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星期六,小张上午就来接陈霭。他们是这样安排的:先到东方店去买菜,然后陈霭去小张家准备生日宴的饭菜,到下午宴会快开始的时候,小张再来接小杜和祝老师。

两个人到了东方店,发现星期六比平时热闹,仿佛D市的中国人都选在在周末出动一样,陈霭看到了不少中国面孔,看来中国人还是爱吃中国菜,来美国多久都改变不了中国胃。

本来陈霭也需要在东方店买些东西,可以趁小张有车帮她运回去,免得又要人拉肩扛。但她怕待会付账的时候,小张不好意思只付自己的,把她的那份也付了,所以忍住了没买。又考虑到小张是单身爸爸,手头不宽裕,她买菜的时候就很精打细算。但她的精打细算在小张看来还是很大手大脚,两人有些意见不一致。不过她没像对待祝老师那样,一定要倔个赢,而是很随和地按小张的意思买。

然后他们开车来到小张的家,如果不是见识过老板的房子,陈霭对小张的房子一定会有惊艳的感觉,因为按照国内的标准,小张住的也是花园洋房,单家独户那种,不跟任何人共墙共屋顶的,更不是一幢大楼里的一个单元。

陈霭衡量房屋的标准主要是以她自己的住房为参照物,所以她的赞赏完全是发自内心:“你的房子真漂亮!”

小张自豪地说:“漂亮吧?你知道我花多大力气整修的?这外墙,草坪,花圃,栅栏,我都重新打理过了。这是个老房子,刚买来的时候难看死了,都是我亲自整修的——”

进到屋子里,自然没有老板家金碧辉煌的感觉,但也宽敞明亮,实用舒适。她对小张的房子比对老板的房子多一些亲近感,大概潜意识里知道自己离这样的房子距离更近,而老板那样的房子,太遥不可及了。

小张的妈妈和儿子都在家,听见有人来,都迎了出来。

张妈妈七十多岁的样子,背有点弓,脸色比较暗沉,精神状态比较萎靡,给人一种不堪重负的感觉。想想也是,儿媳跑了,留下儿子一人带着眼睛有先天缺陷、极有可能瞎掉的孙子,完全没有出头的希望,老人怎么会高兴得起来呢?

小张的儿子叫张宁,长得挺可爱的,高额头,高鼻梁,但戴着一副眼镜,脸上的表情很老成,甚至可以说愁苦或者郁闷,像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

这老少三人站在一起欢迎她,差点让她掉下泪来。虽然三个人脸上都满是笑容,但陈霭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幅画面很悲惨,好像是一条注定要沉掉的船上,站着这么一家三代,相依为命,彼此都不提起前方等待着大家的厄运,强作欢颜过着每一天。

陈霭抱起小张宁,跟张妈妈寒暄了一阵,就提出要开始准备生日宴。小张家有厨房,挺宽大挺漂亮的,但小张说他家从来不在厨房炒菜,而在后院搭了个小棚子,就在那里炒菜,免得油烟把厨房搞脏了。

小张带陈霭去看她待会要施展手艺的场所,很小的一个棚子,靠着房子的后墙搭的,里面摆着一个简易煤气灶,还有一张旧桌子,煤气灶上放着一个炒锅,锅把子油腻腻的,锅子里泡着水,大概是上顿用过了还没来得及洗。小棚子四壁的油烟都挂成条了,煤气灶和旧桌子也是油腻腻的。

陈霭看不下去,挽起袖子就开始擦洗煤气灶和旧桌子。

小张说:“你看这油烟大吧?所以我不敢在厨房里炒菜,要是把厨房熏成这样了,那房子就卖不出去了——”

“你要卖房子?”

“现在不卖,但迟早是要卖的。住的时候不好好保养,到时候怎么能卖得出去?”

陈霭想到房子卖了,小张一家三代就要流离失所,心情无比难过:“想想办法吧,能不卖还是别卖,老人孩子——”

“你搞没搞懂啊?我不是说我供不起房子要卖,我说的是——投资——,买套房子,边住边供,过几年,房价涨上去了,就卖掉,可以赚钱——”

这个理论倒不陌生,赵亮也是这个理论,但陈霭始终没搞懂这样怎么能赚钱。等房价涨上去了,房子可以卖个高价,但你卖掉了自己的住房,就得再买个房子住,那不就得付别人高价吗?比如你十万的房子卖到了十五万,你赚了五万,但人家二十万的房子卖到了三十万,你不是得多付十万吗?怎么能赚到钱呢?

但她没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因为她觉得小张本来就有点不www•99lib•net耐烦她这个老土了,如果还问,肯定把小张问烦了。

陈霭发现小棚子里没水源,打水还得回到屋子里去,小棚子里也没空调,热得要命。她十分后悔起了这个清洗小棚子的心,但既然开了头,也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大概花了个把多小时,她才把小棚子的油烟油腻草草清除了一下,衣服已经汗湿了几遍,口干舌燥,像要脱水了一样,她狼狈地逃进正规厨房里,享受空调,猛喝冰水。

然后她就赖在厨房里不肯去小棚子了,想等到全部准备好后,再端到小棚子里去炒。小张问明不需要在厨房帮忙后,就去后院张罗,那是等会设宴的地方。

陈霭听说待会是在后院开餐,已经先自热出了一身汗,忍不住建议说:“就在你家餐厅吃饭不好吗?外面多热啊!”

小张不同意:“在餐厅吃饭?那么多人,不把餐厅搞得乱七八糟的?”

陈霭无语了,感觉小张的房子不是供人享受的,而是供人观赏的,一切跟生活有关,而跟观赏无关的活动,都必须到室外去进行。

中饭,陈霭简单地做了几个菜,跟张家三代人一起在早餐厅的小饭桌上吃午饭。张妈妈看样子是个不善言谈的人,不怎么说话,小张宁也很安静,小张更是吃得不言不语的,让陈霭很不习惯。她做了饭菜,没得到食客的信息反馈,总像明珠暗投了一样。

吃过午饭,陈霭接着准备饭菜,张妈妈带着孙子上楼去睡午觉,小张则到厨房陪着陈霭,顺便也帮点小忙。

陈霭怕沉默,找个话题说:“你妈妈能给你帮不少忙——”

“就是啊,如果不是我妈,我真不知道这几年怎么熬过来——”

“刚才我听她说她经常头疼,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小张沉默了一会,说:“她没医疗保险——”

陈霭自己也没医疗保险,因为她这次来完全是国内掏钱,C大不提供任何福利,而国内总共才给她五千美元,听说美国买医疗保险贵得很,所以她没买。她自觉身体还不错,这半年内应该不会出问题。但像张妈妈这样年龄的老人,又是长期呆这里的,不买保险就太冒险了。

她关切地说:“你还是得给你妈妈买个医疗保险——”

小张叹口气:“我也知道应该给她买保险,但是哪有钱呢?像她这个年龄,很多保险公司都不愿意保,除非你肯出大价钱——”

“那你孩子呢?”

“孩子入的是C大的医疗保险计划,C大掏了大部分钱,不然我也掏不起——”

“那怎么不给你妈妈也买个C大的医疗保险呢?”

小张哼了一声:“妈跟孩子怎么同呢?孩子是家人,C大也cover(负责保险)的,妈妈不是家人,C大怎么会让她入保险?”

陈霭听得一惊:“你妈还不算你一家人?”

小张有点不耐烦:“跟你说了不是就不是,你怎么听不明白呢?”

陈霭受了呵斥,有点委屈,心想你又没解释为什么你妈不是你一家人,我才问这么一句,你发什么脾气?又不是我不让你妈入C大的保险,你有本事找C大发脾气去。

小张似乎没注意到她的不快,接着说:“我现在就最怕我妈生病,一旦生了病,我只能把她送回国去,但她回去了就再也来不了美国了——”

“为什么?”

小张又有点不耐烦:“她现在属于逾期不归,黑在这里了,她怎么还来得了?”

陈霭一听说张妈妈“黑”在美国了,就很着急,顾不上计较小张的态度,担心地说:“你怎么让她老人家黑在这里了呢?那多危险!”

小张更烦了:“说了你又不懂!我儿子现在这种情况,我不让我妈黑在这里,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你这么能干,你能不能替我妈延签证?或者替我照顾儿子?”

陈霭懵了,不知道小张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她也没说自己能干,而且也没责怪小张的意思,不知道触动了小张哪根筋,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就冲她发脾气。如果不是看在张宁和张妈妈的面子上,她真想一撂挑子不干了。

小张发过了脾气,大概也认识到自己太过分了,稍稍缓和了口气说:“我儿子刚发现有眼病的时候,他妈就跑了,我一个大男人,又要上班,哪里有时间照顾儿子?这里的daycare(托儿所)贵得很,我出不起那个钱,只好把我妈办过来探亲,替我照顾张宁。后来延了一次签证,但再就延不上了。那怎么办呢?我儿子就是这个情况,如果我妈不在这里,谁来帮我照顾他?只能让我妈黑下来——”

陈霭在心里原谅了小张刚才的粗鲁,但她已经吓怕了,不敢再说什么。

小张沉痛地说:“我妈的事,还不是我最操心的事,万一我妈病得不轻,需要上医院,我还是会送她去医院的。美国的医院是讲人道的,都是先看病,过后才把账单寄给你,所以即便我们付不出钱来,医院也会先给我妈治疗,等到账单寄来的时候,我不付账就行了——”

陈霭在医院干了很多年,能够体会医院的难处,有时医院逼着病人先交钱再看病,也是没办法,如果先给病人看了病,到时候病人一个不付账,两个不付账,医院不办垮了?她忍不住说:“账单来了你不交钱,你这不是赖账吗?”

小张眼睛一瞪:“我赖什么帐?你以为这是中国?父债子还?这里是美国!美国是不会逼着子女替父母还账的——”

陈霭被小张瞪得一愣,讨好说:“那美国——还挺好的呢——”

“当然好啦,不然怎么这么多人呆这里不回去?像我这样的,也算是外科一把刀,如果待在国内,也是吃香的,喝辣的,车接车送,红包都不知道要接多少,哪像在这里,就那么几个死钱——”

陈霭听糊涂了,这小张到底是在说美国好,还是在说美国不好?她问:“那你怎么不回国去呢?”

小张黯然道:“还不都是为了我的儿子——”

“现在国内医疗条件也不错,你儿子的病——”

小张摇摇头,没说话,似乎喉头起了哽咽。

陈霭安慰说:“你别太着急,这病无非就是视力差一点,需要戴眼镜而已——”

小张仍然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陈霭看见一个大男人如此悲伤绝望,心里也很难过,眼圈也红了,喉头开始发紧。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小张费劲地深吸一口气,再痛苦地慢慢吐出,又深吸一口,再慢慢吐出,仿佛心肌梗塞,出不来气,在垂死挣扎一样。良久,小张才眼望着窗外,哽咽着说:“只要我在——一天,我就不会让我的儿子——受罪,但是——等我死了——谁来——照顾我的——儿子?他这病——很可能会双目失明——到那时——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小张说不下去,失声痛哭起来,又怕家人听见,只好捂住嘴,抽噎得肩头一耸一耸的。

陈霭吓坏了,放下手中正在做的肉丸子,三两把洗净了手,拿了张面巾纸,走过去递给小张。

小张接过面巾纸,抓住她的手,哽咽着说:“陈霭,你不知道——我——真苦啊——每天开着车——就——恨不得——一车——撞死——一了百了——”

陈霭见小张象抓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抓着她,吓得不敢抽出手来,生怕这一抽,小张就沉入痛苦的大海深处淹死掉了。她一边陪着掉泪,一边安慰说:“快别这样瞎想了,你知道自己是儿子唯一的依靠,你怎么能往那上头想?”

小张的眼泪大串大串地滚落下来:“我——知道——我现在是——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了——”

“人生真是——”

良久,小张停止了哭泣,但脸上是一种心如死灰的表情:“所以我无论混得多么不得意,也要呆在美国,美国的社会福利好,不管我是病了死了还是失业了,国家都会照顾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