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序曲
“超市里面木瓜减价,我买了三个,你要吗?我已经切了半个,桌上那半个你自己拿走吧!”
洛枳刚刚推门进宿舍,就听到江百丽聒噪地大叫。她抬眼看到百丽已经早早地换上了初夏的七分袖衬衫,却在外面披着羽绒服,正坐在上铺捧着半个木瓜用小勺挖着吃。
洛枳皱眉,将手机钥匙都扔在桌上,斜眼看她:“现在这个季节的木瓜能好吃吗?”
江百丽愣了愣:“你管它好不好吃呢,丰胸啊。”
“我就不用了。”她反身骑在椅子上,将下巴轻轻搁在椅背上,拿起一本《布莱希特诗选》,胡乱地翻着。
洛枳一个眼刀杀过去,盯着江百丽的前胸冷笑:“呵呵,聊胜于无。”
洛枳读到第四首的时候,江百丽的电话振动了起来。洛枳曾经苦劝她放弃那些惊悚的华丽铃音未果,新学期她换了换新手机,竟然从未没有设定过任何响铃,这让洛枳万分惊诧。
后来才得知是顾止烨的功劳。
洛枳能明显地感觉到,江百丽在改变。她的心情和笑容渐渐恢复到大一初见时的样子,行为举止却越来越沉静大气,也不再逃课、不再邋遢——至少是在努力保持着整洁。
当然这些改变更多的是体现在人前,并没怎么惠及洛枳。
“跟老男人恋爱真是获益匪浅啊。”等江百丽终于挂掉和顾止烨的电话,洛枳一边看书一边感慨道。
“我们没有再恋爱!”百丽说着说着又叫了起来。
电话中确实少有当初与戈壁热恋时的黏腻,百丽的声音是快乐的,然而语气和措辞却保留距离,更像暧昧的朋友。
每一通电话的结尾,都是百丽在说:“那你忙吧。”
那你忙吧。
你要是爱我,就应该立刻笑着说,我不忙。
“你感冒好点了吗?听起来鼻音还是挺重的。”
百丽耸耸肩:“我估计怎么也得一个星期才能好吧,不过不发烧了。”
“清粥小菜的确能降温。”她没抬头,轻轻地翻过一页。
江百丽红了脸,吭哧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洛枳是昨天十一点半接到的电话,戈壁,说自己此刻正在宿舍楼下,请她下去一趟,稍点东西给百丽。
猪肝菠菜粥,清汤娃娃菜,香煎豆皮,一盒安瑞克,一盒康泰克。
洛枳怔怔地看着一书桌东西,想起楼下戈壁憔悴的样子,竟然第一次对江百丽的手段生出了几分佩服。
江百丽眼睛亮亮的,盯着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猪肝菠菜粥,脸庞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别的。
“陈默涵后来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
江百丽摇头。
“奇怪,她不可能没发现戈壁心猿意马啊,她那样的女孩子,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我当初不是也大半夜为他跑过好几趟,持平了。”她声音有些抖,爬上床去,一口也没有动。
“说得真委屈。”
“本来就委屈。”
“得了吧,”洛枳笑,“相爱时明明是心甘情愿的,怎么现在又说得好像你多委屈求全似的?”
江百丽肉蒙在被子里,许久许久都么有说话。洛枳于是关上灯,将飘香的食物扔在了漆黑的夜里。
“其实,顾止烨跟我说过,说容易动情的人,其实心最狠。”江百丽回忆起昨夜的事情,坐在上铺幽幽地说。
“当然,”洛枳点头,“因为健忘嘛。”
“但是,我觉得戈壁真的不是心狠的人。”
“唔,”洛枳掏出日记本开始抄诗句,“那就去交戈壁跟陈默涵分手啊。”
这样的话她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每次她想要将百丽从旧情难忘的泡泡中砸醒过来,就会将这话再重复一遍。
江百丽自然不会真的这样去和戈壁讲。
不去讲,不试探,不追究,就不会尴尬,不需要直面现实。
而不敢去讲的原因,才是她幻灭和清醒的理由。
新的学期,一切都很平静。洛枳心中那股莫名的惴惴不安也随着时间被淡忘。
他们选了两门同样的公共选修课,一起上排球课,一起上三门在周六上午开课的法律双学位课程——张明瑞上学期的法导果然挂掉了,他也的确没有再选人和双学位的课程。每周都一起打羽毛球,上自习、看电影、打游戏,坐车各种久负盛名的地方吃东西……
像所有普通的情侣。
一开始洛枳羞于在宿舍里面讲电话,后来也慢慢放开了。因为办了情侣套餐,所以花费极少,她常常洗过澡之后戴着耳机坐在床上一边翻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间或傻笑。
知道江百丽忽然从上铺垂下头,哀怨地说:“我发现,不管当初多么酷的人,一旦开始谈恋爱,就又肉麻又白痴。”
一脸“你看看你自己现在什么德行”的痛心疾首。
“你行行好,考虑考虑我的心痛好不好?”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洛枳反击,手机无意识地点着F5,忽然在新鲜事上看到了别的同学转发的叶展颜的照片。
巴黎街景。
“我说,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我之前就没有给过那个盛淮南什么好脸色,结果你居然……你说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到他啊。”
江百丽还在上铺翻来翻去地絮絮叨叨,洛枳的却在那个相册的图标上面停留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点击。
洛枳曾经在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都会怔怔地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时间久了,倒也不再这样对快乐和幸福诚惶诚恐。
盛淮南的短信这时候钻进了手机。
“我在篮球场,比赛刚结束,过来吧,一起吃饭。”
洛枳从食堂背后的小路绕去篮球场,边走路边想事情。太阳已经落下去,天幕被一遍遍粉刷得颜色越加深沉。她猛一抬头,才注意到就在自己前方不远处,一对情侣正停在小路中央,男生骑在自行车上,扭回头看自己的恋人,女孩子则跳下了自行车后座,踮起脚去嗅路边的丁香。
“摘下来一枝,插到花瓶里摆桌上吧。”男生建议。
“那是要做什么呀,人家开得好好地,你忍心吗?”女生竟是许日清。
两个人笑闹了一阵子,许日清重新坐到车座上,男生确认她坐稳了才缓缓起步,慢慢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洛枳舒了一口气,走到他们刚才停靠的地方,也不觉侧过头去嗅那凄迷的丁香香气。
那个当初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姑娘,已经渐行渐远。
她走到的时候,比赛早已散场,只有几个穿着球服的男孩子还坐在篮球架下一遍喝水一遍聊天。看到她走过去,另外几个人鬼鬼地一笑,就知趣地拎起包离开了。
盛淮南正在投篮,正跃起到半空,手腕轻抬的瞬间看见了她,于是嘿嘿地笑起来,球砸在了篮筐边上,弹到洛枳身边。
洛枳一只觉得篮球落地时的声音像两个人的心跳。
盛淮南一个接一个地投篮,洛枳扔下书包也跑到场上,将球捡起来传给他。
看男孩子打篮球,果然还是应该离得近一些,远远地观望觉得平淡轻巧无比,可是距离近的时候,就能听到衣服摩擦的声音,喘息声,脚步声,才觉得观者的心脏都跟着剧烈地跳动起来了。
洛枳的心脏就跟着他的生命力跳动。橙黄的路灯在墨蓝色的天幕之下为他们两个人撑起了一把温柔的伞,她微笑着看他运球、跳跃,听着空心进篮的声音,忽然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
她终于不必心不在焉地在操场上面乱晃了,终于不用在这样的时候故意把脸侧过去了。
那么多人爱过他。只有她走到了这一步。
这种快乐对于得不到的人来说自然是残忍的,可她却无法因此而强制嘴角不许上扬。这样想着,竟然也不再为心底那点不敢解开的秘密而感到过分恐惧了。
洛枳,加油。
她默默地对自己说。
“我哥哥,洛阳,下个月5号要回家乡办婚礼,我需要回去一趟。本来想要叫你一起的,可是你不是快要考6G了吗?我想你还是待在学校好好复习吧。”
盛淮南想了想,点头:“很可惜啊,不过那好吧,”他用小勺搅了搅碗里的皮蛋瘦肉粥,忽然问:“上学期,我生病的那次,给我送粥的女生,是你吧?”
洛枳好不容易才挑起一筷子面,闻声抬头,面一下子又全滑落进碗里了。
“哦,你突然失踪的那次啊,是我。”她挑挑眉。
盛淮南讪讪地一笑。
“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应该就是圣诞节那天晚上,我拖着你的行李箱回宿舍,跟老大扯淡,他忽然提起来,问我上次生病的时候送热粥的女生是谁,怎么突然就没影了。”
那天,自己咳嗽得很厉害,神色阴郁地在宿舍呆了一整天。下午张明瑞给他捎了泡面和煎饼,吃得他胃里火烧一样难受。
晚上十点左右,老大接了一个宿舍电话就跑下去,然后拎上来一个袋子——皮蛋瘦肉粥、玉米饼和蔬菜。说来惭愧,他实在猜不出是谁送的,感冒来得急,除了宿舍哥们儿没有人知道——倒也可能是院里某个看他没有去上课的女生?但是老大不应该不认识。
洛枳也想起当时那个有点猥琐却又热心肠的男生,笑了笑。
“我当时问起老大这个女生长什么样子,老大的描述是,美女。”
洛枳得意地刮了刮自己的鼻子。
“这描述简直放屁一样等于没说。”盛淮南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无视洛枳在桌子下面踢他的腿。
“不过老大说,那女孩真是挺好玩的。老大逗她说让她别抱太大希望……”盛淮南忽然停住不说了,似乎想到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
“我来帮你接着说,你们老大说追你的美女都能编起号码去抽六合彩了,对吧?”
那时候的洛枳,依旧笑得出来,在他问她的名字时对他说,您给赐个编号成了,等着抽奖呢。
丢盔弃甲的当口仍然能够用玩笑挽回失地,洛枳想到这里,竟觉得现在的自己似乎渐渐褪去那层锐利和骄傲,再上演一次,未必能说得出同样的话。
正在发呆,却被盛淮南用筷子另一端敲了头。
“又瞎想什么呢?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唯一没变的是,她仍然不善于应对他认真说出的感谢和致歉,连忙掏出面巾纸递给他说:“擦擦汗。”
“你帮我擦。”对面的男孩端着粥,头也不抬。
洛枳叹口气,认命地伸手过去帮他擦了擦额角。
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得太多,最近的盛淮南似乎安静了许多。他待她仍然很好,却像被什么心事压着,越发沉重。
“你还好吗?我觉得你最近不开心。”
盛淮南没接茬,忽然停下来,盯着筷子说:“你以前也练过用三根筷子吃饭吧?”
洛枳愣了愣。她并未跟他坦白过自己骗他的这些事情,三根筷子、肥肉块,乃至……小皇后。她只能点点头。
“我们再试试好不好?”
看到他开心的样子,洛枳也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于是站起身又拿了一双筷子,一根递给他,一根留在自己手中。
她硬着头皮上阵,面条在她的筷子上面一个摆尾,就甩了一脸的面汤。
他们一起笑起来,盛淮南拿起面巾纸,在她鼻尖上轻轻地擦了擦。
“只是最近我爷爷的情况有点不大好,”他一边帮她擦脸一边轻声说,“他是个很有趣的老头,住在乡下。我还想什么时候有机会带你去看看他呢。他年轻时曾经横渡什么江来着,养了很多小动物,什么都会,三根筷子吃饭是他最早发明的。我看了好多年,高中的时候才忽然想要学着做。”
洛枳沉默。
“外公也是,心肌梗死,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我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总觉得,好像有什么要发生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洛枳觉得眼前似乎隐隐约约能看到什么,却又看不懂。她只能轻轻地抓着他的手,轻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