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辑 写作游戏 看下蛋的母鸡
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大教育家。一批批以仰视的角度看着我,脑袋被身后的妈妈又戳又揉的小孩,被迫让我言传身教。以一个从赖皮赖脸的女孩,成功地改造成著名作家的案例,来向这些无辜的小孩进行现身说法,从而证明他们妈妈的无聊。这群小孩表情之哀怨,令我几度想检查一下,他们妈妈的手中有没有暗藏什么金针暗器。
一位不知道是叫“王科长”还是“汪科长”的科长,一手提着一箱可乐,一手拎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来到我们家。
他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参观一下我。一个人要能达到被参观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要么是奇形怪状,要么是美若天仙,我个人认为自己比较接近后者,可想而知我现在自负到有毛病的地步。二是帮忙改造他的儿子,根据这位科长交待,他的儿子极不争气,期末考试竟然没有拿到第一名,作文竟然没有得满分,简单的算术竟然能算错……
这位科长真是孤陋寡闻,不知道我清高绝俗,不愿理会世间俗事。我刚准备拂袖离去,却见科长旁边的可乐瓶子伸出小手,召唤我过去——看在可乐的面子上,我就教育一下吧!
于是我端正地坐好,准备回答那位小弟弟的提问。只见他爸爸兼王科长用没剪过的指甲,狠命地戳他儿子的后背,说:
“你不是一直想问姐姐她是怎样写作的吗?”
我答过这样朦胧,这样浩大,这样烂的问题吗?于是我微笑着说:
“用手写呀!”
那科长脸色陡然一变,像中了来无影去无踪的“清风五毒散”,表情被定住,阴沉着脸,从鼻孔里大出了一口气,对他的儿子说:
“姐姐的意思是说让你用手多写,只有勤劳才能成功,没有捷径。”
想不到这位仁兄把我的一句废话分析得这么深刻,让我自己也觉得我好像真的是这么想的,真的是这么深刻。
后来科长见我和普通人一样,吃喝拉撒样样都做,其能力比他儿子还略逊一筹,便失望地拎着孩儿,提起他送来的一箱可乐,往门外走去。我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在他身后轻声道:
“那个,那个……”
他一回身,我赶忙把指头对准他手中提着的可乐,他大“哦”一声,腾出左手,用温暖湿润的手掌和我握握,出门离去。
虽然我在这位科长心目中的地位多多少少有影响,但我在其他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印象还是伟大的,还是神秘的。那日,一位名曰“李处长”的处长也来参观我了。
李处长这次来访,主要目的是考察,因为他将要带着他的女儿前来被我教育,今天他先进行一下非正式访问,如果我是他想像中的气质高雅,言谈得体,超凡脱俗,他就把女儿带来进行正式访问。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有了“科长”的教训,我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在“处长”面前表现得非常得体,绝不轻易上厕所或说话,俨然一个内秀的孩子。
一话说吃完饭,李处长捂着肚子,急急忙忙地冲向厕所。他在厕所里待了半个小时左右我才听到冲水的声音,便秘的李处长真是可怜。从厕所出来的李处长一脸郁闷,我只道是因为我们家厕所的条件很不好,没有配置最新型的ABCD式抽水马桶。李科长只用他柔软肥腻的手握了我一下就出门了。我是继李处长之后上厕所的人,我忽然发现:厕所里没有纸!那么李处长是用什么方法解决他的擦屁股问题呢?
为了调查“李处长擦屁股”这一千古疑案,我特意在厕所看了一下片状物品,比如毛巾、抹布、打开的牙膏盒,发现都保持原状,颜色上没有发生改变。我呆了半晌,以每秒钟一毫米的慢动作,低头看手,忽然狂叫一声,把水龙头拧到极限,狂冲自己沾满不洁物的双手,顾不得水流以每秒钟一公里的流速漏到楼下。
大家都知道,我不是一个只想到自己,不顾他人困难的人,我想到李处长不通过正当手段处理掉的粪便一定没有解决干净,出于对李处长的关心和怜悯,我在窗口挥舞着一大卷卫生纸,对刚出楼道的李处长喊道:
“李处长,卫生纸!”
最终,我还是让李处长失了一望,导致他的女儿至今没有现身。
顺利地接受我的教育的小孩,是赵局长的6岁儿子。这位赵局长来头可不小,据说是看着我长大的,所以贵府的公子我一定得好好照顾。
这位赵局长还比较有人性,没有监视他儿子整个被教育的过程,而是把我和他儿子扔到我家门前的亭子里,进行家教式的单个辅导。
现在的小孩发育得愈来愈好,在我记忆里,6岁小孩走路还磕磕绊绊。我因此自作主张,自作多情地在他身后伸出双臂,做势要搂住小弟弟的腰,准备把他抱到亭子的台阶上,不料他一个箭步就己经冲了上去,步履轻捷,显然武功不弱。
他扭过头见我双手呈怀抱状,怔了一怔,红着脸又把脸扭了回去不看我。他该不会在心里把我误会成老女流氓吧?
在亭子里,俺俩连“话不投机”的境界都达不到,我俩一共说了三句话:
我:“你现在学到哪篇课文了?”
他:“《乌鸦喝水》。”
我:“我们走吧,免得你爸担心。”
这是唯一一个不忘师恩,至今还记得我的一个“学生”。
一次,我值勤时,赵局长的儿子忽然手拿一把钥匙走来,对我说:
“蒋姐姐(这称呼怎么这么别扭),我拣到一把钥匙,麻烦您交到大队部好吗?”
说完就走了。我为他还记得我而感动了好一阵子。眼眶里的喜极之泪蒸发之后,我就把钥匙转交给另外的值勤同学,大队部老师是何等的哆嗦和凶巴巴,岂是我等獐头鼠目的人能够进见的。不料,这把1989年生产的陈年钥匙,却遭到大家的一致排斥,尽管我使劲劝说:
“说不准这还是一把保险箱的钥匙呢!”
他们还是纷纷对它做摆手摇头状,最后我只得把它放在门房的窗台上。我的“学生”恐怕没有想到“作家”是这么无能。
作家又不是太监,不是靠检查身体就能验证的。没有人能够参观我一趟,就证实了“蒋方舟是‘作家’”,这一事实。写作这疙瘩,不像拉琴跳舞,可以现场来一段,也不是手把手就能教得会的,这大概就是许多专程来参观我,或者送儿女来受教育的人失望的原因吧。
曾经有熟人带自己的女儿做实地参观,她们太拿自己不当外人了,以为和我熟到了可以不尊重我的规矩,不考虑我的感受的地步,她们犯了我的大忌:坐在我旁边看我的写作过程,这种痛苦实在是旁人没法理解的,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在别人面前生孩子的感觉。
现在大家可以体会到我那时厌烦的情绪了吧!我不住地把显示器往旁边移,以避开她炯炯的目光,没想到她“一看到底”的精神十分坚定,一心要观摩到整个写作过程。她的屁股随着显示器的移动而移动,并弓腰驼背,只为看“作家”写东西的过程。她观摩到的结果一定会让她感到一定程度的失望,斟词酌句呀,谋篇布局呀,都是在身体内部进行的活动,不像杂技表演那么好看,也无法观察到“作家”的整个心理活动,是没有办法仅凭眼睛而“受益匪浅”的。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对劲,就是觉得别扭,每写一行就凝视显示器一阵儿,再劈劈啪啪地删掉。当我陷入沉思的时候,我身旁那位“不懂规矩的熟人”,就用她那大而神往的眼睛凝视着我;眨都不眨。
忽然,她的指头落在显示器上,她说:
“你这个字写错了吧,是‘戛然而止’,不是‘哑然而止’!”
我想她应该对刚才的言行很是自豪,一方面表示了她坐在这里是有用处的;另一方面,以后我死了并成名时,她还可以得意地宣称自己当过我的“一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