽知。

  “舞儿,你怎的来了?”沈静山一愣,回头看看沈忆风。

  沈忆风立刻低头,面有惭愧之色。

  江舞却淡淡道:“我怎会不来。”

  说完,他面无表情的坐下,目中还有红丝,显然一直守着田盈盈未眠。田盈盈的死已将他变成了一个满心怨恨的人。

  张洁又忍不住发起抖来。他已经杀了盈盈,今日又该怎样见他?来到武林,她发现人的生命在这里竟如此脆弱,而仇恨,却无时无刻不在。

  她擦擦眼睛,又担心地看看旁边的沈忆风,却见他依旧一脸平和。

  正巧沈忆风也扭头看过来,二人目光相遇,立刻,眼前又出现了明净如湖水般的笑。他看似文弱实际却比谁都豁达,张洁咬了咬唇。

  ——今天,他会不会死在另外那个“他”的手里?

  似乎想起了什么,张洁轻轻问他:“你们设埋伏了吗?”

  声音虽小,可惜在这静得连根针掉下都可以听见的厅上,已不算悄悄话了。

  不待沈忆风回答,曹让已面露不屑之色,大声道:“我等名门正派,怎会设埋伏。”

  张洁低下头不再说话,心想:当初路遥不就是被这些名门正派的埋伏给害了的吗?她是现代的思维,始终很敬佩路遥夫妻那份坚贞的爱情,……

  又是一片寂静,隐隐传来山风的飒飒声,

  “来了!”不知谁说了句。

  张洁立刻望向门外,却什么也没看到,她不解的望望郑少凡。

  郑少凡却与沈静山对视了一眼,当先走出门外。张洁便也与众人跟在后面往外走去。

  宽敞的前庭,不知何时竟已站了十几个人。

  这十几个人中,只有七个未着夜行衣,都穿着普通衣衫,有老有少,有俊有丑。而这七个人中张洁倒认得三个,当先那一个便是昊锦,左起第一个便是凌易,第三个身着蓝衫的赫然是白云深。

  云台山庄这边人手却也不少,郑少凡与沈静山不说,外加柳飞江舞等还有二十多个人,竟一时在人数上占了优势。

  然而,那些人丝毫没有紧张之色,反倒平静的看着众人。曹让等也凝神看着他们,都在想哪一个才是黑风。

  张洁与郑少凡、江舞三人却知道,黑风并不在这里面……

  “昊堂主别来无恙?”温和的声音。

  昊锦一笑,声音洪亮:“多谢郑盟主。”

  “想必这便是贵教七位堂主了?”

  “不错。”

  那七个人并不说话,只有昊锦在回答,还很热情,倒像主人在向客人介绍一样。

  他二人客气过后,曹让终于忍不住了:“哪个是黑风!”

  “凭你?”一个蓝衣人笑了,“我已足够。”

  这蓝衣人正是白云深。

  “黑风没来?”曹让听出了言下之意,不由咬牙切齿,“他也怕死?”

  昊锦冷笑一声,根本不看他:“我十二堂主在此,何须教主亲临。”

  闻言,张洁反而松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担心的是谁,是担心郑少凡,还是担心沈忆风和江舞,或者——是他?不管如何,他没来,云台山庄存下来的希望更大。

  众人大半与黑风有仇恨,见他没来,一时恨的、惋惜的各种表情皆现,却也都松了口气。

  郑少凡微微摇头。

  事情又岂会如此简单!这些人都是黑血教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单是十二个堂主便有七个在此,其余必定都守在庄外以防有人逃脱,黑风行事果然周密狠绝。

  曹让失望之下,怒道:“他明明已到此地,为何不叫他出来!”

  “那就看你有无本事打败我等,”回答的却是昊锦,他目中精光闪烁,不再理会曹让,只看着沈静山道,“沈庄主到如今还不肯交出来?”

  “老夫并无此物,”沈静山叹了口气,问出了心里久已埋藏的话,“贵教找上云台,并非只为了寒玉箫吧?”

  昊锦目光一闪:“清儿亲口告诉说玉箫在云台,难道有假?”

  “清儿说在云台?”沈静山讶然。

  “不错,你以为郑盟主在此,云台便可以独吞我教圣物?”

  不单沈静山吃惊,张洁等人也吃惊了,原来他们接走清娘还是为了追查寒玉箫,但清娘为什么要诬陷云台山庄?

  倒是曹让等人听得莫名其妙,并不知他们口中的清儿是谁。

  沈静山乍被冤枉,也有些气愤了:“不信便罢,老夫从未说谎!”

  “从未说谎?”昊锦冷笑,“不错,你向来只行卑鄙之事而已。”

  “血口喷人!”曹让忍不住怒道,“沈庄主一代大侠前辈,岂容你魔教之徒一派胡言。”

  昊锦不答,只看着沈静山嗤笑一声。

  沈静山面色有些激动:“昊锦,老夫知你还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只是时过二十六年,那箫于我众人也不过是件无用的玩物,老夫又何必骗你。”

  “还想抵赖?当日你们让那女人偷走圣物,如今却说不在你手上,哈哈。”昊锦发出刺耳的笑声。

  其他人皆愣住,寒玉箫难道是被一个女人偷走的?他们并不知道当年路遥与沈姑娘之事的内幕。

  沈静山无言,面色略白。

  “你以为有路教主替她隐瞒,我等便不知道是谁干的么,”昊锦正色道,“你还有何话说!”

  沈静山长长呼出一口气:“不信便罢,老夫确实没有。”

  昊锦沉下脸待要开口,却听郑少凡微笑道:“寒玉箫的确不在云台,贵教如此大动干戈,倘若最后依然寻不到,却不是白费了精神?”

  “宁可错杀一百,也要寻回本教圣物。何况我教怀疑玉箫在他手上有依据。”

  曹让怒道:“你们依据倒多,当初怀疑寒玉箫在我玉剑门莫也有依据?你们错杀了何只一百!”

  昊锦头一扬,看来他是决意不讲道理了……

  “郑公子真要与我教为敌?”

  郑少凡看了看张洁与柳飞,一笑:“郑某不想与任何人为敌。”

  “如此甚好,”昊锦也看看张洁,缓缓道,“那就请郑公子带着你的朋友远离是非之地。”

  郑少凡缓缓摇头:“既是是非之地,郑某身为盟主,又岂能不在。”

  “郑盟主,老夫敬你武功不想与你为敌,倘若你定要阻挠老夫办事,便是拼了命,老夫也只好认了。”

  洪亮的声音落下,他侧身向后面的人挥了挥手。

  这边曹让等人以为他们要上了,立刻有人拔刀抽剑戒备。

  谁知他们并不动手,倒是先前嘲笑曹让的白云深说话了:“你们正道人不是讲究单打独斗?闻郑盟主武功盖世,在下白云深愿领教盟主高招。”

  众人开始没大注意他,如今一听这名字,皆惊住。

  这白云深乃黑血教有名的堂主之一,他本是正道白门嫡传弟子,却在其妻死后反出师门投身魔教。待他成名后,竟一夜间又回去将白门之人全数杀死。

  背弃师门的事历来是江湖之大恶,为人不齿,因此场上已有人面露鄙夷之色。

  然而,更多人面色凝重。

  白云深的武功他们是知道的,他只要能取胜,便向来不留活口。今日昊锦白云深这样的人物都来了,想必另外几个堂主也必定非等闲之辈……

  未等郑少凡开口,曹让已先讽刺道:“魔教几时也讲起规矩来了?”

  白云深闻言,并不生气。

  “在下愿领教白堂主高招。”一直沉默不语的江舞忽然开口。

  “舞儿!”沈静山一惊。

  “江舞!”

  张洁也忍不住紧张地叫起来。

  虽然她不知白云深武功到底怎样,但刚才听沈静山这担心的语气,想他又是黑血教堂主,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而江舞经田盈盈之痛,精神一直不佳,要胜的可能性根本不大。何况,这两人一个是自己的好朋友,一个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刀剑无眼……

  她又着急地看看白云深,希望他不要答应。

  白云深却并不说话。

  江舞拔剑上前一步,道:“江舞领教白堂主高招。”

  白云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不行。”

  倘若是别人说这话,必定让人以为是在讽刺,然而自他口中说出,却听不出丝毫不屑之意,倒像是好心的劝告。

  “那你们就连我一起杀了!”

  说完,江舞挥剑便扑上去,沈静山与郑少凡不由露出担忧之色……

  二人已战在一处。

  几招过后,郑少凡等人暗暗赞叹:江舞不愧是名门之后,纵然是悲愤至极,剑法也丝毫不乱,若非白云深这样的高手,必定难以相抗。

  然而三十招后,郑少凡与沈静山对视一眼,皆有些担忧。

  白云深终究不是普通高手,他双掌对江舞的剑,依然有自如之态。

  再过二十招,众人脸色也有些变了。

  江舞剑法已不如先前灵动,加上两天一夜未眠,精神极差,这么打下去必定危险万分。而白云深一旦出手便不留活口,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然而,郑少凡面上却渐渐露出了微笑,沈静山似乎也诧异无比。

  果然,未出十招,江舞闷哼着喷出一口鲜血,前胸已然中掌,被震得直飞回来。

  沈静山顺势将他扶住。

  “江二公子!”有人关切的声音。

  “江舞!”

  张洁大惊。

  昊锦看着张洁,冷冷道:“想不到白堂主如今也手软了。”。

  白云深却一声不吭,对昊锦的讽刺并不反驳。

  众人显然也看出来了,都惊讶无比——白云深手上从不留情,为何今日倒放过了江舞?

  张洁被昊锦看得浑身发毛,她心中有些疑惑:江舞被重伤,他竟然还说白云深手软?

  “多谢。”沈静山缓缓向白云深拱了拱手。

  他真的手下留情了。张洁感激地朝白云深看去,却见他依旧一脸不冷不热的神情,似乎事不关己。

  江舞努力直起身子,咬牙道:“你为何不杀我!”

  “我杀了他们再杀你。”平静的声音。

  “我看也如此!”却是曹让的冷笑,“当年为了个女子就背叛师门的败类,还会心慈手软不成!”

  郑少凡闻言立刻皱起眉来。

  果然,曹让的话正触及白云深心中隐痛,那平静的脸色立刻一白。

  “那我就先杀了你再杀他们!”

  话音未落,双掌已逼到曹让面前。

  曹让却丝毫不惧,拔剑迎上去。

  他是六大门派之玉剑门的嫡传弟子,性格虽急噪,剑法却十分沉稳,一时倒也没落下风。不过他这么做并不是无理取闹,只因他并没见过郑少凡的武功,所以想自己出手引白云深拿出绝招,好让郑少凡看在眼里,先有个准备。

  郑少凡又怎会不知道他的好意,不由苦笑了一下。

  这次,白云深果然招招毒辣,看来是决意要取曹让的命了。

  张洁紧张的看着白云深,却不好叫出口,看那个昊堂主似乎已经在怀疑,她不愿再给白云深带来麻烦。

  “叮”的一声。

  战得正酣的二人被震开来,曹让望着郑少凡一愣。

  “白堂主武功果然精妙,”郑少凡微笑着点了点头,“斗胆请曹大侠先让郑某与他会会,如何?”

  原来他看出再过两招曹让必定十分危险,所以先行将二人止住,但这番话却说得温和动听之极,又有面子。

  “郑——”张洁拉了拉郑少凡的手臂,却又不好当着众人说出来,心中着急。

  郑少凡知道她担心白云深,不由轻轻一笑,示意她放心。

  曹让闻言,果然点头转身欲退下。他何尝不明白,自己才二十多招便已感到十分辛苦,而对方依然从容不迫,高低已分。

  白云深却已红了眼,趁曹让转身的空隙,双掌依然不依不饶的向他劈去,眼看曹让就要中掌。

  众人惊呼。

  曹让急忙反手一剑,将他逼开,回过身来。

  长孙成怒道:“曹大侠都让了,你竟然趁机偷袭,果然是无耻至极!”

  众人皆气愤。按规矩,曹让既已答应退下,他就不该再追击。

  “我没答应他让,”白云深冷冷的声音,竟已不讲理,“我偏要杀他!”

  话音未落,他又挥掌扑向曹让。

  “我还怕了你不成!”曹让也火了。

  看来这两个人真杠上了。

  郑少凡微微皱眉,身形一闪便已到了场中。二人又被分开,白云深被震得后退几步。

  郑少凡向曹让点点头,曹让不好违他的意思,便拱手退下。

  白云深看着他,冷笑一声,目光既愤怒又兴奋——能与这位武林神话中的盟主一战,亦不愧为平生幸事。

  他不再言语,挥掌欺身而上……

  习武之人都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不出手便不会有破绽,这样的人最难对付。

  而郑少凡正是这样的人,只见他一味闪避,并不还手。

  白云深自然也明白这道理,可他却招招都是平生绝学。因为既然要打起来,就必须有人主动进攻。白云深本以奇快的身法与精妙的招式闻名江湖,看来,他是想仗着优势迫郑少凡还手,由此便可摸清他的底细与破绽。

  身形飞速变化,双掌竟也化出无数影子。众人看去,郑少凡全身都被裹在掌风里,分不清哪一掌是实,哪一掌是虚,情势凶险至极。

  寒冷的夜,张洁额上竟然冒出汗珠。她自然相信郑少凡的武功,却又想到了他因为顾虑自己,必定不会伤了白云深,这样打起来一定很艰难,也很危险。

  谁知,一边的昊锦却看得连连摇头。

  白云深显然低估了郑少凡。

  在魅影般的掌风下,郑少凡身形看起来就缓慢迟钝得多,但不管白云深的掌风多凌厉多密集,他总能找到空隙游走其中,甚至只是堪堪避开,并不正面接掌。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此下去白云深非但套不出他的路数,自己的底细反倒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了。

  明明是二人在打,场上却只看到一个优雅潇洒的白衣公子和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影子,堪称奇观。

  以昊锦的见识,自然是深明其理,他虽然看得连连摇头,却也并无着急之色。

  渐渐的,那老脸上竟露出了一抹愉快的笑容。

  众人皆全神关注郑少凡与白云深之战,并没注意到他脸上那奇怪的笑……

  冬夜,庭中寒气隐隐翻动。

  融融的火光,加上场中精彩的打斗,四周空气似乎也渐渐暖和起来。

  沈静山忽然一皱眉,喝道:“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