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玉蕴
菡玉腿脚不好,病情加重,上半身也日渐虚弱,便是坐着也觉得费力了。杨昭便命人将马车上坐凳撤去,铺上软褥,如床铺一般,让她得以躺靠歇息。马车晃得人昏昏欲睡,她闭目养神,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追着她、盯着她、笼着她,让她心绪不宁。
她睁开眼,果见他屈腿坐在侧前方,一脸阴郁,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她叹了口气:“相爷,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直说吧。”
杨昭挪到她身边来,伸手揽她入怀,只是紧紧抱着,半晌也不说话。菡玉身子有些僵硬,不适地动了动:“相爷……”
“玉儿,”他开口道,声音有些低哑犹疑,“你真的是……二十岁的小玉,六年之后的人吗?”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身子软化下来,任他抱着。
“六年后,不知我是何模样?”
菡玉没有说话。
他自嘲地一笑:“我怎么忘了,第一次遇见时你就说了,我活不过四十岁,将毙命乱刀之下死无全尸,六年之后当然是一堆白骨了。”
她心中一痛:“相爷,那是我随口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是明年?还是后年?”
明年,明年这个时候,他就也不在了……思及此,她心头顿如被利刃绞了似的:“你不会有事的,既已预知,便可防患于未然。”
“生死于我,本是无所谓的。玉儿,早些我就对你说过,我出身微寒,因椒房之亲而至此高位,全凭运气使然,谁知道哪日老天便将我运气收回去了。人生在世但求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朝如何。但是——”他无奈地一笑,“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了在乎的事,有了在乎的人,我舍不得了。”
菡玉不知如何作答。他拥着她,下巴轻搁在她头顶:“玉儿,以前你总是什么都瞒着我,不肯对我坦诚以待。现在你都告诉我了,也和我亲密如夫妻,但我从未觉得你离我这么远。”
是啊,这么远,隔着十六载的岁月。
“这几年我特别怕老,因为你一直是当初的模样,青春常驻,我却一天一天衰老下去,我真怕别人说我都可以做你爹了。原来……我真的比你爹还老。”他语气故作玩笑,却带着苦涩,“小玉那丫头,我真不敢想象,我居然会为她神魂颠倒。如果你不曾回来,我和她就算面对面,也不见得会说上几句话吧。”
如果她不曾回来……原本她也没有想过,居然可以回到过去,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救回已经死去的人,都是因为……脑海浮出卓月不见面容的漆黑身影,心中柔软的角落被刺痛:“本是不会有的缘分。”
杨昭低下头来看她。
“倘若不是有人送我回来,我和你根本不会有今日的缘分。相爷,”她抬头迎视他,“你知道是谁送我回来的吗?”
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名字,他皱起眉。
她转过头去看向窗外:“要逆转时间因果,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舍却自己性命,才将我魂魄送回十六年前,自己却……魂飞魄散,不得超生。从此以后天上地下,都再没有这个人了。”
她问过卓兄,为什么要送她回天宝四载呢?晚一点不行吗?只要在安禄山起兵之前,不都来得及阻止吗?那样,他是不是就可以少耗修为,就可以保住性命了?
他摇摇头,不肯解释:“因为天宝四载的时候……你到了那边,自然就会知道了。”
现在她大约明白了。要扳倒一个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改变历史进程,岂是二十岁身在江湖的少女想的那么容易。天宝三载安禄山升任范阳节度使,他的掌权强兵之路就从那时开始。
想到这里菡玉微微一愣。天宝四载对安禄山而言并无特别,倒是贵妃在那一年获得册封,杨昭也因此步入金阙朝堂。
杨昭双眉越发深蹙。他知道她的性子,有人如此对她,就算是萍水相逢也会惦念一辈子,何况那人还是她的……心上人。
“相爷,我欠他的何止是一条命?如果只是性命,来世尚可报答,但是……”泪水终还是忍不住滑落下来,“没有来世,没有以后了。我只有这一生,可以相报。”
“用这一生报答他?”他倾身向前,手指着自己胸膛,“那我呢?一辈子都给了他,你拿什么给我?”
“相爷的情分,菡玉无以为报,但愿来生为……”
“少来什么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来生什么样,谁知道?谁见过?说不定根本没有轮回转世,都是那些神棍巫婆瞎编出来唬人的!世人动辄拿下辈子来承诺别人,若来世真像明天、后天似的,哪能这么轻易拿来许人?我才不要什么虚妄的来世,我就要这辈子!”
她被他逼得向后仰去:“相爷,反正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他明白过来她指的什么,“你以为我想要的就是你的身子,就是一夜风流而已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不能改口许他什么,咬住下唇别开脸。
沉默片刻,他懊恼地放缓语气:“玉儿,我真的是……怕失去你,才会如此患得患失。你知道我有多妒忌那个姓卓的,他只不过比我早遇见你,就占了你全副心思,一点点都不肯分给我了。我到底哪点不如他?”
菡玉轻声道:“相爷,你哪里都好,都比他强,是菡玉无福。”
“你还说这种话,是故意讥讽我吗?”他凄然笑道,“活人总是比不过死人,他死了,你便只记得他的好处,他成了完人;而活在你面前的人,却处处是缺点。玉儿,我忍不住想,如果我这时死了,你是不是也会记我一辈子。”
菡玉急忙摇头:“不会的!”又觉得这话不对,可也不能点头说会,只好凄凄望着他。
他无奈地苦笑:“别怕,我说说而已。死了就算能让你怀念一生又如何?对我来说还不是什么都没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还有机会,许还能叫你回心转意,一门心思全放到我身上来。”
菡玉道:“承蒙相爷错爱,其实以相爷的……”
“以我的条件,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是不是?”他接过她的话,“我也经常想,吉菡玉,你有什么好,论长相、论性情,世上比你强的女人多了去了。尤其以前,你还骗我说你嫁过人,有个十四岁的女儿。一个被夫家厌弃的下堂妇,你凭什么让我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他的声音低下去,沉沉地震着胸口:“可我就是着了魔了,像个不经人事的少年郎……上一次这样全心全意待一个人,还是十五岁时,可是她辜负了我,嫁给了别人……从那时起我就告诫自己,再也不要对不值得的人掏心挖肺了。吉菡玉,你值得吗?你哪里值得我这样对你?”
菡玉无言以对,只觉得心头微痛。十五岁,是虢国夫人吗?他竟然是被辜负的那个……他只对虢国夫人有过真心,那么裴柔呢?
“我知道,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不值得,你比她更无情,我捧到你面前来的一腔情意,你从来都是践踏而过……”他自顾答道,“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就是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辙,像着了魔……”
窗外徐徐的风吹进来,拂动她鬓边的发丝。他举手将那几茎青丝掠到耳后,手掌顺势覆上她面颊。
“刚开始的那几年,你或许很少注意到我,但是只要你一出现,即使在我背后,我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也能立刻觉察出来;不管你藏到哪里,隔了多远,我都能立刻找到你。一定是你用妖法在我身上下了蛊,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着了你的道儿。”他的手顺着她面庞轮廓游移,食指点在她额上,“也许就是在这里……”
他倾身过来,双唇落在她的额心。
微凉的触感,不同于以往热烈的纠缠,只那么轻轻一触,像清露滑入花蕊,即刻渗进去,融为一体。
记忆中似有什么被唤起,黑暗中远远的一点火星一闪,来不及抓住便又熄灭。就像意识彻底模糊的前一刻,比这更冰凉的触觉,一点,落在她额心里。那个世界、那个人留给她的最后印记,她却以为那只是夏日里最寻常的一滴雨露。
原来她曾那么近地接触过他,虽然只是最后一瞬,却也曾触到过他。
“玉儿,我能苟活到现在,也许就是为了遇见你。我为你而生,如今为你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那是卓兄最后留给她的话语。魂魄离体的那一刻才陡然明白他的心意,但即使重来一遍,他一定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她哽咽着别开脸:“我不会妖法。”
杨昭默默地看着她,思量再三,虽十分不情愿,还是决定一试:“玉儿,你想过没有,你从六年之后来,那他现在……还没有死。”
菡玉苦笑一声:“我何尝没有想过。我回来就是为了消弭灾祸于未生之时,也想过救我爹娘,救所有能救之人。但是,卓兄却是挽救不得的。如果阻止了他,小玉怎么回去?哪里又会有吉菡玉这个人?”
“照你说来,凡事皆有因有果,颠倒不得。你因乱世无救逆时而回,若因果不可改变,你焉有成功之望?若你成功,便无乱世,那不也没有吉菡玉这个人?”
菡玉脑子有些混乱:“我、我已将一切缘由告知小玉,纵无乱世,届时她也可续我当日所行之事。”
“你瞧,原本你是出于救人目的而回,如今小玉却变成应你嘱托而回,原因不就变了?还有,你当初可没遇到一个叫吉菡玉的人,托人把你从罗希奭手里救出来吧?同样,你原本受助于那姓……那位卓姓兄台,如今小玉也可不假他之手,另想办法。他不必因此丧命,难道你不乐见?”
她不欠姓卓的情,不再牵挂,他也乐见。
“可是……卓兄并未告知我返古之法,我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究竟是何身份。”
“我自然会派人去寻访奇人异士。那位……卓兄,你述其样貌,我也好使人寻找。”其实按他心思,姓卓的永远不出现最好,只要菡玉不知道,管他在哪个角落生灭。
菡玉回忆道:“我也不知他长得是何模样,不过装束异于常人,倒很好认。他身长与你相仿,但要清减许多;因身染恶疾,喜独来独往,不与人亲近;又双眼肌肤见不得日光,因此昼伏夜出,常年穿一件玄色斗篷遮住全身上下;武艺高强,但无兵器,偶执一管碧玉短笛,以音韵……”
她突然一顿,转向他道:“相爷,你或许认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