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相思已是不曾闲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一剪梅》 李清照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筝曲淙淙,似水流淌,一首《月满西楼》被无数个女子轻唱,不知道,谁才能唱出李清照想要的滋味,相思的滋味。明月挂在中天,安静而温柔,我将一卷闲书放在月光下晾晒,千年的水墨依旧潮湿。因为不断有人划桨,只为探寻一个千古才女的心事,也常常因此,迷失了自己,找不到归程。我们总以为那些无法企及的人事,就一定隐藏着一个谜,却忽略了,同样是寻常的生活,只是所处的朝代不同,经历的事不同而已。然而,朝代也不过是客栈,我们在各自的朝代里,寄住着彼此的人生客栈。
写下这阕《一剪梅》的人,是千古词后李清照,一个平凡的名字,却掷地有声。这首词,是为相思而写,她思念远行的丈夫,希望他捎来锦书,告诉归期,免去她如此焦心的等待。关于李清照的一生,一半是喜剧,一半是悲剧,她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坚强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从红颜佳色,到霜华满鬓,她努力而辛苦地度过漫长的一辈子,而我们,只需要三言两语,就可以轻巧地说完。
她出身名门世家,自小被书香熏染,五六岁就随父母迁居东京汴梁,看过京城的繁华,俨然是一个大家闺秀。生活上没有太多束缚,她有着天真无邪的少女时代,不仅划着小舟,嬉戏于藕花深处,还经常到东京街市,观赏夜市的花灯。为此,留下了许多轻巧灵动的诗词,其中那首著名的《如梦令》:“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就是她少女时代的作品。
十八岁那年,李清照嫁给了赵明诚,她爱情的火焰,被这个博学多才的男子点燃。他们情投意合,知道彼此就是自己那个缘定三生的人,婚后一同研究金石书画,度过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这期间,因为赵明诚在外为官,夫妻也有许多次小别,李清照为此写下许多相思成疾的词句。这首《一剪梅》,就是离别后因思念而作,还有另一首《醉花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写出她因思念赵明诚,为其人比黄花瘦的寂寞和寥落。
秋天的故事,应该是最美的,一种清冷的美。秋天的相思,应该也是最美的,一种沁凉的美。这是个让人感叹年华老去的季节,因为看到满池的残荷,尽管它还飘散着余香冷韵,可是凉意中却依旧透露出消瘦。其实四季一样的长短,我们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季节,却无权责怪它们的好与坏。看到残荷枯梗,我们不能忘记,曾经翠绿的荷叶,诗意地为我们撑过伞,清雅的荷花,装点过老花瓶寂寞的流年。莲荷不需要守住任何的诺言,它的人生,只是一季的枯荣。它无心惊扰你的梦,因为你划桨过来的时候,已经将它的梦惊碎。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这就是李清照,她的风姿、她的明丽、她的闲愁,就是这样让人不敢逼视。是的,独上兰舟,曾经是举案齐眉,如今茕茕孑影。以为可以在一池的莲荷中寻着并蒂,却不想,误了花期。其实,生命不是一场掠夺,如果用心,我们依然可以在冷落中,找寻到重叠的时光。残荷不需要我们用任何方式来祭奠它的华年,因为只有湖水,才能给得起它想要的永远。李清照看到低徊的大雁,因为远行的丈夫没有托它们捎来锦书,所以它们一直向前,没有停留。莲荷虽枯,根茎却还在池中,雁子飘零,终究飞回故里,兰舟上,只有她,摆渡到无人收留的岸口。
落花无情,流水无意,不顾她的愁怨,依旧我行我素地飘落流走。就像赵明诚,为了男儿的抱负,一段前程,几纸功名,执意要走。他执意要走,她没有跟他道别,以为没有道别,他就一直还在,不曾离开。可她明明在相思,一样的相思,隔离在两处。她用藕丝穿针,缝补两地闲愁:她相信好梦能圆,就如同相信这残败的荷,还会再如期盛开,相信她等待的人,正披星戴月赶着归来。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宁愿欺骗自己,也不要被别人欺骗。这世间,多少人,因为等待,才有相思,可是等待久了,相思会不会成了厌倦?一棵草,只需要春生秋死,它们不怕被时间辜负。而人却要穷尽一生,历经无数次的蜕变,才能得到一个结果,这结果未必是满意。
当一个人,孤独到连影子都长满了绿苔,她心中的情愫与愁闷,自是无法排遣了。只能看着它们一点一滴地在心里积累,却无计消除。她就是这样,把自己最美丽的青春给了他,没有给自己,剩下多少。仿佛从相思开始,她的人生,就悄悄有了转变,犯下的心病,已经无法根治。
李清照所处的年代,恰逢宋朝江山改换。都说人生是公平的,当初给过你多少的快乐,以后你就有分担多少的伤悲。我们总以为沉浸在梦里,就可以不必回到现实,却忽略了,江河还在流转,不要侥幸地以为,醒来的时候恰好就是春暖花开。赵明诚出师未捷身先死,留下李清照乱世寡居,此后流徙漂泊,受尽苦楚。红尘没落,她似一枚无依的霜叶,因为无依,才会有后来悲哀的再嫁。好在那段残破的婚姻没有维持多久,李清照便独自过上她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晚年。
尽管命运给了她一杯苦茶,可她一生都没有懦弱。李清照在晚年时,殚精竭虑,编撰《金石录》,完成赵明诚未了之愿。还为当时腐朽的宋王朝,写了一首雄浑奔放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些,没有给朝廷带来任何的转变,该聚还是聚,该散还是散,日出固然是惊喜,日落未必是惨淡。
一路行走,一路抽丝剥茧,到最后,连一件遮身蔽体的衣裳都没有,就该离去。她死了,死在江南,死得很寂寞,也很满足。一代才女,千古词后,在厚厚的史册上,也不过是薄薄的一片黄花,写着一段,瘦瘠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