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诡计
次日一早,陆贞就挂着沉甸甸的黑眼圈带着丹娘出宫了。依照高湛昨夜的建议,她戴了顶纱帽,将自己的面容略略盖住,而名义上的主人,自然就由高湛贡献出来。
当然并非高湛本人,而是——
“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看到眼前一身华服的男子,丹娘的嘴张得特别大,惊讶无以复加。
而那名男子见到丹娘这般神色,更加得意,扬了扬头,指着陆贞、丹娘和一个挑着担子的随从说道:“怎么了,小爷我英俊潇洒吧?告诉你,今儿我元禄可是陈家大少爷,奉皇上之命去烧官瓷的,你,你,还有你,通通都是我的跟班!”
可惜的是,这家伙一脸油滑,就是穿起龙袍也不像太子,更何况只是个富家公子,这一举手投足,更显得怪异十足。
就在他得意地指手画脚之际,丹娘已经抢先一步,直接拧住了他的耳朵吼道:“元禄,你敢说姐姐是你的跟班?嗯?”
高湛贡献出来的自然是元禄了,丹娘下手显然不轻,元禄的惨叫声跟着就跳出来,“哎哟,哎哟,你轻点!”
丹娘瞪着他,严厉地说道:“知错了没有?”
元禄连忙求饶,“知错了,知错了,陆大人是我姐姐总成了吧?”
“那我呢?”
丹娘气势高涨,连连追问,元禄还没开口,就听到有人指指点点地说道:“哟,这小娘子真厉害,大街上就管教起夫君了。”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连忙松开手。元禄如蒙大赦,连忙揉揉耳朵,可是依然粘着丹娘。
陆贞在一旁忍俊不禁,摆了摆手,说道:“别闹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干呢。”
丹娘瞪了元禄一眼,气哼哼往前走。元禄连忙跟了上去,撞了撞丹娘,小声道歉着。陆贞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次与瓷商的谈判极其顺利,很快就将事情办妥。一待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元禄就立即开始邀功,“怎么样,我还可以吧?”
丹娘斜睨了他一眼,不屑地说道:“哼,刚才那腿抖得跟个筛子一样,还有脸夸自己?”
元禄也不甘示弱,开始揭发,“你还不是一样?你刚才……”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闹起来,陆贞连忙拉住了丹娘,“好了好了,你们俩就不能不斗嘴吗?再这样,下次我就带玲珑出来了。”
丹娘一听,信以为真,慌忙央求道:“带我带我,我下次还要出来,我都好久没有出宫了……”
元禄更是意有所指地讨好道:“陆大人,要是事已经完了,你看……”
丹娘自然听出了元禄的意图,立即也跟着配合撒娇道:“姐姐,我想去买一口酥!”
陆贞一看天色还早,又朝远处望了望,那里人流如织,陆贞的心一动,便点了点头,说道:“好吧,这儿离玉佛寺不远,我也想去给一个长辈上炷香。你们俩别耽搁太久,咱们约好了,申时三刻,在寺门口碰面。”
丹娘欢喜地连连应是,就跟着元禄一道离开。
看着他们的背影,陆贞笑着摇了摇头,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没多久就到了玉佛寺,她提了一些香火去拜祭父亲。看着油灯上的“陆贾”二字,陆贞的眼眶不禁积满了泪水,往日在家的一幕幕又浮现在了眼前:父亲慈祥的笑容,温暖的大掌,斑白的双鬓。还有微微的叹息,“唉,谁叫我没福,连个儿子也生不出来呢?你要是个男子,我就此生无憾了……”
她咬了咬唇,在心里默念道:“父亲大人,女儿现在已经是七品女官,半点也不输于男子,想必九泉之下您也会欣慰吧。”她顿了顿,想起了高湛,便继续默念道:“女儿还遇到了一位良人……”
在父亲的油灯前祝祷,她又给周太妃敬香磕头,冷不防发现身边有一位男子正在磕头,同起同落,不像祭拜,更似是拜堂。一想到这一点,陆贞顿觉尴尬无比,便停住了动作,不料竟与那男子的视线相触。看到这张熟悉的脸,陆贞不禁有些意外地喊道:“又是你呀?”
对方也跟着一笑,说道:“玲珑姑娘,真是好巧啊。”
此人正是沈嘉彦,见到陆贞试着站起来却又跪下,他连忙伸手扶了她一把,陆贞更加不好意思,红着脸避开,双手揉了揉膝盖。方才跪得太久,双腿竟有些发麻,否则怎会站不起来。
坦白说,此刻的陆贞对沈嘉彦其实有些内疚。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曾见过一次,却因为沈嘉敏和高湛的婚事而微微有了些争执,那个时候,她告诉他,“陆大人其实也非常不好意思。她并不是想破坏人家姻缘,只是用情一深,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她也不想放弃自己的爱情。”
没想到沈嘉彦却用着冷冷的口吻说道:“皇家儿女,哪有那么多情和爱的?总有一天,太子殿下会想清楚,那位陆女官,并不是他的良配。”
这句话立即刺激到了她,她脱口便道:“那如果有朝一日,沈将军你也爱上了一个平民女子,可沈国公却要你另娶其他公侯之女,你也会觉得她不是你的良配吗?”
那时候,她记得沈嘉彦愣了一下,半天才道:“第一,我爱上的不是平民女子;第二,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连我父亲也管不了我;第三,你别叫我沈将军了,还是叫我沈大哥吧。”
彼时,陆贞被他跳跃性的思维搞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却没等她回答就匆匆离开。
此刻她再度与他相遇,二人竟不知如何搭话。
片刻之后,沈嘉彦才率先开口,“你怎么也来玉佛寺了?”
陆贞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是来拜祭父亲的,顺口便扯一句,“听说这儿香火灵验,我就来顺便拜一拜,你呢?”
沈嘉彦脸色有些黯然,转头朝某个方向看了看,这才回答道:“我是给两位故人上香。”
陆贞猜度着必然也是至亲,可见他的语调有些悲伤,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跟着沉默,气氛似乎又有些尴尬了。
不想沈嘉彦却又对她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你刚才求的是什么?升官发财,还是天赐姻缘?”
陆贞侧头想了想,说道:“求平安。”
“平安?”沈嘉彦看着她的脸,也没有多想,抬眼看了看大殿外人流,忽然想起先前与她并驾齐驱的愉悦,内心的一丝温柔又被轻轻挑了起来,“还想骑马吗?”
陆贞摇了摇头,回答道:“今天太晚了,改日吧。”
沈嘉彦略有些失望,随即提起精神说道:“那我送你回宫?”虽然不能一道骑马,但总归可以有时间相处。
没想到,陆贞依然拒绝,“不用了,我是跟别人一起出宫的,约好了申时三刻在这里等他们。”
“那我陪你一起等。”沈嘉彦不由分说就转头对陪在陆贞旁的随从说道:“你先回宫去吧,我会送她回去的。”
那随从想着陆贞和他在一起也不会有问题,便恭敬地行了一礼,退下了。
陆贞看到随从居然如此听话,真的就离开了,不禁惊愕地喊出声,“啊?”
沈嘉彦看着陆贞惊愕的样子,更觉可爱了三分,笑着向她解释道:“他是我训练出来的人,当然听我的吩咐。皇上居然派他来保护你,莫非这一次,你又要干什么大事?”
陆贞听着他的打趣,知道他说的是先前的事情,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干笑。
沈嘉彦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云彩,而后对陆贞说道:“天色还早,我们去后山转转吧。”
陆贞想着自己已经接连拒绝了他数次,再拒绝恐怕就太不给他面子,便点了点头。
沈嘉彦见到陆贞同意,微微一笑,便领着她绕过了玉佛寺大殿,径直往后山去。沈嘉彦似乎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没多久,二人就来到了一处清幽的峡谷,此时太阳已经略略西斜,但是热气依然强烈,一踏入峡谷,扑面的一阵凉风立时就将燥气吹得烟消云散。陆贞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四面翠绿如玉,不由得面露笑容,朝沈嘉彦开心地问道:“你怎么发现这个好地方的?”
沈嘉彦淡淡一笑,“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来玉佛寺上香。”
这是沈嘉彦第二次提到上香了。陆贞一直未曾听说沈国公家有故人在此,可是看着沈嘉彦认真的样子,那两位故人对他而言必然是十分重要。想到这里,陆贞随即朝自己轻轻呵斥了一下,世家贵族,必然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般深究最容易惹祸上身。于是,她便不再答话,只是扯开了话头,诚恳地问道:“沈司珍她最近还好吧?”
沈嘉彦无奈地摇头,“还是那个样子,这些天我让她少去宫里,好好在府中听嬷嬷训导,省得以后当了太子妃还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
太子妃……听到沈嘉彦的最后一句话,陆贞大吃一惊,一时之间未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颤声问道:“可是,不是说太子殿下不同意这门亲事吗?”
沈嘉彦不以为然,“时间一长,他总会改变心意的,那个陆贞肯定当不了太子妃。”
陆贞立即追问道:“为什么?”
沈嘉彦淡淡说道:“历朝历代,哪位太子妃不是出自公侯之家?因为她们身后的家族资源是太子们必不可少的重要助力。只凭着漂亮美貌,会做几件瓷器,又能顶什么大事?”
听着这一番话,陆贞一震,她想起自己之前对高湛的要求,还有他为难的神色,又细细咀嚼着沈嘉彦方才几句话,不由得心里一凉。
沈嘉彦看到佳人脸色突变,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很是推崇那位陆典饰。”他虽觉得陆贞的反应太过激动,却也只想到了这一层,并未深究。
陆贞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连忙调整自己的情绪,摇摇头,“没关系,我……只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沈嘉彦看着她渐渐恢复的神色,更加确定自己方才的猜测,只是略带歉意地说道:“在你面前,这些心里话,我总是很直接地就说了出来。”
陆贞强笑了一下,转头看向了他处,只可惜,满目美景依然无法让她的心绪平复下来,反而波澜更烈,就似身边的这一股风,迎着身体扫过来,灌满了衣袖,也将她的心一道堵满了,“家族资源”四个字一直在她的脑际盘旋,无法停止。
“你脸色不好。”沈嘉彦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再看了看四周,“嗯,这儿的风太大了。”说着,便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陆贞身上。
陌生的暖意骤然围满了全身,陆贞有些不适应,他的双手此刻正环绕着她,亲密得令她有些不好意思,陆贞连忙试着推开道:“不……不用了。”
沈嘉彦却坚持道:“披上吧,你不是叫我沈大哥吗?不用那么客气。”
陆贞只得接受,拘谨地福了福身,“既然如此,就多谢了。”
沈嘉彦深深地看着陆贞,略带深意地说道:“别那么局促,我没有把你当外人。”
此言一出,陆贞更觉得局促不安。她有预感,若是再继续说下去,沈嘉彦必然会说出一些让她为难的言辞来,于是道:“天色不早了,我得赶快去寺门口跟丹娘他们会合。”
说着,便率先一步朝出口走去。沈嘉彦也没有再多言,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看她披着自己的大氅步入那片绿色之中,竟觉得无限美好。
二人很快就出了玉佛寺,沈嘉彦陪着陆贞在门口等了许久,依然不见有人过来。他正奇怪着,陆贞已经气恼地说道:“怎么到现在还见不着人影?”
沈嘉彦正要开口安慰,前方却有人开口问道:“请问,是陆姑娘吗?”
陆贞奇怪地看着那人,犹豫地点了点头,“我是!”
一旁的沈嘉彦却大吃一惊,“你也姓陆?”
陆贞这才想起自己和沈嘉彦说的名字,有些心虚地回答:“嗯,是啊。”看着沈嘉彦尤有困惑的脸,她连忙补充了一句,“碰巧而已。”
沈嘉彦没有再问,那个人已经走过来,将一个荷包交给陆贞,“陆姑娘,这是一个叫丹娘的姑娘让我交给你的。”
陆贞一看,正是丹娘的随身之物,连忙问道:“她给你的?那她到哪儿去了?”
那男子低头看着地,回答道:“丹娘姑娘在一间酒楼吃多了东西,突然生了急病。我们家小姐正好经过,就把她带到府里休养了。和她一起的那位小哥儿让我捎这个东西给你,让你跟着我回去接她。”
陆贞不疑有他,松了口气,“那真是麻烦你家小姐了,这位大叔,麻烦你赶快带路吧。”
那男子将他们领到了一所大宅子前,可是走的却是小门,见到沈嘉彦似有疑色,那男子连忙赔笑着解释道:“走这边要近一点。”
陆贞并不以为意,只紧紧地跟着那人,沈嘉彦却警觉地看着四周的景色,只见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倒是富贵人家该有的精致。他深深嗅了一口,随即蹙起眉头,生出疑惑——这空气中的脂粉味儿从何而来?
正疑惑着,他们已经被领到了一间房内,那男子推开门请他们进去之后,便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我们家老爷正在堂上会客,只好委屈你们在这儿等一下了,我就去叫那位小哥来。梅香,给两位客人上茶!”
沈嘉彦扫了一下四周,这房间极大,布置却是极其简单,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临窗的兰花还未见到花蕾,再往里一点,隔着青丝帐,还见到一张牙床。
这是会客之所?
两盏茶很快就被送了进来,那男子跟随着侍女离开,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陆贞松了一口气,顺手捧起茶杯说道:“看来,丹娘他们是遇到好心人了。”说话间,茶香袅袅入鼻,她低头一看,惊喜地说道:“咦,居然是龙泉窑的名品。这茶也不错,是上好的湖州紫笋。”说着就喝了一口,忍不住赞道:“果然甘洌清香。”
沈嘉彦见她如此陶醉,便也走过来,跟着喝了一口,而后欣赏地看着陆贞说道:“一口就能尝出来?你懂的可真不少。”
陆贞笑着说道:“当宫女的时候,都得学这个。”
“是吗?”沈嘉彦似有深意地看着她,那眼神让陆贞有些不自在,她本能地避开,生怕表现得太明显,顺口就道:“他们怎么还不来?”
话音才落,陆贞就觉得头突然变得重起来,四肢的力道也渐渐消失,就连杯子都握不住,直至碎落入地。陆贞也顾不得洒了一地的茶水,一只手艰难地撑着头困惑道:“我……我的头怎么这么晕……”
还没说完,她便觉得眼前一黑,往地上歪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再度醒来,只觉得脸上湿得很,她晃了晃依然昏沉沉的脑袋,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被沈嘉彦抱在怀里,她登时涨红了脸,一边试着推开他,一边焦急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沈嘉彦还未回答,陆贞就听到有人呻吟了一声,本能地循声而去,随即惊愕地发现方才领他们进来的那男子正倒在地上,表情痛苦。
即便再懵懂,眼下的这一番情形,陆贞也能猜出端倪,而沈嘉彦接下来的这句话恰好印证了她的猜测,“有人想害我们。”
沈嘉彦说完,便将陆贞扶到椅子上坐好,这才缓缓走向醒转的男子。药力到现在还没有散去,沈嘉彦不能做出太大的动作来,蹲下身,一只手捏住此人的脖子,逼问道:“说!谁派你来的?”
那男子眼睛一转,闭紧双唇,沈嘉彦哪会不知道此人想的是什么,他剑眉一皱,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毫不犹豫地往下一扎,就在男子张口的瞬间,立即捂住了此人的嘴。
陆贞这才看清楚沈嘉彦方才拿出的是什么,竟是一把匕首,此刻,它正牢牢地将那男子的一只手掌钉在地板上。而那男子面容扭曲,显是痛到了极致,却因为被沈嘉彦捂住了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看着男子的惨样,陆贞心生恻隐,忍不住喊道:“沈大哥……”
沈嘉彦并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盯着男子的脸,回答道:“他这只手碰过你。”说罢,他又放开那男子,狠狠地说道:“我再问一次,这儿是哪里?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男子吃过了教训,再不敢有所隐瞒,连连招供,“我说,我说!这儿是红香院的后院,是专门、专门给达官贵人开的小楼。今天,有人拿五百两黄金找到我们,要我们把这位陆姑娘引过来,然后……”
听到这里,陆贞倒吸了一口凉气,“红香院?是谁这么恶毒?”
那男子却没有再多言,只说了一句“他们……他们马上就来了”,便昏厥过去,就算被沈嘉彦踢了几脚,依然动也不动。
陆贞伸手,虚弱地拉住了沈嘉彦提醒道:“沈大哥,你不能留在这里,快点走!”
沈嘉彦自然是不肯,“不行,我得救你出去。”
陆贞摇着头,“来不及了,我左边身子全是麻的,你也还没恢复,拖着我的话,你走不远的。你先走,待会儿找到人再来救我!”说着,便推了沈嘉彦一把,无奈周身无力,软绵绵的,像棉花一样。
沈嘉彦见此情形,更是坚决说道:“我绝对不会丢下你!”
说话间,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陆贞焦急地说:“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你快走啊!”
沈嘉彦却没有听她的,只将她一把护在身后柔声安抚道:“你不用怕,他们没有杀你,只把你捉到这来,无非是想坏了你的名节。我毕竟是位将军,谅他们也不敢动手。再说……”他停下来,深深地看着陆贞,坚定而诚恳地说道:“要是这事传出去了,我娶你就是。”
陆贞愕然,怔怔看着他,竟不知如何回应——她不是傻子,虽然沈嘉彦先前并未言明,但是她多少也知道他的心思,在玉佛寺的峡谷,她便是生怕沈嘉彦将不该说的话说出来。可是,到底躲不掉。
陆贞低低叹了口气,此刻,沈嘉彦已经将她扶到了一个角落里,安静地等待着房门打开的那一刻。
到底是谁下此毒手,很快便会知晓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们的房门前。下一刻,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便传了进来,“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强抢宫中女官!”
沈嘉彦微微一愣,房门随即被打开,接着传来了女子的尖叫,“快来看看,这个人怎么突然死了?”
而沈嘉彦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护着陆贞从床角转了出来,看向门口,跟着大吃一惊,“嘉敏,你怎么会在这里?”
“大……大哥……”沈嘉敏同时瞪大了眼,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你怎么会在这儿?陆贞呢?”
“陆贞?”沈嘉彦狐疑地看着沈嘉敏,“什么陆贞?”
陆贞自知隐瞒不过,只地低低地应道:“是我,我是陆贞。”
沈嘉彦先是一愣,猛然想起之前那男子找她时候用的称呼以及她闪烁的眼神,还有之前她拼命为陆贞辩护的言辞,一切都豁然开朗了……陆贞,陆贞,自己一直不屑的女子,居然就是眼前的佳人,这可真是……真是莫大的讽刺!
陆贞内疚地看着沈嘉彦愈加苍白的脸色,咬着唇道歉,“沈大哥,对不起……”沈嘉彦只是摇头,扶着陆贞坐好,便撑着依然虚弱的身体走到沈嘉敏面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看着沈嘉彦严厉的眼神,沈嘉敏低下头,心虚地不敢回答。
“到底为什么?”沈嘉彦追问道。
“如果……如果破了她的……”沈嘉敏抬头看了一眼陆贞,立即又垂首,“如果她失身了,就不能跟太子殿下在一起了,那样的话,我就……”
沈嘉彦一拳重重地砸到了桌子上,沈嘉敏从未见过沈嘉彦发如此大的火,吓得大哭,“不关我的事,是别人叫我这么干的。”
沈嘉彦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简直丢尽了我们沈家的脸!”
陆贞看着沈嘉敏一脸惊慌的模样,心里一动,脱口便问道:“沈司珍,是谁指使你的?”
沈嘉敏眼珠一转,“是……是王尚仪,这些事全是她安排的,我……我只是被她派来捉奸的。”说着,她又强挤出泪水,无辜地看着沈嘉彦,“哥哥,我也是被人利用。”
陆贞怀疑地看着沈嘉敏,她此刻虽然精神不振,但是凭着本能,一些细微的差异她还是可以感觉得到方才门口的脚步声明显不止一人,此刻却只有沈嘉敏出现,那另外一个人又是谁?
沈嘉彦不想理会这些,转头朝陆贞说道:“对不起,这件事情,是我们沈家对不起你。”
陆贞仰起了脸,强忍着泪水,轻轻摇了摇头,愧疚地看着他,“没关系,我也骗了你。”
沈嘉彦握紧了拳头,依然无法相信当下的事实,“你……你怎么会就是那个陆贞?”
“我一直就是那个陆贞。对不起。”她垂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同沈嘉敏说道:“这件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丹娘和元禄在哪里?”
沈嘉敏缩了缩脖子,根本不相信陆贞会如此轻易就放过自己,但是大哥在场,她也不敢造次,只能怯怯地说道:“他们在西厢……”
“快带我去!”陆贞立即说道。
沈嘉敏不敢有所逗留,立即领着他们往西厢房去。一路上陆贞依然被沈嘉彦撑扶着,只是此时的她却因此更加内疚,想起从前她也曾经因为高湛的隐瞒而愤怒,如今却对沈嘉彦做了同样的事情,内心不自觉地对高湛也生出愧疚——原来很多事情,真的是身不由己。
正想着,沈嘉敏已经在一个房门前停下来。守门的小厮见到沈嘉敏,显然是早已认识,立即就打开房门。屋子里,丹娘和元禄被绑在了一起,蒙着眼,塞了一嘴的布,正在奋力挣扎着。
沈嘉敏使了个眼色,其中一名小厮立即上前为他们松绑。丹娘立即跳了起来,正想动手,随即看到面前的陆贞,她微微一愣,接着便扑到了她的怀中,惊喜地说道:“姐姐,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说着,声音就变得低落,“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们在逛街,他们说一口酥只要五十文,而且写名字还可以试吃。我本来不想吃的,可是那个香味……”
“好了,我知道了,我没怪你。”陆贞轻轻地拍着丹娘的背,反过来安慰她,一转头,却发现沈嘉彦已经不见了身影,而沈嘉敏也一道离开。
她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愈加觉得愧疚不已。
不一会儿便有人走过来,领着他们去厢房休息,陆贞知道这必然又是沈嘉彦的安排,便也不拒绝,不一会儿竟见到忠叔的身影远远走过来。
经过这一次惊吓,丹娘和元禄早已经疲惫不堪,见到忠叔,自是欢喜不已。
忠叔走过来说道:“陆姑娘,殿下已经接到沈将军传来的消息了,我这就接你回去。”
陆贞正奇怪忠叔为什么会出现,听他这么一说,便知道又是沈嘉彦的安排。想着自己连日来对他的欺骗,他居然还能如此周全地替她着想,陆贞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先前欺骗他,是因为他是沈嘉敏的哥哥,到后面其实有很多次机会她都可以解释,却一直未敢开口,为什么呢?她默默地想着,或许是因为自私吧,不愿意失去朋友,便自私了一回,到现在被揭破,难道真的要一走了之,一句话也不解释,从此形同陌路吗?
陆贞的步伐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她咬了咬唇,抬起头朝他们说道:“你们等等我,我还有一件事要办。”
说罢,也不管丹娘的叫唤,转身便往楼上去,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此刻的沈嘉彦还没有离开,应该就在方才的房间里头,凭什么这么肯定,陆贞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是直觉罢了。
如陆贞所料,沈嘉彦就在那间房里。当陆贞推开门的时候,沈嘉彦正一个人靠着窗口,朝远处望去,似乎是在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陆贞安静地看着沈嘉彦,却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沈司珍呢?”
沈嘉彦回头看了陆贞一眼,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淡淡地回答道:“她闯了这么大的祸,不敢再胡闹,我叫人送她回府里去了。你放心,最近一段时间她都不会打扰你了。”
陆贞垂眼看着地面,愧疚地道歉,“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只是那一天……”
沈嘉彦苦笑着摆了摆手,“是我没看出来,你的行为举止,怎么可能只是一介普通宫女?”
陆贞咬着唇,小声解释道:“我实在是不方便……”
沈嘉彦却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你不用解释,你不说出来,也是顾及我的面子。”
陆贞焦急地上前一步,“沈大哥,你别再这么说了,我……”
却未想,沈嘉彦竟突然拉住了她,“那你知不知道,我根本就不只想当你的大哥!”
是的,根本不想,从来不想,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他就从未想过彼此间只是这一层关系。他原本以为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宫女,只要有机会,必然可以同她在一起。他抱着希望,慢慢地接近她,小心翼翼地让她了解自己,对自己放心,他以为,经过了这么多的事,她已经松动了,却没想到……
没想到……她就是陆贞,自己口中那个天下最恶毒、最狐媚的女人,而自己,竟然就这样心甘情愿地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
看着他痛苦的神色,陆贞不自觉地咬着嘴唇,她知道她不能开口,因为说什么都是错的。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想起了我的母亲,她和你一样,有漂亮的眼睛,乌黑的头发,而且她也喜欢栀子花……”沈嘉彦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迷惘,轻轻地说着,眼神跟着迷蒙。
“可是,我……”陆贞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沉默,然后张开嘴,却不知如何说下去,只能看着他拉着自己的手,轻轻地叹气。
沈嘉彦却似乎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他不由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自嘲地笑道:“是,我忘了,你和太子他……”他深吸一口气,朝陆贞摆摆手,“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着。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对不起……”陆贞还想道歉,沈嘉彦却已经背过脸不再看她,她叹了口气,只能退出房间。
丹娘和元禄、忠叔还在远处等她,见到她出现,丹娘立即走上去拉住陆贞的手焦急地问道:“姐姐你怎么突然跑了?可千万别再出事了呀……”
陆贞强笑着摇了摇头,便跟着回宫,轿子颠簸了一路,她只觉得疲累得很,药效渐渐散去,她除了累,还是累。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到了青镜殿的门口,看着上头高悬的“青镜殿”三个字,陆贞的心里一酸,久违的归家之感又涌上了心头。偌大的皇宫,也许只有这里,她才可以卸下一切的防备吧。
丹娘扶着她走进院门,刚站稳,就听到丹娘轻声笑道:“看看谁来了。”
她的心一动,抬起头一看,便看到高湛站在不远处。风迎着他的脸拂过,将他的头发悉数扫到了后面,俊朗的脸上满是担忧。见到陆贞出现,他立即奔过来,伸手轻轻地搂住了她,心疼地说道:“阿贞,你受委屈了。”
陆贞的鼻子一酸,眼泪便簌簌落下。她伸手用力地抱住高湛,内心生出一股后怕——方才只差了一点点,只要中间生出任何一个岔子,恐怕现在她根本就不能再站在他面前了。
高湛看着她满脸的泪水,心疼得无以复加,手足无措地帮她拭泪,连声安抚道:“我的太子府马上就要修好了,到时候我们搬进去,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受任何委屈……”看着陆贞依然泪水涟涟,他愈加为难,想了一下,突然记起来,立即说道:“别哭了,放心吧,我和皇兄已经说好了,这辈子只娶你一个人,别的女人,我保证连看都不看一眼……”
陆贞伏在他的怀里,摇了摇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里依然带着哭腔,“你不知道,要是没有沈将军,我差点就……”
高湛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道:“别怕,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陆贞点了点头,看着高湛紧张的模样,反倒安静了下来。她不再出声,放任自己沉湎在他的温暖里。
红香院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宫里面已经平静得像从未发生过一般,然而内里的暗涌却越加凶猛,就连陆贞的心情,也不似之前那般沉稳了。
她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王尚仪会对她下此毒手?如果沈嘉敏是因为高湛的事情才设下此陷阱的话,那么王尚仪呢?她的原因又是什么?陆贞蓦地想到了她与人私会之事,先前龙袍的事,王尚仪已经给了她很大的教训,难道真的要对她赶尽杀绝才能罢休不成?
思及此,陆贞不禁愈加烦躁,笔下的字也跟着扭到了一起,看着火气更大。她生气地抓起纸来,用力揉成一团,顺手就丢了出去。没想到纸团飞到一半,居然又滚了回来,她奇怪地抬头,随即见到满脸含笑的娄尚侍,“哟,这么大的脾气。”
陆贞颇感意外,这几日她因为高湛的警告,已经小心地避着娄尚侍,没想到她居然找上门来。避是避不过了,她只能迎过去,行礼道:“尚侍大人。”
娄尚侍走上前,轻轻扶住了陆贞,依然是往日的温和神色,“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唉,被王璇欺负成这样,也不知道来找我帮忙。”
陆贞警觉地看着她,心下立时提高了警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娄尚侍突然间出现,必然不会只是来探望这么简单,那她到底要做什么?陆贞想了想,决定按兵不动,看看娄尚侍的目的是什么。
娄尚侍笑着说:“我知道,最近你一直远着我。我不怪你,你是太子的心上人,自然觉得我这个跟着太后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陆贞立即露出了惊慌神色,一副被她看透的样子。
娄尚侍见状内心大喜,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虽然在宫里待了这么一段时间,到底沉不住气,就算爬到如今的位置又如何,女人呀,还是定力不够。陆贞就跟王璇那女人一个德行,遇到了情郎立即就变成了傻瓜,不过,这个傻瓜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思及此,娄尚侍立即露出了无奈的神色说道:“傻孩子,你三天两头地护着太子殿下,还以为我看不出来?要不是我老在太后面前替你打掩护,你早就……”
“谢谢尚侍大人。”陆贞见她如此,只得接口道谢,眉眼低垂,看起来一副感动的样子。
娄尚侍察觉到陆贞的松动,立即加紧攻势,推心置腹同她说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我的确一见你就觉得投缘。再说,我虽然姓娄,但也不过只是娄家一个普通的庶出女儿,入了宫,要是不跟着太后,还有什么路好走?”
娄尚侍初时不过是说两句糊弄陆贞罢了,可是说到后面,想起如今的处境,竟还真的生出几分感情来。陆贞听着娄尚侍的话,猛地抬起头,激动地看着娄尚侍,似乎被感动了。
娄尚侍顺势拉起陆贞的手,继续亲切地说道:“这些年,太后的所作所为,我看在眼里,却也不敢反驳。但在我心里,太子殿下这位英主,却是最值得我尊敬的。所以明里暗里,我能帮的也就帮你们一点。你和太子的事,我一个字也没在太后面前提过……”
陆贞咬了咬唇,眼里闪动着感激的光芒,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大人的好意,陆贞一定会向殿下转达的。”
“那都是小事。”娄尚侍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关切地看着陆贞说道:“现在,我心疼的是你!王璇自己和别人私通,还想毁了你的清白,其心可诛!”
陆贞一震,看着娄尚侍,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这一点小动作哪里逃得过娄尚侍的眼睛,她在心里得意一笑,脸上却露出了恨恨的神色,“我有个好法子可以帮你出出气。”
陆贞秀眉微微一蹙,不解地看着娄尚侍,小心地问道:“什么法子?”
娄尚侍神秘地笑了笑,自怀中取出一个盒子,打开了放到陆贞的面前。陆贞低头一看,却见到里面只有一粒发黄的药丸,愈加狐疑。娄尚侍看她已经生疑,忙笑着解释道:“这是太医给我开的润肠散,里面有大黄和番泻叶,平常人吃下去小半个时辰立刻就会腹泻如注。”
陆贞目光再度落到药丸上,“大人想把它给我?”
娄尚侍点了点头,“过两天就是中秋夜了。宫里的赏月宴,王璇是一定得出席的。你最近闲着没事,我会调你去主理那个赏月宴,到时候你悄悄地把这颗药放在什么吃食里面,她的肚子肯定马上会大痛特痛。”似乎是想到王尚仪狼狈的样子,她掩嘴大笑起来,“到时候,全宫里的人都在那儿,保准她颜面尽失!”
陆贞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盒子,看了半天之后,终于啪地将盖子合上,握在手心里,脸上亦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多谢大人帮忙。”
娄尚侍见陆贞收了盒子,眼里闪过一丝阴狠之色,但是很快就被笑意所掩盖。目的已经达到,她也不再多做逗留,同陆贞说了一些体己的话,便离开了青镜殿。
殿外,风乍起,扫过一地落叶。她狠狠地踩着步子,脸上渐渐露出得意的笑容,中秋夜,赏月宴,多年的怨气,终于可以得到发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