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莲笺

  这样的怀抱啊,陌生而又熟悉,多少年不曾触及,留在记忆中的只是遥远而模糊的印象。那时似乎他的手位置要更高一些,从她的肩上垂下来,手里拿着书本或是别的什么玩意,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说话时轻轻磕她的脑袋,每每惹得她笑出声来,他便会板起脸,假装生气地拧她的耳朵……

  “素莲,是你,真的是你……”吉温的脸埋在她肩上,呼吸中带着酒气,吹进她脖子里,“那回……那回你撇下我和小玉,我沿着那条河一直找一直找,却发现它居然流到我们当初相遇的地方。素莲,你是故意这样惩罚我吗?自从你离开我,你可知道这些年里我都是怎么过来的?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总觉得你还没死,也或许是我自欺欺人,不敢相信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还有小玉,她也说你没死,盼着你回来。你走的时候她才四岁,转眼就快十年了……你看到她了吧,她越长越像你,每次看她就好像看到了你。她始终不肯原谅我,我不敢看她那张脸,她和你那么像,每次她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我,我就想起最后见你的那次,你也是那么看着我,然后你就……可是我又舍不下,如果可以再见到你,如果你可以回到我身边,就算你这辈子都恨我,我也心甘……”

  他从来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尤其是……尤其是他娶妻之后,每次来,都是默默地坐着,相对无言,然后又默默地离去。再后来,便是连面也很少见到了,远远的一瞥,也只是个模糊的背影。

  “没想到你还活着,素莲,你居然真的还活着。那次在城外道观见到你,我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始终不敢向你挑明,怕你不肯认我,更怕只是我思念太深,把一个相貌和你相似的人误认成是你,而你其实已经不在了……”他低低地诉说着,每一言每一语,都是刻骨的相思。

  以前一直以为是他负心,背弃了盟誓另娶他人。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和乐的模样,以为他过得很好,早已忘却了旧人。谁知他却一直还想着念着,她的那些愤恨怨怒便都落了空处。

  血脉相连的亲人,没有办法。世上也只有他和小玉,不管做过什么她都会原谅吧?

  “素莲,你为什么不开口?你真的那么恨我,连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吗?你说如果那棵被雷劈了的紫薇能再活过来,你就原谅我。你看到没有,我把它救活了,它开花了,年年都开,每搬一次家就移植一次,可它一直活着。但是你,你还是不肯原谅我……还是这只是我在做梦?我知道了,一定又是我在做梦……”

  他摇摇头垮下肩,身子有些不稳,抱着她的手也松开了。菡玉连忙转过身去托住他的胳膊,他因势双臂一收,又把她搂进怀里去,头搁在她肩上。

  “素莲,素莲……我做梦也盼着你能再来见我一面,哪怕是在梦里;盼你能再看我一眼,再叫我一声七郎……”他喃喃地吐出模糊的字句,声音渐渐低下去。

  “七……郎……”她停顿了一下才叫出来,还是觉得别扭,后面那个“郎”字轻得似听不见。许久都不见回应,发现他已然醉倒睡过去了。

  菡玉低叹一声,想扶吉温去找地方休息,稍稍一动他便滑倒下去。她只得伸手抱住他的腰,以此支撑他的重量。越过他的肩正看到敞开的房门,微弱的光线从那里照进来,突然有什么东西出现在门口,把门框挡住了大半,屋里立刻昏暗下来。

  她悚然一惊,连忙推伏在自己身上的人,一边喊着:“吉中丞,快醒醒!”见他毫无反应,又喊:“七郎!”

  吉温醉得实在厉害,感觉到她推自己,非但不松手,反而扒得更紧,嘴里嚷着:“素莲,别离开我……别走……”

  菡玉挣脱不开,眼看着门口的人影快步向他俩冲过来,一把抓住吉温的衣领往后拉去。吉温抱紧了菡玉,第一下没有拉开,反把吉温的衣领扯破了。杨昭索性双手抓住吉温肩膀,使劲把吉温扳倒在地,大步跨过他横在地上的身子,向菡玉逼来。

  菡玉伸手不及,眼看吉温倒了下去,脑袋磕在墙角转弯处,居然还没有醒,就那么歪着脖子昏睡着。菡玉担心他撞晕了,想蹲下去看他,那边杨昭已到了面前,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提了起来,又推到背后的墙上。

  他欺身上来压着她,身后是坚硬冰冷的墙壁,令她动弹不得。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闻到淡薄的酒气,挟着他的怒焰扑面而来。他的双眼被酒和怒气烧得血红,昏暗中亮晶晶的两点,让他看上去如饥饿凶狠的狼。

  “你心心念念出来就是为了来这里和他幽会!”他的双手扣紧了她的肩膀,她从未见他用过这么大的力气,十指仿佛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你们俩背着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菡玉心口怦怦地跳着,这样的杨昭让她害怕,让她手足无措,只想逃避。她努力保持镇静,声音却仍忍不住地微微发抖:“相爷,下官与、与吉中丞只是偶遇,并没有做什么……”

  “偶遇?偶遇会遇到这偏僻的小院子来?没做什么,那刚才你们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抱着你?”

  地上的吉温翻了个身,手正好搭到菡玉脚边,抓住她的衣袍一角不肯松手,一边迷迷糊糊地呓语:“素莲,你别走……我想你想得好苦……”

  杨昭怒火中烧,听到这话无疑更是火上浇油,抬脚踢在吉温手背上,怒道:“滚开!不许你碰她!”他穿着厚底硬靴,一脚下去踢断吉温手骨也不足为奇。

  菡玉眼见吉温被他踢翻过去歪在墙边,心中不忍,急道:“你别动他!”

  “你心疼了?”他越发妒怒,“这样你就舍不得了?你信不信我随时可以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菡玉连喘数口气,逼自己鼓起勇气直视他:“相爷,你贵为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一向对你景仰有加。但你这样以权势要挟公报私仇,不顾别人意愿强取豪夺,未免太不讲道理!”

  “强取豪夺不讲道理?你是迫于我的权势才留在我身边,其实你心里根本不愿意,巴不得从我身边逃走是吗?”杨昭咬牙切齿,一手伸进怀里,摸了好几下才掏出要拿的东西来,“那这算什么?你这算什么意思!”

  菡玉隐约看出他掏出的是个锦囊,里头露出藕荷色的一角,散发出淡而绵远的荷花香。露出的地方只看到“三岁兮”等字,分明是她为芸香写的诗笺,不知为何会到了他手里,还让他误解。

  “这是我写给芸……”话到嘴边她又吞了回去。看他盛怒到失了理智的模样,这时候不管说出谁来,都会成为他迁怒的对象,不能因此而连累了芸香。

  “写给谁的?”

  菡玉略一迟疑:“反正……不是写给你的。”

  “不是写给我的,难道是写给他的?”杨昭愤愤一指地上的吉温,“吉菡玉,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菡玉垂下眼:“您是当朝右相,是下官的顶头上司,下官对右相一向敬重爱戴,不敢有半分轻……”

  杨昭怒声打断她:“什么右相,什么顶头上司,我在你眼里仅仅就是这样而已?我要你的敬重爱戴做什么?我要的是……要的是……”他突然放开她的肩膀,双手转而捧住她的脸,低头便向她覆上来。

  菡玉大惊失色,想要挣扎,可是身子被他压在墙上,双臂也被他的手肘抵住使不上力。他力气那么大,连那只包着绷带的手都仿佛铁钳一般,紧紧箍住她的脸,移动不了半分。

  他轻而易举地攫取了她的唇,是带着酒后怒意的掠夺,粗鲁而狂野地侵占。他弄痛了她,又或是故意要弄痛她,让她无法忽视自己的存在。开始时她还挣扎,渐渐地动作就平息下去。她不怕痛,宁可他以这种泄愤的方式来对待自己,她只怕……

  他的舌尖突然从她唇上一掠而过,蜻蜓点水般。然后,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身子因此而起了一阵轻微的战栗,如水面下的暗涌。她本能地贴近他,又立刻向后退却。他放柔了动作,手下却丝毫不松懈,双手伸到她背后将她抱住。

  “这样,你还能只当我是右相,是你的上司吗?”他贴着她哑声道,灵活的舌刷过她敏感的唇瓣,挑开她紧闭的牙关,缠住了她。

  荷花的幽香悄然隐退,另一种奇异的香气升腾起来,丝丝缕缕缠缠绵绵,挑动人心底最深处的欲念。是助情花,满山遍野的助情花,浓绿的藤蔓、艳红的花朵,疯狂地滋长,汇成绮艳的海洋。花藤像毒蛇一般缠上她的四肢,缠上她的身躯,缠上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四周一片混沌,只有一团团花球,红得如心口滴出来的鲜血,又像……

  视野突然一晃,模糊了,红的花漾出一道道绯色的影。那红色的痕迹是胭脂,是他下巴上残存的那一抹胭脂。

  过去那么久了,她却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幅画面。他淡青色的下巴上沾了一道胭脂痕,仿佛被利刃划出的血迹,生生撕碎她仅有的一点点隐秘心绪。

  菡玉睁开眼,只看到面前杨昭放大模糊的脸,隐约是餍足的表情,仿佛是在品尝人间至极的美味。他是不是也曾这样吃过那胭脂,也曾这样对裴柔、对虢国夫人……

  她怒由心生,趁他放松了手上力道,猛地一把推开他,格开一臂的距离。他还不满足,又要欺上来,她挥起一拳击中他的脸,将他打得跌倒在地。

  “菡玉!”他痛得嘴都歪了。

  菡玉对他怒目而视:“你内养裴柔、外通虢国,如花美眷左拥右抱还不够吗?还来招惹我作甚!”说完举起袖子狠狠抹了一下嘴唇,转身大步走出房去。

  杨昭捂着被她打肿的脸,手正碰到地上睡着的吉温。他冲他举起拳头,又苦笑着放下,只觉得自己比这烂醉如泥沉在醉梦里的人,还要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