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走马观花西西里
中国人很少到意大利,即使到意大利,也很少到西西里。因为意大利好地方甚多,可看的东西无数,排队一时也排不到西西里。没到西西里前,我对它的知识只有两条:一是二次大战中美军曾在这里登陆,二是这里的特产是黑手党!这两条虽然一正一反,但都和武力有关。
这个与武字关系密切的地方,却有个“文化基金会”,专门为世界各国的作家评奖。主持这项工作的人叫兰提尼,本身职业是大法官,他发来请柬,请我去西西里参加发奖会。
我带着点恐惧心理上了飞机。经罗马飞往地中海岸。
飞机盘旋下降,我的心揪成了一团,不知会看到什么样粗野的景象。当我走出飞机舱竟看到一个干净、漂亮甚至还有点文雅的环境时,几乎吃惊地叫了起来。别的不说,就看机场门外那几位漂亮的警察吧。模特的身材,明星的长相,虽然一身戎装,却粉面桃腮,柳眉杏眼,未语先笑,顾盼神飞,个个都是女性!
我问接我的意大利朋友:“为什么要用女警察管理交通?”他笑笑说:“闹事的多是男性,由女警察来管,他们听话些!”
车子沿着巴勒莫的主要街道穿行。巴勒莫市很整洁,现代的建筑不多,除去最繁华的那条街外,大都是传统的二三层楼,墙体厚重,间架宽大,多用石料,极少水泥。街上绿化程度很高,有点像深圳,到处开满三角梅。仙人掌长得跟树那么高,不光开花,而且结果。
来接我的朋友随着车子前进,不断指点着窗外给我看,那神态和气氛与我在别处见到的导游小姐相似。不过导游小姐嘴里说的多是:请看这边,这是某某名胜,是什么时间建筑的,有什么艺术特点,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历史事件……这位朋友用的虽是同一种口气,但说的是:“这是巴勒莫国家银行,1989年某月某日大法官就在这个地方被黑手党刺杀,身中10弹,这是他卧倒的地方……”“这是某某公司,某年某月黑手党一次在这里杀死7人。现在墙上还留着血迹……”
我听得头皮发炸,他却泰然自若。我暗自惭愧,怀疑中国人勤劳勇敢的传统在我身上只剩下了一半,勤劳还保留着,勇敢可就显然不如这位意大利朋友了。
我住的旅馆在蒙泰罗,是距巴勒莫数十公里远的海滨。在出市区之前,朋友怕我一路口渴,停下来饮了一回咖啡。意大利的咖啡煮得真好,相比之下美国咖啡简直成了儿童饮料。咖啡店旁有一个报摊,喝咖啡的人手一份,边看边喝,一副平静安详气氛。我那朋友也买了两份,一份自己看,一份给我。我不认字就看照片。打开第三版,整版都是大照片。照的是横躺竖卧的尸体和冒烟的房子。我问朋友:“这是什么照片?”他扫了一眼说:“黑手党昨天杀的人。”我吃了一惊,问道:“昨天又杀人?怎么这些看报的人都不理会?好像连看都不仔细看,就翻过去看别的了!”朋友笑笑说:“报纸上没有凶杀抢劫的新闻,这里人才会感到意外。有是正常的,不值得大惊小怪!”
会议就在我住的旅馆进行。议程并不复杂,开幕前一天举行个记者招待会,宣布得奖作者名单。第二天正式发奖,每公布一位获奖者名字,由评委作一下介绍,作家本人上台讲一下感想,穿插演一个文艺节目,再宣布下一个。文艺节目每年请一个国家的艺术家表演。我去的这一年请的中国歌唱家,唱的有中国民歌,也有意大利歌曲,他们唱的意大利歌曲并不陌生,是中国人人都知道的《桑塔露琪亚》不过演出很受欢迎。
有充足的时间自由活动。旅馆在蒙泰罗海滨,推开窗户就是大海。蓝天白云与碧波白波上下交辉,气候、风景都宜人。旅馆是沿着海滨展开的,对着旅馆成丁字形有一条小道,但没有商店,最近的商店在一公里外。那里是个旅游点,有条很短的商业街。一家百货公司,一个邮局,一个洗印照片兼卖照相器材的商店,两家快餐店和一个烟草专卖店。意大利实行烟草专卖很严格,除去专卖店,连酒店、餐馆都没有烟卖。专卖店不光专卖烟草,凡与吸烟有关的用具,如烟斗、火柴甚至装烟丝的皮袋都只有那里才可以买到。专卖店主要是卖意大利烟草,英美烟既少又贵。意大利人抽烟大多都抽本国烟,很少抽万宝路和555。他们不把抽美国烟看得高人一等。而抽烟丝的人更非意大利烟斗不用。意大利出的烟斗,实在精美,个个都称得上是工艺品。偶尔在街上会碰到背着包儿的阿拉伯人或是非洲人,小声问你:“买烟不买?”这些私烟贩子卖的倒是美国烟,而且价钱极便宜。不过买私烟违法,很少有人不自爱。
我每天饭后散步,都走到这条小街。在烟店门口总碰到一位来自前苏联的作家,他每次都买一包烟带回旅馆。
对这位朋友,我相当同情。发奖会开幕那天,主人介绍到会的外国代表。对中国代表团格外尊重,请到台上与大家见面,其他团不上台。介绍用语也非常客气,大家报之以掌声,气氛也算热烈。介绍到这位先生时,东道主先笑着摇摇头说:“本来我们请了苏联作家代表团,可我们的会期还没到这个国家就不存在了。只有一位朋友赶来参加我们的会,我们非常感谢,非常欢迎。不过我不知道应该怎样介绍他,弄不清他现在代表哪个国家……”
这地方吃饭,是在一个餐厅内有许多餐桌,各人自由结合。吃饭时别的桌都成群结伙,笑语欢声,惟独这位作家所坐的桌子只有他一个人,谁也不往前凑。我跟中国作家说:“当初不管是否心甘情愿,跟他们总算是兄弟国家,瞧他那样子真难受,招呼到咱们桌上来吃得了。”大家一致赞成。我就向他招手。他马上高兴地凑了过来,一再对我们表示感谢。边吃边谈,我问他这几天的感受时,他摇头说:“以前他们把苏联当成敌人,报纸上天天骂我们,可我代表苏联来参加会,却受到贵宾的待遇;现在他们说是我们的朋友了,报纸上天天为苏联解体欢呼,我来到这儿却没人理我!势利眼!我看透了,在世界舞台上,作家个人成就大小都无所谓,看你代表的国家强弱。可惜这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这是位名作家,中国许多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对我说:“我这番话你回去可以写出来,叫你的同志们看,但不要提我的名字,不要提。”
我们一起出去游览。大家都买点土特产作纪念。他除了烟什么都不买。我问他为什么不买点小东西。他说:“我这点钱不敢乱花。回去时我要在莫斯科住几天才能回彼得堡,苏联买烟是要证的。我没有莫斯科的烟证……”
我带了一些中国烟给了他几盒。他不仅感谢,简直是感动,再三说中国和前苏联两国作家间的友谊会永远存在,因为我们不势利眼。以前我出国时常想:什么时候中国人在国外不觉得自己是最穷的,甚至还能帮助别人了,那滋味一定极愉快。这次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不是最穷的,并且还能小小地给人帮助,但心中一点也不愉快,反而有点悲哀。
在蒙泰罗可以到巨轮改成的餐厅参加酒会,可以游泳,可以晒日光,但没什么可游览之处,要游览得离开那里。
距蒙泰罗不远有座小城,叫蒙雪阿莱,城很小可是教堂极大。城因教堂而出名。这个教堂建于1174年,相当于我国南宋时期。从外表看没什么特殊,比米兰、翡冷翠的大教堂既简陋又狭小。一进到里边,却不由得要大喊一声:“哎呀,真绝!”原来从房顶到地面,从柱头到窗口,不留一处空隙,全用带颜色的玻璃片和碎瓷片镶满,拼成一幅幅奇妙画面。大幅是圣经故事,小幅是人物造像,再小是花卉、风景,整个教堂竟是一个光彩照人、五色缤纷的玻璃世界!意大利不仅远在800年前就有了这样精美的工艺,而且在这个以战乱出名的岛上把它保存得这样完整,纹丝没动。
我还去了距巴勒莫不远的一个山顶小镇。一到那里我就想到广东石湾。小镇不大,几乎家家做陶器,卖陶器。有的工作案子摆在当街的店堂内,当众彩画、雕刻陶坯。架子上和后室陈列着制成的陶瓷器,既有艺术品也有实用器皿。餐具、彩盘、咖啡具、动物、人像,最精美也最有特色的是面具。意大利是流行假面舞会的。这些面具按舞会假面烧制,但不能戴上跳舞,只作为陈设品。做得非常精美,尤其是女性面具,在美丽中带有妖气,令人又爱又怕。还有一种瓷烟斗,每个“斗”都是一个人头,个个不同,形神具备。我问了问价钱,要20万里拉。我觉得很贵,犹豫再三没舍得买。过了些天,稍熟悉些意大利的币值和物价后,知道这并不算贵,却已离开西西里到威尼斯了,这里即使有也买不起。因为这类物品只可在它本镇当工艺品卖,一出镇就纳人烟草专卖系列中去,烟草专卖品是要收高额税金的。
使我略感安慰的是,在巴勒莫买了一个木偶戏的木偶。
在来西西里之前,我以为这里只出黑手党,没想到它还生产这么多的艺术品。这里的木偶戏很精彩,足可以跟中国的福建、日本德岛的木偶媲美。所以巴勒莫满街都卖木偶人形。我买的这个是武士偶,黑色甲胄,红色脸膛,银色宝剑,头盔上还插着根漂亮的羽毛。不过称其木偶完全是出于习惯,它身上一块木头也没有:盔甲是铁的,面孔是塑料的。
在戏剧艺术中,西西里不只是木偶值得夸耀,我们还见到了世界稀有的占希腊露天舞台。它设在离巴勒莫不远的特拉帕尼山顶,和另一座山头上的塞杰斯达古希腊神庙遥遥相对,跟中国露天舞台建在庙门对过一样,也和中国傩戏舞台建在山地相同,只是位置相反。傩戏是舞台建在山谷,神和人坐在山坡往下看;这里是舞台在山顶,观众由下往上看。傩戏把舞台建在山谷,是因为这样才听得到声音。若观众在山下,唱戏在山顶,就会光看得见动作而听不到声音。我问意大利朋友,舞台在山顶观众在山下能听见声音吗。他说正因为在山顶,声音才听得清楚。说着他望山后一指。原来山后就是海面,那海风是由水面往陆地上吹的,正好把声音送到山下来。从这里我体会到一个道理,什么事都要依不同情况作不同处理,绝没有一成不变放之四海皆适用的统一模式。
西西里最为人们所知的又是人们最不想要的土产就是黑手党。就在我到达西西里,朋友带着我乘车走过巴勒莫市时,他就指着一处地方对我说:“前天,就是两天前,在这个地方,本市服装厂老板格拉西先生被黑手党杀掉了。”随后又指着一处地方说:“1982年意大利中央政府派驻西西里的最高代表、巴勒莫总督阿尔是在这块石板上被杀的……”
黑手党在西西里历史悠久,根深蒂固。他们是从封建时代的武装团伙变化而来的。开始是封建领主为了争夺土地和保护自己。雇用了一批打手和保镖。这批人倒是“紧跟时代前进”,随着封建领主垮台,资本主义兴起,他们的组织形式、活动范畴、作案方式、使用的武器都不断变化。只有一条不变,就是为非作歹!
意大利政权对他们有过几次重大的打击。但都是消停一时,过后又死灰复燃,而且越烧越旺。出人意外,镇压黑手党最厉害的不是别人,倒是和黑手党只一字之差的黑衫党和其头子墨索里尼!黑手党原本向墨索里尼建议两黑合作,利益均分。墨索里尼要独裁,岂容权力与他人分享?这一来蝎子尾巴撞上了毒蛇牙,势不两立了。法西斯做事是和黑手党一样不择手段的,墨索里尼的政策是凡沾黑手党嫌疑,就坚决消灭。只要有人检举,即使毫无证据,也要严刑拷问,用钢丝把黑手党分子捆在比身体短的箱子上,先用牛筋做的鞭子抽打,后浇盐水,再在嘴上插个漏子往里灌辣椒汤。然后用铁钳拔他们的毛发、指甲、生殖器……别听黑手党们拍着胸脯叫喊天不怕地不怕,酷刑之下一样草鸡。被抓的只得认命。还没被抓的就赶紧逃命。西西里四面环水,法西斯也并不禁止这种土产出口,就结帮成队地跑了出来。往哪里跑?当然找自由度最高的地方。第一个目标就选择了美利坚合众国。从此美国的黑手党势力大增,成了意大利之外又一个黑手党的根据地。只要看过电影《教父》,对这点就有所了解。战后这两股黑手党势力遥相呼应,其势力又得到新的恶性发展。我回国不久,那位杀害巴勒莫服装厂老板的杀手被抓住了,此人刚35岁,已经有杀害巴勒莫市警察局长卡沙拉、侦探蒙多、前市长等50余条人命的纪录。
意大利政府近年镇压黑手党的犯罪活动取得一些成果,看得出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的。但黑手党为患,有其社会基础和生存条件,且年深月久,盘根错节,即使决心清除,也非一两日可奏效,只怕离彻底肃清还有一段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