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玉隙

  “这一幅。”杨昭指向高处那幅水墨晨荷。

  青年回头一看,摇头道:“这幅不卖。”

  “我可以出高价。”

  青年掉过头来,盯着他看了许久,展颜笑道:“此画只赠有缘人。”

  杨昭正要上前道谢,忽听背后传来菡玉惊喜的呼声:“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从身后越过他,奔向那白衣青年。

  大哥?

  杨昭盯着青年那身眼熟的素布白衣,眉头微微蹙起。

  菡玉早忘了先前不快,喜不自禁,跑过去握住青年的手,连声道:“大哥,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怪不得我回衡山时没看到你,原来是到长安来了!”

  “京兆本是故土,在山中多年,也该回来探一探父母大人了。”青年轻抚她肩膀,“我知道你爱吃豆沙馅的油锤,定然不会放过锦贤记,一早就在此候着,果然等到了你。”

  菡玉略觉羞赧,转而道:“大哥,长安既是你故乡,父母在堂,就别再回去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社稷垂危,大哥胸有经天纬地之韬略,正是国家所需……”

  青年笑道:“我不过是个修道的方士,看相算命、画符驱邪还差不多,哪来什么经纬韬略。回家这些日子游手好闲不事生产,都被宗亲嫌弃了。这不,只能寄住在道友观中,元夜出来摆个小摊,卖些神物画像,聊济衣食。”

  菡玉急得一跺脚:“大哥!怎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

  青年忍俊不禁大笑,惹得她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是记着你的嘱咐,来接小玉回衡山的。”青年止住笑,摸了摸她的手臂,“玉儿,你这次回去,师父已经修书告诉我了。你现在觉得如何?有没有不适应这新的……”

  “原先的用太久,还不如新的活络呢!”她张开双臂转了一个圈,颇有几分小女儿的娇态,“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没事就好。玉儿,你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竟至于要回衡山去更换?”

  菡玉笑容一顿,不由转头看了一眼杨昭。

  杨昭一脸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走近来扬声道:“玉儿,这位是你的故交?怎不引见一下呢?只顾着叙旧,就把我抛到一边了。”刻意将“玉儿”二字拔高,叫得亲昵,存心要那青年听见。

  菡玉略有些不自在,介绍道:“这是我大师兄,也是我结义兄长,我在山中学艺时多得大哥指点。大哥不仅道术谋略远胜于我,更有定国□□平天下之智……”

  青年冲他微一点头,神色淡定,仿佛只是行遇路人:“在下李泌。”

  “李长源?”

  李泌不意他竟知道自己:“正是。”

  原来第一次遇见她时那封给太子的引荐信上的“长源”,就是这个人。他还叫她“玉儿”,除了他竟然还有别人也这么叫她。

  杨昭扬手道:“京兆李泌,幼以才敏著闻,陛下使与太子游,太子亦谓为先生,我也早有耳闻。原以为山人必是年长前辈,谁知竟如此年少,你们兄妹二人倒是相像。幸会幸会!”说罢客套话,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菡玉。

  菡玉硬起头皮,指着他对李泌道:“此乃当朝右相。”

  “就这样?”杨昭挑高眉毛,“玉儿,你介绍你兄长予我认识,说得滔滔不绝,怎么说起我就只‘当朝右相’这四个字?你不觉得不够详尽吗?”

  菡玉脱口喊道:“相爷!”心中略感忐忑,不由抬头望了一眼李泌,见他神色无异浅笑悠然,才略微放心。

  李泌道:“玉儿她脾性直率,若有不周之处,还请相爷海涵。”

  杨昭道:“她什么脾性,我再清楚不过。”

  李泌道:“这些年玉儿独自在京师,幸得相爷照拂,我这做大哥的反倒不能陪伴左右照顾。在此谢过相爷了。”

  杨昭道:“哪里,我照顾她本就应当,是我该谢大哥才是。要不是早年得大哥收容抚育、悉心教诲,玉儿幼失怙恃,身世飘零,也不会跻身庙堂。”转头又对菡玉道:“玉儿,看来你我能相遇相识,还多亏了大哥成全。”一口一个“大哥”,叫得十分热络。

  菡玉觉得气氛有些诡异,讪讪一笑:“可惜我连大哥的一点皮毛都没学到,否则何至于碌碌如此。若我有大哥一半才学,也不会入朝十年一事无成、令社稷蒙难了。”

  杨昭只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接她的话。

    菡玉只得明说:“朝中多是我这等庸碌之辈,贤才良士如大哥却埋没山林。酒香也怕巷深,良驹亦须伯乐慧眼识之。相爷……”

  杨昭这才接道:“朝廷求贤若渴,像大哥这般人才正是急需。大哥幼时便闻名京师,陛下赏识欲授官爵,大哥辞而不受,仍与太子为布衣交,情谊匪浅。上有陛下、前有太子,我若强充这个伯乐,还怕大哥看不上呢。”

  菡玉被他气得够呛,回头对李泌道:“大哥,我们到后面去。分别这么久,我有许多事要跟你说呢。”

  杨昭道:“玉儿,这会儿灯市正当热闹,你不去看吗?错过了这时候,后面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菡玉恼道:“相爷有兴致,自己去……”

  说了一半,被李泌按住:“玉儿,你是与相爷同来夜游的?佳节良宵怎可错过。此处人来人往喧嚣嘈杂,不便交谈。改日我再去找你,好好叙一叙旧。”

  菡玉握住他的手:“好呀,我现在住崇化坊南里,大哥你呢?方才说并未住在家中,而是在道观会友,是哪家道观?是不是景……”

  李泌眉梢一动,她便止住了,想起杨昭还在身后,没有再问。

  李泌道:“玉儿,这是我照着以前你说的样子做的莲花灯,不知合不合你的意。”他举起画笔,将未完成的最后一片花瓣染上颜色。

  菡玉伸手去接花灯,刚抓住提手,杨昭便伸手过来,合上她手背:“玉儿,我来替你拿。”

  她不由一缩手,那花灯就落入他手中。

  “不敢劳烦相爷,我自己拿就好。”她恼怒道,又不敢去他手里抢。

  杨昭微笑道:“你不是说身着男装还学女子拎花灯在手会叫人笑话吗?我不怕人笑话,我来帮你拿。”

  菡玉被他反将一军,吃个哑巴亏,只得任他拿了花灯。

  二人辞别李泌,转回西市大街上。转弯处人多拥挤,杨昭缓步慢行,后面有人性急,从他身侧越过时撞了他一下,把花灯撞飞了出去。灯中蜡烛歪斜倾倒,顿时引燃了糊灯的纱纸。

  菡玉连忙冲过去捡,被他拉住晚了一步,火苗已经燎了上来。

  “可惜了。”杨昭摇头啧啧叹道,“这么精巧的花灯,还是你大哥亲手所制。”

  火烧得并不快,菡玉想上去救火,胳膊却叫他紧紧攥着挣脱不开。她急得回头去掰他的手:“你放开!”

  她的指甲掐痛了他,他隐忍怒气:“不就是一盏灯吗,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那是大哥送我的!”

  “他送你的就这么在乎,我送你的却不屑一顾。你到底是在乎灯,还是在乎人?”

  菡玉被他眼中怒意震住,忽然间明白了他处处与李泌为难的原因,既讶异又有几分尴尬:“相爷,他是我大哥呀!你莫要……再像对我爹那样……”

  “你爹是你亲爹,这个大哥算什么?他姓李,你姓吉,这是哪门子的大哥?”

  菡玉无奈道:“我与大哥同门拜师学道,情同手足结为金兰,我们俩确确实实是兄妹之谊。”

  杨昭嗤道:“兄妹之谊,哼!男女之间哪来什么兄妹之谊!”

  “相爷非要这么想,我也无可奈何。”菡玉垂下头,“至少我对大哥从来只有敬慕,不曾有过半点非分之想。”

  那是因为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这句话噎在他喉口,像一根扎进肉中的鱼刺,吐不出也咽不下。初听李泌自报姓名,他心中确实有过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幸好,不是姓卓。

  他艰难地开口:“是我不好,我太多心了。我只是看不过你对他那么亲近,在他面前那么随意率性,与我所见判若两人。那时候你才像一个女儿家,会撒娇,会害羞,喜怒形之于色,而我却从来没见过你此种模样。”

  他盯着她的眼,眉间有淡淡的愁绪:“我是嫉妒他呢。”

  菡玉捡起那盏烧得只剩焦黑骨架的莲花灯,勉力笑道:“相爷,灯市正喧,再不走可就要辜负这良辰美景了。”不等他答话,自顾低头往前走去。

  他无奈轻叹:“你为何总走得这样快?我一直在后头追着,却总也追不上。何时你才肯停下来,回一回头?”

  她一定听见了,步子略一迟滞,但立即又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更加快了步伐,唯恐真被他追上似的,急急忙忙混入人潮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