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玉还
大约是连日赶路实在疲累,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菡玉出门时已近中午,就看到杨九在院门口守着,一见她便迎过来问:“少卿要出门吗?”
菡玉摇头,问:“相爷去上朝了?”
杨九道:“是。”
“可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杨九回道:“相爷说了,今日一定会像往常一样按时回来,少卿无需担心,但在家里等着他便可。”
菡玉点点头,转身往花园里去,杨九立即跟上。菡玉回头道:“我去花园里走走,这里我熟得很,你去忙你的吧。”
杨九道:“相爷嘱咐小人保护少卿安全,小人不敢懈怠。”
菡玉问:“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杨九道:“外头一切安稳。”
菡玉道:“既然外头都安安稳稳的,我在相府里还会有什么事,需要相爷把贴身护卫留下来寸步不离地保护?”
杨九一滞,只说:“相爷如此安排必有道理,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内里原因少卿等相爷回来了问他便是。”
菡玉这时已明白了,说:“那我现在就去找相爷问个明白。”转身欲往门口走。
杨九伸臂一拦:“少卿,请不要让小人为难。”
菡玉怒目而视,斥道:“杨九,现在这天还没有变,我仍是陛下敕制任命的太常少卿、京兆少尹,就算是相爷本人也不能限制我行动,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家奴?”
杨九眼角一动,垂下眼道:“少卿说得是,杨九只是一个落了贱籍的小小家奴,只知遵从主人的命令。”
菡玉叹了口气:“杨九,你也是前朝遗脉、名门之后……”
杨九打断她,重复道:“杨九只是个卑贱家奴,唯主人之命是从,请少卿不要让做奴婢的为难。”
菡玉道:“好,你是非要阻我了是不是?拔出你的剑来!”
杨九低头道:“小人不想跟少卿动手。”
菡玉朗声喝道:“少废话,拔剑!”见杨九不动,她跨上前一步。
杨九被她逼得不由往后一退,菡玉又往前一步,伸手就去抽她腰间长剑。杨九只犹豫了一瞬,剑已被她夺去,手起剑落,在自己手腕上割出一道血口来。
杨九惊道:“少卿!”
菡玉道:“这样你就不必为难了。”将那剑当啷一声掷在地下,越过杨九大步向门口而去。
杨九呆立原地,望着地上锋刃染血的长剑。那血色并不浓,只是浅浅的一抹绯红。
一只手从旁捡起剑来,递还给她:“你这模样是觉得内疚吗?是吉少卿自己执意要走,难道你还敢对他动真格的伤了他?”
杨九看向来人,蹙眉道:“十弟,你怎么又出来了?相爷看到会不高兴的。”
杨十郎冷冷一笑:“相爷相爷,叫得真顺溜,你是当家奴当成习惯了?真是天生的奴才命。”
杨九低下头。十郎是嫡母所出,她的母亲只是家中婢女,到死也没落着个名分,临终前含泪叮嘱她要以性命护住十郎这根独苗。在十郎眼中,她大概也只是个奴婢罢了。
杨十郎停顿片刻,放缓语气:“我有点急事要出府,你能不能想办法把我弄出去?”
杨九问:“你在外面交了什么朋友,为何最近老要出府?万一被相爷知道……”她及时止住了没有说下去。
杨十郎果然不耐烦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别多问,照我的吩咐做就行了。”
杨九想了想,说:“上元节那晚我在景龙观看到你了。”
杨十郎脸色一变:“你告诉杨昭了?”
杨九道:“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十郎,你怎么会和东宫有来往?你是不是想……想替爹爹平反?”
杨十郎松了口气,露出一点轻蔑的神色,缓缓道:“当然,爹爹和叔父兄长们不能枉死。”
杨九急切道:“那你别自己一个人闷声不响地涉险,你跟我说啊!我也是爹爹的女儿,我也想……”
杨十郎的轻蔑之色更深:“你不过是个女人,跟你说有什么用?空有一身蛮力武功,还当了仇人的走狗家奴!”
杨九脸色涨红,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有说话。
杨昌进来就看到这姐弟俩面色古怪地立在吉少卿院中,房门洞开,里面的人不知去向。他大惊失色:“相爷不是让你看好吉少卿吗,以你的武功怎么还能让她跑了?”
杨十郎看到他变了一副面孔:“吉少卿跟我姐姐动手强闯,姐姐一出手就伤了他,哪里还敢使出真本事啊!”说着指了指杨九手中剑刃上的血迹。
杨昌想想也对,放走了吉少卿相爷会生气,但如果弄伤了吉少卿,相爷可就要杀人了。他忙问:“伤得严不严重?”
杨十郎答道:“当然不严重,手上划了一道小口子,姐姐就不敢动手了。”
杨昌道:“算了,我追上去看看吧。”
他快步走出小院,发现杨十郎也跟了上来,问:“你跟着我干什么?相爷不是不许你离开马厩吗?”
杨十郎一副十几岁少年的顽皮模样:“我知道,不过我姐姐的生辰快到了,我攒了半年的钱,想买个镯子送给她……杨昌大哥,你能不能带我出去一趟?我就出去半天,到东市买了镯子就回来。”
杨昌果然脚步一顿:“给你姐姐买镯子?她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你乖乖待着别让她操心就是最好的贺礼了。”
杨十郎道:“这就是你不懂我姐姐了。别看她武功高,成天像个男人似的打打杀杀,其实她心里可喜欢这些女儿家的小物件了。她还想要个走路会叮叮当当的步摇,不过我没那么多钱,明年再说吧……”
“是吗?”杨昌若有所思。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相府大门,门房见是杨昌带的人,就没有盘查阻拦。
杨十郎觑着他脸色,嘿嘿一笑:“杨昌大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首饰铺子,我送个镯子,你送个步摇,给我姐姐一个惊喜呀?”
杨昌脸皮一红:“我送这个干什么!我还有事,你自己快去快回!”甩袖而去。
--
菡玉没有骑马,急匆匆赶到省院,正碰到京兆尹魏方进从兵部出来,隔着一条走廊就招呼她道:“吉少卿,可找着你了。我听左相说你昨天就回来了,今日一早却没见你来府衙,还以为太常寺那边有要务,少卿□□无暇。”
菡玉兼任京兆少尹,魏方进是她的上司。她耐住焦急问:“大尹找下官何事?是否有任务编派?”
魏方进道:“今晨哥舒将军领兵东出潼关迎战,兵部命京兆府及下辖诸县协同华阴郡转运被服粮草,事出紧急,人手有些紧张。少卿那头的事务若不繁忙,就也来帮一把吧。”
菡玉本来堵着一口气要去质问杨昭,此时气愤稍平,心想这个时候再跟他争吵也没有意义了,还不如着手做实事。便应道:“太常寺无事,但凭大尹差遣。”
魏方进扬起手中牒文:“左相已经给了我开府库和沿路通行许可,这就去调集人手吧。”
菡玉转身跟他回京兆府衙,刚走了两步,身后突然有人唤道:“吉少卿!”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菡玉没停,魏方进却止住脚步小声道:“少卿,右相叫你有事,我先走一步,咱们在左藏库门口碰头。”回身向杨昭拜了一拜,匆匆而去。
不一会儿杨昭便到了她身旁,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菡玉沉着脸道:“相爷以为我该在哪儿?被软禁在相府里等你所谓的结果吗?”
杨昭叹了一口气:“我也是不想节外生枝。”
菡玉道:“相爷太抬举下官了,就凭下官的能耐,也只够被相爷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而已,哪能生什么枝节。”
他低声道:“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昨夜宋昱来报,就是我先前的计划失败了,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她想起他昨夜说的话,若是前策失败便启用西行之计,还诱她允诺不再插手。仔细推敲,竟没有一处假话。只不过她以为他的前策尚在进行中,还有一半成功的希望,其实已经结束了。她错在太信任他,连他的计划是什么都没问就自己送进圈套里。
“相爷没有骗我,是我疏率不察,被人钻了空子。”
“玉儿……”
菡玉不客气地打断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相爷若没有其他吩咐,下官就先告退了。”低头一拜转身欲走。
杨昭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菡玉轻轻挣开:“相爷放心,下官既然承诺不再置喙相爷所作所为,就一定不会再管——我也管不了。下官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力协助哥舒将军,若能不败,则万事皆安。这样相爷总不会觉得下官是在阻挠相爷的大计了吧?”
杨昭凝视着她,幽幽道:“这个时候你还要走,你知不知道这一走,可能就再也见不着我了?你不顾我的死活了?”
“相爷只顾着自己身家,前方潼关十余万将士的死活、长安百万民众的命运,相爷顾过吗?相爷行事狠决果断,设计又步步是局,如此手段谁人能敌?”
她抬起头,倔强地看着前方,眼里隐有泪光闪动。
“我知道的都告诉相爷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如果这样还不能再见相爷,那也是命该如此,缘分已尽,强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