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3.15(星期二)
S先生开车带我去游览东京周边的神奈川县。S先生在神奈川县读的大学和研究生,对这里很熟悉。他说带我去看神奈川县美术馆的叶山分馆,我本来不太有兴趣——听起来太像一个县级美术馆,真正到了建筑面前却吓了一大跳,临海的白色建筑,内部宽敞明亮,正面落地窗外就是蔚蓝的大海。
真是没有比日本人更含蓄地欣赏海的了,比起喜欢吹海风晒太阳的西方人,日本人似乎更喜欢在一块飞机舱窗户一样的玻璃后,喝着茶静默而遥远地注视着海。
看到我惊喜的样子,S先生笑道:“这地方很少有人知道,但是我见过最美的美术馆。”
去时正在办芬兰女画家Helene Schjerfbeck的个展《Reflection》,按照时间顺序展出了她的近百部作品。我去美术馆之前看了海报,对这个不认识的画家本来没抱太大期待,可当我和S先生看到第三幅时,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是1862年出生的Helene年仅16岁时的画作,画的是一个在雪地中受伤的年轻战士,无力地靠在树下,远远地有一群模糊的黑影——是抛弃了他的大部队。受伤的战士手上有把枪,恐怕是大部队留给他最后的仁慈,让他用枪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和S先生交换眼神的意思是:16岁就画得这么好,剩下近百幅作品都是什么?还能好成什么样?两个人心里既惊喜又有些深不可测的惴惴。
Helene从小是个病弱的孩子,4岁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然后借由画画孤独地挖掘自己的内心。很多艺术天才的觉醒都是因为有一个不幸的童年,无法像别的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奔跑,于是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看条纹布的幔子,那淡白色单调的线条成了思考最早的起点。
Helene18岁的时候画过一幅叫作《康复期》的画,画的是自己的童年。一个小女孩被包在毯子里,坐在藤椅上,玩弄着自己手里的一根柳枝,无比专注和喜悦,对柳枝的凝视成了她艺术的起点。
她早期画了许多孩子,色调柔和。她爱画小孩的背面,被保姆抱在怀里的婴儿露出脖子后面软绵绵的肉,毫无自保能力。后来又画了许多早熟的少女,比同龄人更早开始百无聊赖,或托腮沉思,或趴在栏杆上发呆。我被她画里少女的神情所吸引,那种寂寥并不是表演性的。杜拉斯的《情人》里趴在渡船栏杆上的法国少女是表演性的,平檐男帽和托卡隆香脂,她知道自己不符合年轻的寂寞会被观赏。而Helene画里的少女却不是任何人的风景。
Helene曾经在欧洲学习各种画派的技术,因此风格也显示出多样性来。她喜欢画人物,各种人的变形,大多数是女性,只有少数几幅主角是男性。其中一幅我印象深刻,是一个男人微微弓着的裸着的后背,那角度一看便是躺着的女画家看到的男人背影,男人以为女画家已经熟睡了并准备离开,却不知道女画家醒着,看着他狭窄的背脊,意识到他不爱她了。
后来看资料,画中的男人果然是Helene曾经的未婚夫,他毁弃了婚约。
Helene在游历了欧洲之后,独自一人回到了赫尔辛基北边的一个小村庄,和母亲一起生活了40年。在与母亲居住的日子里,因为缺乏模特,所以她的画很多是对早年画作的重新创作,另外就是大量的自画像。
她的自画像大部分表情淡漠,色彩暗淡,神态拒人千里。我很熟悉那种冷漠,有种人因为极度敏感和害羞,表现出来反而是一种冷漠。
她的自画像很像另一个有名得多的女画家弗里达画自己——但是用了蒙克的颜料管。
画展的最后,是她年少时的自画像和临死前自画像的对比。她临死前画的是怎样一幅可怖的画啊,只有灰黑两种颜色,嘴与眼都是黑色的窟窿,骷髅一般,似乎还没有画完。Helene说:“我想画人,画人,只想画人。”
——那该是怎样的决心,饶有兴致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画下生命的气力被抽光的过程。
我看到两张自画像的对比,忍不住哭了出来,扭头看S先生也在抹眼泪。S先生的太太是画家,他说:“我要鼓励我的太太画得更勇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