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又到扶桑

1997年11月,应“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之邀,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我又一次登上扶桑三岛。

白土吾夫等老朋友对我很关照,问我对活动内容有何建议,个人有什么要求?我说希望到少年时劳动之处再看一眼,会两个老朋友。但只作私人旅行,不可惊动官方、会社与传媒。他们接受我的请求,一改请代表团从北京直飞东京的习惯做法,要我从福冈入境,派横川健先生在福冈迎候。然后陪同我们先在地方上活动,最后再到东京。

我寄去想要会见的朋友名单,请他们帮助联络。

战争时期日本的工厂中没几个精壮工人,除了中国和朝鲜的“苦力”,多是残疾人、女工和“勤劳奉仕”学生。战败后工厂因战争责任受到惩罚,被占领军封闭,人走鸟散。过了十年恢复生产,人员和设备全部更新。那厂里是没有熟识的人了。几经打听、查询,发现还有三个相识的活在世上。

一位叫中元幸广。

在华工营地,日本管理人员分“教官”和“舍监”两种。“教官”权大位高,穷凶极恶;“舍监”位卑职低,只管吃喝拉撒睡。中元幸广是“舍监”中地位最低、年纪最小的,那年他不过十七八岁,因病逃避了兵役,瘦骨伶仃,丝毫没有武士道的剽悍与凶狠。日本人都看不起他。只因他哥哥是“大教官”,才给他找了个吃饭的地方,我们管他哥哥叫“大中元”,管他叫“小中元”。两个中元从里到外没一点相像之处。大中元是公开的特务机关派驻人员,阴狠毒辣,喜欢面带笑容手执皮鞭把华工打得皮开肉绽;小中元胆小厚道,从不打人,私下里还跟华工说一两句玩笑话。多少年过去了,管理人员姓氏大都忘记,惟有两上打人最狠的和两个从不打人的姓氏牢记不忘。其中就有这两个中元。

1984年我到东京参加国际笔会,住在新宿。有天一大早楼下办公室打电话来说:“有位日本老人要见你,你能见他吗?”我问:“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事吗?”电话中说:“中元幸广,他说以前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今天特意前来赔罪……”正说着,话筒换了人,换成一个发颤的声音说:“我是小中元,你还记得我吗,你能原谅我吗?”

我跑下楼,看见大堂角落里站着一个又瘦又矮的老人,还保留一点青年中元的影子。我招呼了一声“中元君!”他踉跄跑过来,抱着我肩膀就失声痛哭。他说从报纸上看到我的名字,特意从山中县赶来的,很怕我不肯见他。他说战后不久他说投身于社会主义工人运动,并为中日友好效力,现在是某市“日中友好协会”负责人。当年没有能设法保护我,他感到很内疚,不来当面认错,他要受良心折磨……说着拿出他的名片给我看,才知道他靠经营汽车配件为生。参加工人运动,为日中友好奔走是尽义务。

知耻近乎勇!这样的人在日本见得并不多,我当然要拿他当朋友,并为久别重逢而高兴。他就在我住的大酒店附近小旅馆住下来,陪我在东京闲聊了好几天。交谈中才知道,他从小没有父母,曾随人流浪到中国,在中国得了急病,被一位素不相识的中国人救了过来。他问那人姓名,发誓要报恩。那人说:“不必记住我,但要记住中日两国历史上是朋友。中国文化滋润过日本民族,现在日本兵来中国烧杀抢掠,这是恩将仇报,禽兽不如。你要还有人心,就别跟着他们欺负中国人!”

从那以后,他对中国有种特殊的感情。为此招来了他哥哥的反感和周围别的日本人的轻视。

从此我们经常通信。过两年他退休了,就自费到中国留学,成了北京语言学院短期班年纪最大的留学生。学中文,每期三个月,每年学一期,连续学四五年,竟学会一口流利的北京话。有中国代表团去长崎,他说义务任翻译,自费当陪同。张海迪去日本访问,回到北京给我看她的照片,照片上为她推轮椅的正是这位“中元叔叔”;中国“儿童艺术团”到日本访问演出,陪孩子旅行的又是这位“中元爷爷”!做这些事他都是义务工作,伙食自理。

年逾古稀,他不再来留学了。

临动身前,中元从长崎打来电话,他说日中文化交流协会已经把我去的消息告诉他了,他决定和老伴俩人到福冈会我。还说他把这消息打电话告诉了德山的滨田,滨田又找到了一个老熟人,就是在食堂做饭的河谷子……

他在电话中说:“喂!我要陪你去德山!”

德山市是个小地方,濒临濑户内海,距广岛18海里,地方偏僻,二战中是海军后勤和化工基地。因化工业对自然环境严重污染,战后成了“水俣病”原发区。这里的方言与东京话差别挺大。标准语太阳叫“欧西沙马”,它叫“欧福沙马”!被人笑为土包子。一般人很少到这地方来。横川健先生就半开玩笑地说:“我要谢谢你。不然哪有机会到德山!”

我要去德山,隐隐有个心愿:年近古稀了,再看它一眼,告别少年时代的血痕泪迹。

10多年前来过一次德山,忙于应酬,没机会按自己意思走走看看。

1980年我随巴金、冰心等前辈访问日本,是我离开35年后第一次重来。“文革”留下的阴影尚未散尽,我谨言慎行,既没跟任何人谈过自己的经历,更没向东道主提出个人愿望。乘车从京都去岚山的路上,身边的秋岗家荣先生突然问我:“你不想到德山看一看吗?清水正夫先生说了,如果想去,我们替你安排!”

日本人的信息灵通使我大吃一惊!我立即把这消息报告给副团长林林先生。林林欣然批准我前去。

全团游览宫岛,秋岗家荣先生陪我去了德山。事先和我劳动过的工厂联系,消息透露到新闻界,从广岛上火车就有电视台摄制组随行,到德山下火车又有当地新闻社迎候。厂方隆重热烈欢迎,礼貌周到接待。领导人既为不幸的过去表示了歉意,又宣布成立“邓友梅研究小组”作为友谊象征。陪同参观,举行宴会,一片喜悦气氛。传媒界很友好,站在反对侵略战争客观公正立场进行报道。可就是全部时间都用在接受采访、公开讲话、社交礼仪、题字签名等公众活动上,没得一个人自由活动、查记旧迹吟叹沧桑的机会。

接待的人全是新的一代,对早年的情况并无所知。向我道歉是父债子还的意思。他们也努力找到两位老人,但我一个也不认识。一位老工人跟我不同车间,华工不许到处乱走不同车间的人也不许接触,就没找到话说。另一位是女办事员,本也不认识,但她当年住在集体宿舍爱国寮,我给住院工人送饭到那里取过便当,就找到了相通的话题。我问:“爱国寮房子现在还有吗?住在那里的女工后来都怎么样?”她一听马上嘴唇抖了起来,低声说道:“怎么,你不知道吗?房子叫美国飞机炸平了,好多女工死在里边。爱国寮,多少年没听到这三个字了。你该跟这里的年轻人讲讲这些,他们都不知道什么叫战争……”

这人就是滨田。从这以后她每到过年都给我寄一张贺卡。她到中国旅游还专门到北京看过我。

这次我想多有点个人自由,不惊动厂方和新闻界。日中文化交流协会满足了我的愿望。

中国作家代表团于11月6日下午到了福冈。

全团5人,我是30年代出生,曾镇南、何申、格非、李锦琦分别属于四、五、六十年代。按“文学十年一代”的说法,正好“四世同堂”。福冈跟中国关系密切。历史上中国文化在日本传播,有两个中转站,一个是奈良,一个就是福冈。说奈良离不开鉴真大师和唐招提寺;讲福冈少不得荣西和尚与圣福寺。荣西和尚把禅宗带到日本,在福冈建起圣福寺,“鸟羽上皇”为它写的匾额就是“扶桑最初禅窟”。禅宗弟子讲究饮茶,荣西也传播了中国茶道,他送给日本将军源实朝一本《吃茶养生记》,成了大和民族最早读到的茶道专著。从中国也传去了吃食。中国的“素面”跟“馒头”就是宋朝时留学的日本和尚带回福冈的。当时福冈还是中国的“外贸重点”,富商谢国明先生长期在此坐镇,跟带馒头回去的圣一法师交上了朋友,赞助他一座佛寺,就是保存至今的“承天寺”。福冈值得看的东西这么多,我们却只停留20小时。

一下飞机就见到从东京来接我们的横川健先生。他带来白土吾夫、佐藤纯子等老友的关切,也带来了我们在日本的日程安排。在福冈这20小时,除睡眠外要做的公事还有三件:一是当晚与当地女作家高树共进晚餐。高树是交流协会会员,代表协会为大家洗尘;二是要拜访福冈市政府;三是第二天中午赴中国总领事陆琪先生为我们准备的宴会。然后从那里就直奔火车站。

宣布完日程,作家们先说“完全赞成”,赞成完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参观市容,游览参观名胜呢?”

我含糊地说:“上边说的只是公事,参观游览权作私事对待。也要做的,只是先公后私,公私兼顾。”

这话对我自己更适用。中元幸广夫妻来到福冈,我必须挤出时间与其相会;我是福冈“亚细亚文化奖”的委员,既到福冈,总要到委员会打个招呼!

正思虑得头昏脑胀,突然有了个转机,原来陆琪先生在长崎也做过总领事,跟中元不仅认识,还对他有极好的评价。他多发一张请柬,我们聚会地点就定在总领事的宴会上了。

这20多个小时,我们像腿上安了加速器,动作比在国内快了数倍。结果该办的公事全办完了,逛街购物,夜市观光,河边散步。灯下饮茶,登上百米高的电视塔观看博多湾形势和福冈市全景,一样都没耽误!


中元太太坐6个小时火车赶到福冈,就为见我一面,把她给我家人织的毛线围脖交给我,打听一下我太太和小外孙女的近况。饭后一起到火车站,她就挥手告别,走向去长崎的站台了。我看她背着包孤零零的,过意不去,追上去问她:“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到德山走走?”她摇头说:“我没有参与你们当年的事情,不必去了。那些事听起来叫人很伤心的。”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她走远。中元为扭转气氛转移我的注意力,开玩笑说:“你还是跟我太太去长崎吧,不要去德山了。但是,山崎在德山等着你呢!”

他没想到这句话我听着如炸雷!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从我眼前耳边消失,回到50年前的一场噩梦中。

53年前在下关、门司之间一个孤立的小岛上,一群刚从装矿石的货船上赶出来的中国人,赤身裸体蹲在太阳底下,像牲口市上的牛马,无奈地听凭命运摆布。来自军用厂矿的日本人,俩人一组,一个手持木棍,一个拿纸执笔,在人堆中走来跳去。前边人把木棍捅到哪个华人的头上,后边的就把那人拉出来,问了名字编上号,赶到一边排队。最后所有的华人被分成几队,押上不同的小木船,分头飘往了不同去处。

我乘的船深夜来到一个工厂的小码头,上岸后被带队人领着离开海边穿过一个城镇,来到围着铁丝网、开着探照灯的华工营地前,带队人下令“原地停步”!已经一天一夜没吃没喝,饥饿劳累得快要晕倒,已到目的地,以为会有顿饭吃,人们长吁了口气,振作了一下精神。这时从楼里走出个上身赤膊、下身穿着马裤马靴的日本人,站住脚看了看我们这队人。话也没话,走到队前抡起拳头就打。从排头第一名打起,一连打了五六个人,才停下手退后一步,叫喊起来。他叫喊完,带队人翻译道:“这位是山崎教官,他说这是皇土奈鸡,不是支那,站要有站的样子坐要有坐的规矩!像你们这样耷拉歪斜地站着是不允许的……”

山崎发声口令,扭头先走进去。带队人喊口令整顿队形,带我们走进楼门。从楼门防空用的水缸上,看到“松竹映画”几个字,才知道这是座废弃了的电影院。走近拆掉座椅空荡荡的观众大厅,只见沿墙跪着四五名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中国同胞,每人手中举着一个板凳。正当我们进门时,有个人胳膊一软举着的凳子掉到了地上。山崎先发个命令叫我们原地立正,然后跑过去拉住那人的胳膊,大吼一声反身一背,把那人用力朝前一甩,凭空扔出去几尺远,摔到水泥地上……

山崎转过脸冲着我们说:“看见了吗?在奈鸡不守纪律就要受处罚,你们进去先别睡觉,先想想以后要怎么干活!”

这一切使我触目惊心,但没明白他说的“奈鸡”是个什么东西。直到过了数月,学会了些日语。才明白这是“内地”两字的日语发音。山崎认定中国是他们的殖民地,将扶桑三岛自称为“内地”。

中元拿山崎跟我开玩笑,无意中触到我的心病。不久前我才在日本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当年日本是为东亚人的“解放”而战,日本没有把中国、朝鲜当作殖民地的打算。这说明山崎并没有绝种!

中元看我发呆,拉着我的手问:“老弟,老弟,你怎么啦?我提起山崎叫你不高兴了?”

我说:“没有没有,不是不是,我只是累了点,不要担心!”

看看走上天桥的中元大嫂,看看中元和横川,心中安定了许多。过去50余个春夏秋冬,世界在变日本也在变,究竟中元幸广、白土吾夫、横川健这样的好人是日本人的多数,所以才有中日两国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呼声,所以我才会怀着友好心愿重新登上扶桑三岛!


中元大嫂登车不久,我们也上了火车。

跟中元挨着坐下,他告诉我滨田找到了叫河谷安子的老太太,他问我对这人还有没有一点印象?

我说有印象。

半世纪前日本发动的那次侵略战争,在中国烧杀抢掠,罪恶滔天,给日本老百姓带来的也是一场灾难。青年男人被赶到前线卖命,老人妇女在后方饥寒交迫缺衣少食。街头标语写着:“一颗粮食等于一粒子弹!节省口粮,支援圣战!”料理粮食的伙房跟料理金钱的银行取得同等重要的地位。华工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唯独做饭做菜插不上手。山崎他们单招两个女工做炊事,一个就是河谷安子。

她是那种文化不高但很能干活的乡村女人,对中国人不太歧视,有时还透露一丝同情。

我们的劳动时间,平时是12小时工作制(加班就要连续24小时),日夜两班倒。打夜班的人白天睡觉,山崎越看越不自在,就把打扫卫生、收拾厕所、运粮运煤等活全交给打夜班的人干,包括中午给住医院的日本人送饭。

送饭这事不累,但很麻烦。警察局规定华工只准上下班时间在居留营地到工厂这条路上通过,这时间以外任何道路都禁止通行。奉命而行也要持有管理部门发的通行证,证上写明持证人姓名,走的路线和通过时间,发现有与证明不符处,格杀勿论!曾有位华工送饭路上到菜田里小解,被警察抓住以逃跑论处打得死去活来。厂方并不心疼中国人挨打,但打得不能干活对厂方就是损失。为此就要派老实点的人干送饭这件事。“勤劳部”是军方专管华工的部门,老实不老实他们有记录。

我刚13岁,挨了日本工头打,痛苦难忍又无人可说,便不经心地在一张破水泥袋上写了“忍耐”两字。不料叫“劳动部”的人发现了,来了一高一矮两个人,把我带到车间门外树底下进行审讯。高个儿板着脸问道:“你写忍耐两字是什么意思?对内地的生活不满意吗?”

我摇摇头说:“我写着玩的,没想过这两字的意思。”

“你最不能忍耐的是什么事?”

“饿。饿了浑身哆嗦。”

高个儿靠树抽起烟来,换了矮个儿笑眯眯地问道:“你说蒋介石跟汪精卫两个人谁好?”

要是现在我会说谁都不好,但那时不行,国共合作并肩抗战,蒋委员长还是中国政府的代表,而汪精卫已经在南京挂牌当汉奸了。可我知道一说蒋介石好汪精卫不好我就别想活了。说汪精卫好又对不起良心。想了半天,就装出苦相说:“我的事没学好,你的话我听不懂。”

矮个儿说:“听不懂?没关系。”捡起一根树枝来,在地上写上蒋介石、汪精卫两个名字。又笑眯眯地问道:“哪一个好?随便说,没关系。”

我冲着两个名字想了半天,抬头问道:“他俩是电影吗?演什么的?”

矮个儿站起身结结实实打了我个大嘴巴,道:“你跟我装傻?混蛋!”

我说:“我不是装傻,知道他们都是明星,可就想不起他们演过什么来了。”

“放屁!”

矮个儿火了,左右开弓打我的嘴巴,高个儿歪在树根上笑。他们知道我在装糊涂,我也知道他们不信我的话,反正我下定决心不再多说一个字了。结果就不了了之。他俩回去要向劳动部交代,有问题没查清得算失职。他们只好说我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随手练习写字,并没有复杂的意思。

这样的小孩倒是适合给病号送饭,便把这件事交给了我。我就跟河谷有了接触。我到食堂领便当时,她总是笑脸相迎,当面点数。她不像教官教我们的那样数:“一奇,尼,桑,西……”也不是数:“喜豆子,复达子,米子,油子……”而是用农民的数法:“西、福、米、油……”我听着新鲜,就学着念,她见我在学,就叫我念给她听。念错了她为我纠正。等我念会,她看看窗外没有人,急忙捡起个饭团塞进我衣兜里,小声说:“快走,到路上没人处再拿出来吃!快走!”

新干线速度不低于飞机,山川城镇草木屋宇男人女人老者顽童倾斜着追逐着飞速从窗外划过,很像是人生缩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从福冈到德山要直往东北跑。穿过“关门海峡”,由海底进入“中国地区”(日本地区名称,与我们这个中国无关)。“关门海峡”,我第一次到日本就是在这地方登的岸。


经过日出日落一万九千多次,我又到了德山。

一下车就看见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老妇人匆匆赶来。但直跑到我的面前,我才意识出而不是认出这就是滨田。10多年前还是个满头青丝、动作敏捷的女人,怎么一下变成了老太婆?但她认得我,跑过来抱住我用力拍我的背:“真没想到还能再见面……”说话含糊不清。中元告诉我她刚从医院做了手术出来。我看看她身后,见没有别人,就问:“河谷女士呢?”滨田说:“她没来,也许直接去旅馆等你们了。她年纪比我大,来车站不方便。”我问:“河谷君今年多大岁数?”滨田说:“80出头。”

滨田义务当向导,说旅馆不远,不用坐车。我们就在她带领下提箱携笼走上大街。穿过两条街还没到,横川健就小声跟我说:“看来还不近呢,这地方人朴素,这么远都不打车。”

旅馆楼房很小,设备陈旧,面积和设备赶不上中国县城级宾馆。迎门有个长长的柜台,柜台前摆了两对沙发,靠墙再加一排木椅就算是营业大厅。我们几个人放下行李就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横川先生抱歉说:“真对不起,我没想到这里条件这样差。现换也来不及了。”我说:“只怕要换也没地方换。大家是因为我吃瓜酪,该我道歉。”横川说:“我倒要感谢你,不然我没机会到这里来。”中国作家也说:“别的代表团来只走东京、京都等大城市,哪有这个好机会。”屋子里没有河谷。滨田带着焦急的脸色跟柜台上的人打听,营业员说没有人来过。

横川办大家办住宿手续,中元声明他的手续自己办,房费也自己出,只要求和我挨着住。办好后横川一边分发钥匙一边说:“安顿好请马上回到这里集合,我们赶快吃饭去,已经快7点了。”

我洗过脸再下楼来,横川健和中元正站在当地争论。横川说:“你参加接待工作,是帮我们的忙呀,怎么可以不吃饭?”中元说:“参加接待工作我向来白尽义务,不能打破我自己定的规则。我要跟滨田女士一块去吃饭,请你们自便吧。”横川说:“没有滨田女士带路,我们连饭店也找不到!”中元说:“邓先生认识路,虽然房子另建过,但街道名称并没变。方位也没变。老弟,你领他们到银座大街去好了,就是当年那里有个游戏场的地方……”横川过意不去,请我帮助做动员。我问他俩到底能不能去?滨田说:“我们还要在等候河谷,她到现在没来,我怕她出什么事!”

我们只好自己去。

同伴们听不懂日语,出门后就问两位老人为什么不一块吃饭?李锦琦把刚才谈话内容告诉他们。大家很为这种公私分明、一丝不苟的作风惊讶。格非说他这是第一次接触普通日本老百姓,跟想象中的日本人颇为不同。我说多跟日本人民接触一些,会发现他们许多优点。国土不大,资源不多,人口密度却不在中国之下,既受过儒家文化的深刻影响,也有过闭关锁国的历史,还走过军国主义的错路。能成为亚洲最发达的国家,其国民素质起了很大作用。

横川说:“我们也有不足的一面。表面发展,内里也有泡沫经济,多呆几天你们就会有所发现。”

没等多呆几天,几分钟后我们就看到了另一番景色!

这时刚7点钟,上海、北京正是热闹时刻。我家住在北京安定门外,只能算是二三流商业区,每天看过电视新闻我到街上散步,都要穿过万头攒动的人海。路过商店门口,称得上步履维艰。德山街上这时却商店落锁,路旷人稀,一派萧条景象。一所漂亮的高楼却灯火全暗,细一看门口贴了封条,原来是刚宣布破产的“野村证券”。有家“千元商店”开着门,堆积如山的货物之间只有一位客人闲看。大家议论说:“这是廉价商品店,日本人收入高,怕是更愿去高档商店。”说时迟那时快,转过街角就到了一家高档服装公司门前。它也还没打烊,窗前门内,摆着既有几十万元一套的西装,也有上百万元一身的和服,从店容到设备都比刚才那家店豪华得多,但比那边还惨,竟连一个顾客也没有!见我们到来,女老板和售货员远接高迎。问我们想看些什么?横川先生介绍说,我们是中国客人,来参观的。她们满脸含笑说:“欢迎欢迎,可以买一件和服作纪念啊。”横川问她们怎么生意这么清淡?她的笑容变成苦笑,说道:“我们主要做外地客人的生意。这是个工业城市,以前来谈生意的外地人多,我们的生意也好做。现在外地来谈生意的人少了,工厂产品积压,我们的生意也清淡。没办法。”

我们来到一家食品料理店。偌大一个店堂只有一位客人在闷声不响喝啤酒。我们几个一进去,立刻显得热闹了许多。老板一边鞠躬一边让座。李锦琦翻译着菜单要在家自己点菜。价目比中国日本菜馆便宜多了。大家点完后横川先生觉得太简单太节约了,不好意思,他又给大家增加了些食品。这是到日本后第一次在街上自由就餐,大家吃得高兴谈得热烈。整整吃了一个多小时,除我们外只来了两个客人,还都是吃非常简单最省钱的饭菜。我们问老板:“白天你这里客人要比晚上多一些吧?”他叹口气说:“都差不多。本来我们这里生意蛮不错,近两年不行了。外来谈生意的客人少,本地工厂又减产裁人。没几个上街来吃饭了。生意很难维持呢……”

吃完饭出来,不过8点多钟,大街之上不仅没有行人,连车辆也不多。

回到旅馆。见滨田坐在中元屋中谈心,我也参加进去。她不安地说:“河谷至今也没来,打电话去她家没有人接。八成是又住进医院了。”我说:“真不巧,看来这次是见不到了。我带来一点小礼物,请你转交给她总可以吧!”滨田说:“一定办到。我明天送走你们就到她家找她。她住在另一个市,开车要走半小时左右,所以今天是没法找她了。”我把给她的礼物拿出来,郑重地双手捧到她面前,把给河谷的一份也请她代转。她拿着礼物很激动,说明天要跟大家一起参观,我们三人能够坐在一起谈心的时间,只有这个晚上,她建议我们到还远处一家咖啡屋去闲谈。

这是个很小的咖啡屋,暗淡的灯光下老板陪着一位客人,从墙角音箱传出古代的日本谣曲。低沉的三味弦,柔和的女中音混合酒香,使人进入一个似真似幻,半醉半醒的境界中。我们本是要来谈天的,坐下后抿着咖啡互相看头上白发,脸上岁痕,满肚子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了。颠颠倒倒,说来说去两句话:“没想到我们又坐在一起了!……友谊无价,我们要为中日友好尽力。”

午夜钟鸣。滨田回家还有一段路,我们只好分手。看她走向车站方向,我和中元道过晚安,各自回房。

回到房间毫无睡意,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想看看少年时代当奴隶的这座城市还能认出几分。只见一轮明月高挂天边,路灯下的市街上空寂无人,一阵风吹过树上掉下几片枯叶,枯叶打着旋儿朝远处飘去,远处是不高的几座山峦……

此情此景确曾相识啊!

旧电影院是二层楼,我住在楼上。第40个人挤在一架双层通铺上。冬天午夜,劳累一天的人们正睡得死沉,突然铃声大作,惊醒后还没明白身在何处,只见山崎抡着木棍没头没脑朝还在躺着的人们打来,边打边喊:“起来!起来!立刻在铺位前立正站好。不许穿衣服……”

我昏沉迷糊赤身裸体在铺位前站好时,山崎已走到楼梯口,他扯着嗓子喊着:“原地立正,不许移动,不许说话,不准乱看,不许出声,违反命令格杀勿论!”整个楼寂静下来。山崎走下楼去的脚步声和我左右两边传来的喘息声显得格外响亮。

有汽车开来了。汽车在门外停住了。一片马鞭声走进了门。佩刀铁环声和山崎喊敬礼时鞋跟相撞的声音带有杀气。

山崎为首的众“教官”领着四五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上了楼。教官分散开,在各排华工面前站定,手持皮鞭瞪眼监视。警察结伙奔到一个华工面前,带队的警长问了问:“你是某某吗?”对方刚答应一个“是”,声音没落地,打人声、呻吟声和卡上手铐声就乱成一团,杂乱的脚步由楼上响往楼下,响出了楼门。警察并没走净,剩下两个在山崎陪同下,沿着铺位慢慢巡查,每走到一个人面前,山崎就下令:“报告姓名,年龄,籍贯,原来的职业……”华工大声报告,警察似听似不听,扬着脸往前走。不定在哪个人面前突然停脚,转过脸发出一串问题:“你跟刚才抓走的人是同乡吗?怎么不是!刚才你报告家乡不是临邑吗?什么,是临沂不是临邑?有三点水的沂,为什么不说清楚?故意跟警察捣蛋?什么?日语说不好?为什么不好?你不爱学日语是不是?……”问一句打一耳光,答慢了打,答快了打,答错了打,答对了也打。最后还叫你把床上所有衣物一件件抖开来供他检查。这样打了一个又一个,一直折腾到后半夜,警察走了,山崎叫人把被捕者的行李全部送进“事务室”。同时下令:“收拾好东西,准备上班。”对这一夜发生的事不作任何解释。人们看着空了的铺位,眼神流露出仇恨与悲愤。就是在那一刻,我为了转移一下心境,把脸扭向窗外。看见一轮明月高挂天边,路灯下道路上空寂无人,一阵风吹过从树上掉下几片枯叶,枯叶打着旋朝远处飘去,远处是不高的几座山峦……

山河依旧,而人事全非了!这还是那个城市吗?那到处悬挂的“一亿一心,圣战必胜”标语呢?那挎着战刀满街横行的“神风特攻队”呢?那空气中交替响着的《大东亚进行曲》和B29轰炸机的空袭声呢?……

战争狂热,侵略野心,强盗逻辑,都像浮在水上的泡沫,被时代的风暴扫净,被和平的浪潮冲光了。我那噩梦般的青春也将永不回返。但我希望人们将永远记住这一切,不能忘记,忘记过去等于背叛!

电话铃响了。服务台告诉我,本市礼品公司的公关经理前来拜会,希望我接见。一位穿着整齐的先生捧着精美的礼品盒走进门来,冲我鞠了一躬,把礼品盒高举在我前。礼品盒上放着一封信。打开来看。上边写道:“知道你今日到达德山,可惜我正在土耳其旅行,无法相会,憾甚歉甚。特委托德山礼品店呈上粗品一件,略表友情与敬意。相信会有再见机会,来日方长。”署名是:西村百合子。


二战后期,日本中小学校全部停课,学生到工厂“勤劳奉仕”,补充劳动力。药品场分析室(化验室)有个小姑娘叫山本百合子,每天到现场来取样供化验用。我在硝酸钾车间干活,产品有腐蚀性,见她没戴手套,有时帮忙取出样品放进她的盘里,她会很诚恳发说一声“谢谢”。有时也会站在一边跟我聊两句:“今天是大晴天,恐怕要有空袭警报,要小心了。”“中国的学生也上音乐课吗?他们都唱什么歌?”我如果给她哼两句“长城外,古道边”,她会说:“这是中国歌吗?不对,日本也有这支歌呢。”

她很善良,讲礼貌,是厂里唯一对我称呼“您”,并且主动问“早安”的日本人。分析室的头儿丢了根葱,怀疑是我偷了,把我叫到车间门外问我,我不承认,又叫我在毒太阳底下罚站。她从这里路过,看了一眼吓得马上把头低得靠着胸,连脖子都红了。经过我身边时,用极低的声音说:“真对不起……”

1945年春,希特勒完蛋,东条英机下台,美军频繁对日本空袭。海军的油库炸着了,工厂的机器炸塌了,工人蹲在防空洞的时间比开工干活的时间长。政府命令市民疏散,不走的强行拆房。日本工人下不得手华工们就变成专业的拆房队。大部分民房拆毁了推平了,华工也没事可做了。日本人不愿再供饭,因祸得福被送回中国。从此再没听到过百合子的消息。慢慢的连这个人都忘了。

事隔35年,邓小平同志领导拨乱反正,右派改正,我随巴金、冰心等前辈作家访问日本。虽到德山,却没见到一个故人,怅然返回。这天来到奈良,夜晚正和朋友们把酒论文,对月谈天,忽然电话铃声大作。日本朋友佐藤拿起话筒,问答两句,瞪大了眼睛交给我说:“是你的,没想到在日本还有人给你打长途电话。”我接过电话,对方一位女士问道:“你好。请问邓友梅先生住在这里吗?”

我说:“我就是。您是哪一位?”

“我是山本百合子,还记得吗?”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里边继续说了下去:

“您还记得我,是吧!是啊,我们有30多年不通音信了。前天一个朋友告诉我,说他在电视新闻上看见了你。我不相信。打电话问电视台,电视台说确实播放过中国作家邓友梅访问德山的新闻。我问能不能为我再重放一遍?听说我们是小时候的朋友。他们竟答应了我的要求,重新放了一遍。我一看就认出来了,你还有小时候的模样。我问电视台你现在在哪里?他们说只知你已离开了东京,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我请他们打听一下你的行踪。他们为了中日友好也慷慨地答应了。今天来电话告诉我,你已到了奈良,住在这家旅馆……”

我问她分别后的情况。她沉默了一会才说:“扔原子弹时,全家都在广岛,只有我一个在德山……”她还说战后过了一段很苦的日子,现在好了,“主人”是个成功的房产企业家,姓西村,所以她现在的名字叫西村百合子。她家现在住在光市,也属山口县管。儿女都已长大,女儿刚刚生孩子,她要照顾,不然她想赶到奈良来看我……

1984年我在东京参加国际笔会,她终于赶到东京和我见了面。她和一位福井女士同来看我。福井和她一起在德山曹达“勤劳奉仕”过,现在也是位大企业的老板娘。她俩少年时的友谊保持到今天。从前一起劳动,现在一起旅游。她们说有次带着孩子去美国,走过美国二战中阵亡将士墓地时,她们进去献了一束花。孩子们不理解:是美军打败的日本,为什么还要向他们献花?西村说:“不,结束战争是有功于人类的好事。不管谁胜谁负,两边的老百姓都是受害者。日本人民跟中国人民、美国人民并没有仇恨。”

一周的会议期间,她一直住在东京。有空就来看我。中间我去京都,她仍在东京等候,直等到我回东京从那里回国时,把我送到成田机场才挥手告别。

这次动身之前,我委托朋友从东京打电话通知她要去日本。她说真不巧,那段时间她正在土耳其,怕是赶不回来。我虽有点遗憾,但一忙很快就不再想它了。没想到她却打听到我到达德山的时间,让当地的礼品店准时送来了礼物。

我高兴地跑到中元屋中把这事告诉他。他冷静地说:“是我把你来德山的时间告诉她的。当然是冲着你。”

我对中元说不出的感谢。我知道在他眼里西村是富裕阶级的人,依他的信仰是不跟富人往来的,只是为了我打破了他的戒律。

但我很珍重西村这份友情。那是在不幸的时代、特殊的环境中少年人之间纯真的友谊,纯朴善良,天真无邪,不分民族,没有国界。正如佛家言:“山川虽异,日月同天,凡我佛子,共结善缘!阿弥陀佛。”


到德山的第二天,一早滨田就赶到旅馆,领着我寻找旧日的足迹。我们看了我住过的地方(现在已是一座高级住宅,没有一丝旧日痕迹),看了当年日本人出入的宏大的厂门和中国人进出的侧门(如今一个是更加宏大壮观的正门,一个是只供运货的侧门),隔着一条河看了工厂内我劳动的旧址(那厂日本战败后就废弃了,现在成了空旷的存货场),还看了被炸平的女宿舍的旧址(现在是一座办公楼)。每到一地我和滨田、中元凑在一块回忆往事,要锦琦和横川先生替我们把话翻译给我的中国同行们听。他们有时愤慨,有时感叹,有时称奇。我时时担心的无聊和心烦的脸色,却一直没有出现。我明白这样的参观除当事人外,谁也看不出所以然,谁也不会发生兴趣的。我由衷地感谢同行们对我的宽容和迁就。

其实我确也有点打算。一是趁我力所能及回味一下三灾八难,会使剩下的岁月活得更加心平气和,乐天知命;二是同行的伙伴文学上都很有成就,年龄上却分属不同几个年代。我感到不同年龄段的同行间增进理解的重要性。请他们陪我重访旧地,百闻不如一见,会有助于我们之间的沟通。

我幸运地发现,这两个目的都超预计达到了。

这天早晨我们出门之前,就结算了旅馆费,带着行李去参观。该看的地方看完,也到了我们去车站的时间。在德山曹达的侧门(就是当年专供华工出入的那道门),我们跟滨田握手道别,滨田却缩回手说:“不行,最后我还有个要求,没有满足之前我不告别。”我问她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她说:“让我请大家吃顿午饭。吃完我们再分手。”

一个只靠退休金生活的老人,要请我们全团吃饭,这实在有点离谱了。我先表示谢绝,随后横川健先生也表示反对。等我把她的要求说给中国同行们后,大家感动,却没有人赞同。滨田却早已打好主意,既不生气也不改口,只是坚决不走。跟大家一起去了车站还一同进了站台。她只是跟我说:“我是你的朋友,你要替我说服大家满足我的要求。能和这么多朋友聚会不容易,很难有下一次了。让我尽一下心吧。我请不起豪华大宴,但尽点心意还是花得起的……”

没办法。我只得又转回头来替她说话,说服大家接受她的盛情,并说给我朋友面子也是抬举我了。大家见我如此,便进了车站内的饭馆。我对滨田说:“我把大家说服,接受你的款待了,你也要听我的主张。由大家自己点菜,你不能干预。”她连声说:“好,好,好。我既然要请大家,当然以大家满意为上。大家随便要,我带的钱足够!”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把大家各自点的饭菜送了上来,人们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谁也没跟谁商量,点的东西却有个共同特点一都是最便宜的一种。最便宜的面,最便宜的饭,加上最便宜的菜。滨田看了大叫不行,坚持要大家各自再要一样好点儿的菜肴。我告诉她,心意大家领了,可没有时间再等菜了。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大家鞠了一躬说:“谢谢,谢谢,你们的心意我全都明白……”

吃完饭告别时,她跟大家握手,跟我拥抱,一路鞠着躬退出站台。

我们跟中元一起顺站台往更里边走,他只是埋头走路什么也没说。到了天桥前要分手了。他抬起头来,我才看见他已是泪流满面。他擦擦泪,跟每个人都拥抱了一下,呜咽着喊道:“世界上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爱中国!老弟,我爱你们……”

曾镇南,何申,格非……这些专门研究人情人性的人,居然眼睛都闪出了泪光。又围过去跟他握手,祝他健康。然后看着他一步一回头地走向去长崎的候车处。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格非才叹口气说:“没想到,真没想到,我本来还以为他是邓先生的个人朋友。其实他是咱们大家的朋友……”何申说:“我都懵了,我的礼品打在包里都忘了拿出来!”曾镇南只是说:“太感人了,太感人了……”

火车来了。今天上车跟昨天上车相隔20多个小时,人们少了点新奇、陌生和拘谨神情,增加了些咀嚼、沉思和感慨的意味。

车开出很远人们才开始聊天。

我对朋友们说:“对不起,叫大家陪我参加一趟拉练。好了,明天开始就可以进行真正的文学交流了。”

朋友们对我说:“谢谢老邓叫我们体验一下生活,进行了入学交流。”

我对我自己说:“再到扶桑,了却一桩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