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玉缱

  夜里突然起了风,凉意乍起。婢女梅馨被裴柔从榻上揪起来,让她给相爷送被子去。他最近贪凉快,夜间连个毯子也不盖,冷风一吹肯定得着凉。

  梅馨抱了一床薄丝被,一边打哈欠一边借着亮月穿过花园,靠近相爷书斋,看到不远处有人打着灯笼也往那边走。她以为是杨昌,连忙小跑几步追上去,想着把被子扔给他带过去,又省了不少事。

  走近一看却是两个人,提灯笼的是明珠,身边白衣的青年是吉少卿。梅馨和明珠生疏得很,当下有些失望,转身绕过她们。

  倒是明珠先叫她:“原来是梅姑娘,这么晚了还到这边来。”

  梅馨便随口应了一句:“还不是裴娘子的吩咐,让我给相爷送被子来。”一个哈欠没忍住,当着明珠和菡玉的面便打了出来,她也不以为意。

  明珠笑道:“夜里寒凉,也难为梅姑娘了。我家郎君正要去找相爷,梅姑娘若是不嫌弃,明珠可为梅姑娘顺道携去,姑娘也好早些回去歇息。”

  若是明珠单独一人,梅馨决计不会答应,但看她是陪着吉少卿,便没有起戒心,口中还道:“这怎么好意思麻烦少卿呢……”

  “顺道而已,有什么麻烦的。”明珠伸手就去抓丝被,梅馨半推半就,也就让她拿了过去。

  等梅馨走远了,菡玉才问:“明珠,你今日可真热心,为何非要揽这差事?”

  明珠吐吐舌头:“郎君,既然你有求于相爷,这时候给他送床被子去,相爷高兴了,不是更好说话吗?”眼看已绕到书房院门前,她嘻嘻一笑,把被子塞到菡玉手中。

  书斋前只有杨九守着,怀中抱一把长剑,远远地站在院中,像一棵立在风中的树。她看见菡玉颔首为礼,身形动也不动。

  菡玉站在门前犹豫再三,仍下不了决心敲门。如果不是明珠还在一旁看着,只怕她真会突然掉转头跑回去。杨九看她一眼,仍是冷冰冰地不说话。

  忽听身后有人问道:“吉少卿,你是来找相爷吗?怎么站着不进去?”却是杨昌,手里捧着个朱漆食盘。

  明珠道:“郎君确实有事要求见相爷,时候已晚,怕相爷怪罪。杨大哥,你给通融通融呀!”

  杨昌心道:吉少卿要见相爷,哪需要我通融呀。他扬了扬手中漆盘:“相爷还没睡呢,我正要进去送这莲子羹,少卿随我一同进去好了。”

  菡玉点点头,捧着被子跟上。

  杨昌有些惊讶,笑道:“少卿真是有心,我都没想到。相爷看在少卿这份心意,什么事都会答应的。”

  菡玉连忙解释:“是刚才路上碰到……”说了一半,杨昌已推开了门,菡玉只得住口,跟着他一起走入房内。

  杨昭坐在最里头的坐榻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案上的棋盘。听见有人进来,他也没转头,只说:“怎么这么慢?”

  杨昌道:“小人斗胆,路上遇见吉少卿,正有要事想求见相爷,小的便带她一同过来了。”

  杨昭一回头,看到菡玉手里捧着薄被,心头一喜,展颜而笑。菡玉只觉得满屋似乎都一下亮堂起来。

  在他热切的目光下,她无所遁形。

  从门口到榻前,不过短短两三丈的距离,却好像千里万里那样难挨。杨昌把莲子羹放在书案上,悄悄退出去了,带上房门。屋里静得只听到她走路时衣物摩擦的簌簌声。

  还好杨昭先开口打破沉默:“什么时候你这么关心起我来了,竟然想到给我送被子。”

  菡玉终于走到他面前,低头道:“是裴娘子派人送过来的,下官从花园里绕行时正好遇见裴娘子的侍女,便帮她带过来。”

  “说句好听的你会少块肉吗?”他不悦,“放下吧。”

  菡玉把丝被放在坐榻里头,垂手立在他面前,思量着怎么开口好。杨昭指了指自己对面道:“坐。我一个人下棋无聊,正好你来陪我下。”

  菡玉在他面前正是手足无措,听他说下棋,倒松了一口气。

  “下官棋力不济,只能陪相爷解解闷,下得不好,相爷勿怪。”她一边说一边在他对面坐下,见他手执黑子,便拿了面前的白子。

  待看清棋势,她才暗暗叫苦。场中已是残局之势,菡玉勉强下了几手便显露败势,无力回天,片刻后即投子认输。

  杨昭拈着一枚黑子在手指间拨弄,催促道:“接着下呀。”

  菡玉道:“相爷,下官认输,相爷已赢了这局棋,还要怎么下?”

  他伸过手来,盖住她面前的一片白子:“最后的这点还没吃到,哪能算赢了呢?”手指探出棋盘外,直伸到她身前。

  菡玉吓得往后一退:“相、相爷若是有兴致,下官再和相爷下两盘便是。这局的确是下官必输,再下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明白就好。”他啧声道,收回那只手,分捡盘上棋子。

  不一会儿重新开局,他下得平平稳稳,不似刚才那般凶猛逼人,菡玉才稍稍放松。

  下了一盏茶的工夫,两人都不说话。菡玉有些心焦,找着话题先开口道:“听说相爷要出使江淮?”

  “嗯。”杨昭看着棋盘,吃掉她一小片白子,“明天出发。”

  她一愣:“这么快?”

  “不快,半月前就定了,你不关注而已。”他慢慢地一枚一枚捡起那些已经被围死的白子,“这一去得一个多月,有什么话就赶紧说,明日一早我就走了。”

  菡玉有些尴尬,手指拈着棋子不作声。

  杨昭把白子扔进棋盒里,终于抬眼看她:“不是说找我有事吗?”

  菡玉收拳把棋子捏在手心里,过了片刻才道:“是地方官员调度的小事,想麻烦相爷……”

  “岭南那地方好山好水四季如春,有什么不好?他在那里待得不习惯吗,还想回长安来?”

  菡玉抬头,见他神色泰然自若,略微定心:“七、七郎并不是想回长安,只是不服岭南水土,还是觉得在澧阳更适宜,因此想调回澧阳任职……”

  “朝廷任命官员是去为地方百姓谋福,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水土不服,过一段时间就适应了,拿这个理由要求换地方,我都不好意思批啊。”杨昭倾身向前,手肘撑住棋盘,“菡玉,你为官不是向来一丝不苟清廉得很,这回居然也会走后门求人情,总得给个像样点的理由吧?”

  菡玉咬住唇,犹豫着到底该向他透露多少。如果让他知道吉温有性命之忧,非他不能救,自己岂不只有跪地求饶的份?脑中来来回回地闪着吉温临走前的警示,若真到了那种地步,他……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来?

  “其实……不瞒相爷,始安太守罗希奭,在京时与七郎并称‘罗钳吉网’,其实二人有隙,七郎升迁御史后更为罗希奭所忌。罗希奭此人苛酷武断,捧高踩低,在外常擅自稽罚遭贬的罪人,李适之、王琚等人都是因此被他用私刑而死。七郎此次贬为端溪尉,临近始安,罗希奭多次侵扰。七郎怕被罗希奭所害,因此请求调回澧阳。”

  杨昭单手支颐,盯着她面容细瞧:“菡玉,既然有求于人,就该拿出点求人的诚意来,说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哦。”

  菡玉垂目道:“下官所言句句都是实话,怎敢欺瞒相爷?”

  “是实话,只是有所保留,没全告诉我罢了。你怕什么?怕自己姿态放得太低,没有和我讲价的资本吗?”

  菡玉低头不语,凝眉思量。

  杨昭又道:“菡玉,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性子。你要不是走投无路了,怎会低声下气地来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