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伏佑厚先生一家
这篇文章我几年前就已经动笔写了。但是只起了个头,再也没有写下去,宛如一只断了尾巴的蜻蜓。难道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写的吗?难道说我没有什么激情吗?都不是,原因正相反。我要写的东西太多,我的激情也太充沛,以致我踟蹰迟疑,不知如何下笔。现在我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又来到了香港,住在山顶上的一座高楼上,开窗见海,混混茫茫,渺无涯际。我天天早晨起来,总要站在窗前看海。我凝眸远眺,心飞得很远很远,多次飞越大海,飞到东瀛,飞到室伏佑厚一家那里,我再也无法遏止我这写作的欲望了。
我认识室伏佑厚先生一家,完全是一件偶然的事。约在十年前,室伏先生的二女儿法子和他的大女婿三友量顺博士到北大来参观,说是要见我。见就见吧,我们会面了。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异常好的:两个年轻人都温文尔雅,一举一动,有规有矩。当天晚上,他们就请我到北海仿膳去,室伏佑厚先生在那里大宴宾客。我这是第一次同室伏先生见面,我觉得他敦厚诚悫,精明内含,印象也是异常好的。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其实我们之间共同的东西并不多,各人的专行也相距千里,岁数也有差距。这样两个人成为朋友,实在不大容易解释。佛家讲究因缘,难道这就是因缘吗?
实事求是的解释也并非没有。1959年,日本前首相石桥湛山先生来中国同周恩来总理会面,商谈中日建交的问题。室伏佑厚先生是石桥的私人秘书,他可以说是中日友谊的见证人。也许是在这之前他已经对中国人民就怀有好感,也许是在这之后,我无法也无须去探讨。总之,室伏先生从此就成了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在过去的三十年内,他来中国已经一百多次了。他大概是把我当成中国人民某一方面的一个代表者。他的女婿三友量顺先生是研究梵文的,研究佛典的,这也许是原因之一吧。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们从此就往来起来。1980年,室伏先生第一次邀请我访问日本,在日本所有的费用都由他负担。他同法子和三友亲自驱车到机场去迎接我们。我们下榻新大谷饭店,我在这里第一次会见了日本梵文和佛学权威、蜚声世界学林的东京大学教授中村元博士。他著作等身,光是选集已经出版了二十多巨册。他虽然已是皤然一翁,但实际上还小我一岁。有一次,在箱根,我们笔谈时,他在纸上写了四个字“以兄事之”,指的就是我。我们也成了朋友。据说他除了做学问以外,对其他事情全无兴趣,颇有点书呆子气。他出国旅行,往往倾囊购书,以致经济拮据。但是他却乐此不疲。有一次出国,他夫人特别叮嘱,不要乱买书。他满口应允。回国时确实没有带回多少书,他夫人甚为宽慰。然而不久,从邮局寄来的书就联翩而至,弄得夫人哭笑不得。
我们在万丈红尘的东京住了几天以后,室伏先生就同法子和三友亲自陪我们乘新干线特快火车到京都去参观。中村元先生在那里等我们。京都是日本故都,各种各样的寺院特别多,大小据说有一千五百多所。中国古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一个城中有四百八十寺,数目已经不算小了。但是同日本京都比较起来,仍然是小巫见大巫。我们在京都主要就是参观这些寺院,有名的古寺都到过了。在参观一座古寺时,遇到了一位一百多岁的老和尚。在谈话中,他常提到李鸿章。我一时颇为吃惊。但是仔细一想,这位老人幼年时正是李鸿章活动的时期,他们原来是同时代的人,只是岁数相差有点悬殊而已。我们在这里参加了日本国际佛教讨论会,会见了许多日本著名的佛教学者。还会见日本佛教一个宗派的门主,一个英姿飒爽的年轻的东京大学的毕业生,给我留下了深刻而亲切的印象。
在参观佛教寺院时,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在日本当和尚实在是一种福气。寺院几乎都非常宽敞洁净,楼殿巍峨,佛像庄严,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清池如画,芙蕖倒影,幽静绝尘,恍若世外。有时候风动檐铃,悠扬悦耳,仿佛把我们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去,西方的极乐世界难道说就是这个样子吗?
中村元先生在大学里是一个谨严的学者,他客观地研究探讨佛教问题。但是一进入寺院,他就变成了一个信徒。他从口袋里掏出念珠,匍匐在大佛像前,肃穆虔诚,宛然另外一个人了。其间有没有矛盾呢?我看不出。看来二者完全可以和谐地结合起来的。人生的需要多矣,有一点宗教需要,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只要不妨碍他对于社会和国家做出贡献,可以听其自然的。
在日本期间,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箱根之行。箱根是日本,甚至世界的旅游胜地,我也久仰大名了。室伏先生早就说过,要我们到箱根去休养几天。我们从京都回到东京以后,又乘火车到了一个地方,下车换成缆车,到了芦湖边上,然后乘轮船渡芦湖来到箱根。记得我们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街灯也不是很亮,在淡黄的灯光中,街上寂静无人。商店已经关上了门,但是陈列商品的玻璃窗子仍然灯火通明。我们看不清周围的树木是什么颜色,但是苍翠欲滴的树木的浓绿,我们却能感觉出来。这浓绿是有层次的,从淡到浓,一直到浓得漆黑一团,扑上我们眉头,压上我们心头。此时,薄雾如白练,伸手就可以抓到。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遨游在阆苑仙宫之中。这一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从那以后也没有过。至今回忆,当时情景,如在眼前。
旅馆的会客厅里则是另一番景象,灯火辉煌,华筵溢香。室伏先生把他的全家人都邀来了。首先是他的夫人千津子,然后是他的大女儿、三友先生的夫人厚子,最后是他的外孙女,才不过一岁多的朋子。我抱过了这一个小女孩儿,她似乎并不认生,对着我直笑。室伏先生等立刻拍下了这个镜头,说是要我为他的外孙女儿祝福。这个小孩子的名字来自中国的一句话: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据说还是周总理预先取下来的。这无疑是中日友好的一桩佳话。到了1986年,室伏先生第二次邀请我访日时,我们又来到了箱根,他又把全家都找了来。此时厚子已经又生了一个小女孩:明子。朋子已经三四岁了。岁数大了,长了知识,见了我反而不像第一次那样坦然了。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我同室伏先生一家两度会面,在同一个地方——令人永远忘不掉的天堂乐园般的箱根。这是否是室伏先生有意安排的,我不知道。但是我个人却觉得,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安排。在这样一个地方,会见一家这样的日本朋友,难道这不算是珠联璧合吗?难道说这不是非常有意义吗?我眼前看到这一个祖孙三代亲切和睦的日本家庭,脑筋里却不禁又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我简直想把这两幅情景连接在一起,又觉得它们本来就是在一起的。除了增添了一个小女孩外,人还是那一些人,地方还是那个地方,虽然实际上不是一回事,但看上去又确乎像是一回事。我一时间真有点迷离恍惚,然而却满怀喜悦了。
这一次在箱根会面,同上次有一点不同之处,就是,中村元先生也参加了。这一位粹然儒雅又带有一点佛气的日本大学者,平常很少参加这样的集会。这次惠然肯来,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一种幸福。我们虽然很少谈论佛教和梵学问题,但是谈的事情却多与此有关。我们有共同的爱好,所以很容易谈得来。他曾对我说,日文中的“箱根”,实际上就是中文的“函谷(关)”。我听了很感兴趣。在箱根这个人间胜境,同这样一位日本学者在一起生活了几天,确实令我永远难忘。这两件事情:一件是能来到箱根,第二件是能同中村元先生在一起,都出于室伏佑厚先生之赐。因此,只要我想到室伏一家,就会想到中村元先生;只要想到中村元先生,就会想到室伏一家。对我来说,这两者真有点难解难分了。
我最近越来越感觉到,佛家说人生如电光石火,中国古人说人生如白驹过隙,这两句话意思一样,确是都非常正确的。我从前很少感觉到老,从来也不服老。然而,一转瞬间,蓦地发现,自己已垂垂老矣。室伏先生也已届还历之年,也算是初入老境了。当我在他这个年龄时,自认为还是中年。他的心情怎么样,我没有问过他。但是,我想,他也会有同样的心情吧。遥望东天,我潜心默祷,祝他长寿超过百岁!
我同几乎所有的人一样,忙忙碌碌了几十年,天天面对实际,然而真正抓得到的实际好像并不多。一切事物几乎都如镜花,似水月,如轻梦,似白云,什么也抓不住。对待人生,我自认为态度是积极的,唯物的。我觉得,人有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用不着伤春,也用不着悲秋,叹老不必,嗟贫无由。将来有朝一日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也决不会饮恨吞声。但是,如果能在一切都捉不住的情况下,能捉住哪怕是小小的一点东西,抓住一鳞半爪,我将会得到极大的安慰。同室伏佑厚先生一家的交往,我个人认为,就属于这种极难捉到的东西之一,是异常可贵的。但愿在十年以后,当我即将进入期颐之年,而室伏先生庆祝他的古稀华诞时,我们都还能健壮地活在人间,那时我将会再给他的一家写点什么。
1988年11月3日写于香港中文大学会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