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莲笺
“菡玉,你那支笛子呢?”
菡玉手一抖,笔尖一滑,手底下的笔画就写跐了。她连忙补了几笔修正过来,但那字也失了形状。只能这样了,礼部裁定明经科中选的名册,只此一份,总不能因为写坏一个字就叫别人重递一份上来。
杨昭又问了一句:“你的笛子呢?”
她回过神,答道:“下官平时不带在身上,留在居处了。”她举起手中审阅完毕的名册,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恭敬地双手递上,“相爷,都按您的意思一一批过了,请过目。”
他挥挥左手:“不必看了,盖上印换下一个。”
他的右手伤得严重,表面一层皮肉几乎全部烫坏,要等新的长出来还得一些时日。此时他整只手都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如粽子一般,动弹不得,写字当然是不能了,只得让他人代笔。这些天菡玉便一直跟随在他身侧,按照他的指示批阅各类文书。
以前她总不明白,他身为宰相日理万机,身兼四十多个职务,如何忙得过来。这次跟着他帮他处理事务,才知道他的确不负精敏强干之名,任何事一听完便能拿出主意,办事之迅捷令人咋舌,她只作书记还总觉得跟不上他。
但再怎么精敏,一个人也不能当四十个人用。他的手又受了伤,假以他人毕竟不如自己利落,是以这几日每天都要忙到天黑透了才能回去,最晚时甚至在尚书省院中留到亥时。
大概是事情实在太多太忙,虽然两人成日相对,他倒也没有任何逾越,一心处理政事。菡玉更是心无旁骛,唯恐自己手慢了又耽误要事,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每日她都累得肩酸背痛,因为写太多的字,又写得太急,一歇下来就右手僵硬,甚至握不住筷子,喝汤都会手抖洒自己身上。才十来天,手指上书茧就厚了一层。
天光渐渐暗了。她放下手里刚批完的卷册,趁着他没说话的空当,放下笔来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拇指轻轻抚着被笔杆磨红的无名指节,一边去拿下一册。
“今日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明天再说。”杨昭忽然开口道。
“可是……”菡玉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还有这么多……”
“反正今天肯定弄不完了,明日我多找几个人来,你也可以不必如此辛苦。”
她歉然道:“下官手拙,耽误相爷办事……”
“这么多事,一个人的确忙不过来,都怪我一时……”他突然停住,“好了,我也乏了,就这样吧。”
菡玉也不多话,把手里的事料理完了,和他一同回去。杨昭宅第位于宣仁坊,就在皇城东南角外,不多时便到了。
门房看到相爷回来,递过来一张请柬。杨昌先替他看了,才递与他:“是御史台吉温吉中丞即将过寿,邀请相爷莅临赏光。”
菡玉本是跟在杨昭身后,听到“吉温”二字,步子不由一滞。
杨昭瞥她一眼,接过请柬来翻看:“哦,吉中丞做寿,自然是要去的。”又转过来对菡玉道:“你也随我一同去吧。”
她脸色一变,低首拜道:“相爷,廿九那日有吏部考功集议需要相爷主持。月底事多,相爷日理万机,吉中丞又不是做大寿,相爷何必亲临。”
杨昭眉梢一动。向来做寿都是逢十,吉温今年三十六,的确算不得大寿,只能算个吉利点的庆生宴罢了;吉温寿诞是本月廿九,定于那日中午摆席宴客,邀请他前去。这些只写在请柬上,菡玉并未看到,他和杨昌也没有说出来,她却都知道。
她和吉温有故,他早就知道,但究竟是什么故交,到什么程度,他却不太清楚。以前是故意不去过问,但是现在……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她房中看到的诗笺:“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这内容怎么看都像是……
他皱起眉道:“吏部考功由考功少卿主持,侍郎到场即可,未必非得我去。我身上有伤,又接连忙了这些时日,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歇一歇。吉中丞这大半年里代我主持御史台事宜,劳苦功高,于情于理都不该不给这个面子。”
菡玉低头道:“相爷言之有理。”
杨昭却不让她打马虎眼,一边进门一边吩咐:“记着那天跟我一起去,可别忘了。”
她脸色微微发白,辞道:“下官非比相爷精敏,只怕还有很多事来不及做完……”
“就你那点事,我会帮你处理。”
她犹作无谓挣扎:“吉中丞又没有邀请下官……”
“你跟我一同去,谁还能不让你进门?恁多借口!”他停住脚步回过身来,“你到底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
这句话让她即刻镇定下来,低声道:“下官只是谨遵相爷之命,不敢造次。”刚搬来相府时他曾命令她不许再去御史台和吉温见面。
“我既然允许你前去,你就只管去。”
允许?这是强逼吧?
菡玉转念一想,吉温的寿筵邀请了宰相,必定还有其他官场同僚,家眷未必会出来,就算出来也轮不到……而杨昭,他再怎么精明聪慧,也不可能会猜得到,百般推辞反叫他起疑。于是便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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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温的这场寿筵可谓做足了排场。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到了不少,五品以下的能接到邀请,自然更是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哪有不来之理。这是吉温入京任御史中丞以来第一次大宴宾客,一来大伙儿碍于他这个实际上的御史台主事者的威势,不敢不赏脸——御史台干的本就是督察弹劾官吏的行当,谁敢得罪?二来右相都于百忙之中抽空莅临,与吉温关系岂止一般,就算不给吉温面子,也得给右相面子。
杨昭抵达吉温府邸时宾客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吉温偕女眷亲自站在庭中迎接宾客,听说右相到了,迎出门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杨昭身旁的菡玉。他未意料到菡玉也会来,愣了一下,还是杨昭先和他打招呼,他才急忙上前见礼。
杨昭只穿了便装,笑得一脸喜气,挥挥那只裹满绷带的手:“吉中丞寿诞,我是以友人身份前来祝贺,今日只叙私谊不论公事,中丞不必拘礼。”叫过杨昌来奉上寿礼,“这是我和吉少卿的一点心意,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吉温见他和菡玉一同前来,还送同一份礼,脸色便有些微妙,垂首拜道:“相爷太客气了,下官如何敢当,相爷肯赏脸光临就是给下官最好的寿礼。”说着稍稍别了一下头,吉夫人便会意,上前亲自一件一件地从杨昌手里接过礼品,再递给仆人收起。她先前见过杨昭,不算生分,落落大方地对杨昭行了礼:“多谢相爷、吉少卿美意,两位里边请。”
杨昭虚还一礼,举步往庭中走去。跨出两步发现菡玉没有跟上来,回头去看,只见她面色阴沉地立在原地,似乎是在盯着吉夫人。再看吉温,神色有些闪烁不定。
“菡玉。”他轻唤了一声。
菡玉还没回神,那边吉夫人一直低着头,听杨昭这么一喊不禁抬起头来,正看到菡玉盯着自己。她乍然看到菡玉的面容,又是阴沉的脸色,吓得惊叫一声,眼睛一翻就向后厥倒过去。
吉夫人身后的婢女家仆登时炸开了锅,几个人连忙把她扶住,吵吵嚷嚷乱成一团。吉温也赶过去,抱着她躺下来,连掐了好几下人中才把吉夫人掐醒。吉夫人像是受了极大惊吓,虚弱得两个婢女一人一边架着也站不直身子,举起袖子遮在面前,不敢再看菡玉。
吉温面如死灰,对杨昭谢罪道:“内子体虚不胜劳累,失礼于相爷,还望相爷海涵。”
杨昭道:“娘子定是为中丞今日寿筵操劳所致,还是快快回去歇息吧。”
吉温对婢女挥手道:“扶娘子下去休息。”
吉夫人浑身虚软,一直举袖遮着脸,连向杨昭致歉的话也不说了,一心只想立刻离开。两个婢女扶着她往厢房那边走出几步,突然听得一男童脆声喊道:“娘!你怎么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从后宅院门窜出来,疾奔到吉夫人面前,抓住她的衣襟连连摇晃。
一旁婢女道:“小郎君,娘子没事,就是累坏了身子,歇一下就好了。”
那孩子满脸焦急,眼珠一溜,正好看到庭中央的杨昭等人,双眼一瞪,指着菡玉嚷道:“小玉姐姐!又是你装鬼吓我娘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