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7.24(星期日)
今天去看了神乐坂新潮社120周年展览,主要展览的是作家的照片。
新潮社是迄今为止日本文学界众多作品的主要出版来源,为了迎接创立120周年,它在保管的15万张照片中,选择了50位作家的照片举办展览。
说是展览,但其实简陋得只有一面墙——但是作家的形态生动又有生活感,不同于平常表演作家深沉的硬照,所以我倒看了很久。
村上春树、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的照片我没多大感触,毕竟是熟悉的脸。两个女作家的照片我却看了很久,一个是34岁刚刚获得直木奖的山崎丰子,她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同一个刚下了班的上班女郎没什么区别。山崎丰子写过《白色巨塔》《浮华世家》《不毛之地》等小说,每一本都是扎实的巨著,一生为了小说做的采访录音就有600多盘磁带,她是那种冷硬又热情的作者,比男人更男人。
另一个女作家是49岁的向田邦子,她坐在拉面店的柜台前愉悦地回头,仿佛听到友人的呼唤。她眉眼俊朗,显得精明能干,与她真实经历的爱情截然不同。
向田邦子被誉为“昭和民族的张爱玲”。看向田邦子和张爱玲的写作,确实有类似的地方:她们都爱写家庭与恋爱;都毒辣,爱写人内心的猥琐见光那一霎的窘,但两人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张爱玲的小说总写“幻灭”,她的小说男主角总是留学生或者华侨:范柳原、佟振保、童世舫、章云藩……他们对于古老的中国有种幽幽的爱与怀念,爱投射到了女主角——“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身上,交往之后,男人却发现那只是美丽的虚空、奢靡的残破,继而失望。
在向田邦子的小说里却是连一开始的希望都没有。她小说的主角大多数是大龄单身平淡无奇的女性,有点虚荣,有点自卑,渴望被爱,渴望被触摸,并且为着这些渴望放弃所有的尊严。在爱情中始于失望而终于失望,所有的温暖都是自己提供给自己的,她小说里的桃子说“只要发现一点好笑的事,就想趁着能笑的时候赶快笑”。她希望透过大笑来激励自己。
张爱玲宁愿让主角沉沦到底,也不会让她有这样令人绝望的乐观。
但是向田邦子必须乐观。她的父亲暴戾——外遇之后更加暴戾,她作为长女成了家中唯一的依靠,打理家庭,照顾弟妹,通宵写作,赚取家用。
按照偶像剧的路数,这样的女性应该被爱情救赎,家底厚实的伴侣握住她的手,接过她生活的负荷。但现实是,她的爱情秘密而隐忍,她没有被照顾,需要照顾的人反而多了一个。
照片里的向田邦子能干爽利,漂亮勤奋,穿衣潇洒。她每天下午三四点离开家,到恋人的住处。她的恋人N先生是一个比她大13岁的有妇之夫——分居而不能离婚。男人不帅,胖胖的,和她一样高,身体不好,没有工作,生活拮据。
邦子给恋人做了丰盛的晚饭,两人聊天。有时女作家会因为太疲惫而睡着。她临走前,会为恋人准备好第二天的食物,晚上11点左右回到自己家,母亲和妹妹已经睡了,她一个人躲在玄关没有热气的地方写作,写到天亮。清晨时,写作的地方已经被收拾干净,又变成连接玄关的冰冷空间。邦子为母亲和妹妹做好饭,整理琐事,工作,去恋人家……周而复始。
邦子和N先生的爱情从她少女时期持续到中年,贯穿了她人生的黄金时期。N先生是她20多岁时工作的文化社的摄影师,在她年轻时或许有些作为前辈的光芒,但剩下的漫长岁月里都只是一个身体羸弱、精神脆弱的中年人,被盛年的女作家照顾着。
我们总爱用“心疼”去形容自己无法理解的情感。心疼不婚的女性,心疼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心疼苦恋十几年而无法结婚的情侣。
那我们能够心疼向田邦子吗?
我曾经好奇为什么向田邦子能够保持那么旺盛的创作力,她一共创作了超过一千个剧本,超过一万个广播剧。仅仅是出于物质的压力,绝不可能如此勤奋,当我看到她拥有N先生这样的恋人,我似乎能够理解了一点。
她的恋人并不占据她的一点点生活。N先生的无能,反而成为一种馈赠。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绕着邦子,最幸福的时刻是两人在家吃晚饭时亲密地聊天。邦子睡了,他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内心想:赶快振作起来,迷途的羔羊。邦子不在的早上,他就听着她的广播,露出微笑。
N先生在向田邦子生命中的意义,可以化作一道温柔的目光。
如果向田邦子嫁给一个能干的男人,跟他结婚生子,招待他的朋友,依附于他的生活,她便无法保持高产而专注地创作。
不必心疼不平等的爱情,因为爱情就是不平等。
我喜欢奥登的一首诗:“我们如何指望群星为我们燃烧?/带着那我们不能回报的激情?/如果爱不能相等/让我成为那爱得更多的一个。”
向田邦子和N先生,是谁爱得更多呢?
N先生在40多岁时毫无征兆地自杀了,或许是因为越来越孱弱的身体让他觉得生命没有希望。
向田邦子那一年被父亲赶出门,自己租了很小的房子继续创作。
十几年之后,向田邦子在51岁那年得了直木奖,舆论有不满,认为她不配。向田邦子说:“我20年来专注文学,牺牲了妻子的身份和孩子,一切都牺牲了。身边也有走投无路而自杀的文学好友。在外界略有了点浮名,审查员给了个普通的奖,就有人让我辞退,实在怒不可遏。”
可仍有质疑,认为她太过年轻。
次年,52岁的向田邦子死于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