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对受挫折的慰藉 Ⅰ
雅克-路易·大卫在画《苏格拉底之死》之前13年,曾致力于表现另外一位哲学家,他也是在亲人挚友的嚎啕哭声中平静地迎接生命的终结。
《塞内加之死》作于1773年大卫25岁时,描写的是这位斯多葛派哲学家于公元65年的4月在罗马郊外一所别墅中弥留之际的情景。几小时前,一名罗马军队的百人队队长刚来过这里传达皇帝的旨意,令塞内加立即自裁。刚破获了一桩企图推翻这位28岁的皇帝尼禄的阴谋,暴跳如雷的皇帝以疯狂的滥捕滥杀进行报复。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塞内加与这一阴谋有关,尽管他担任了5年皇帝的导师,10年忠实的副官,尼禄还是下令要他死,只是为了在死亡录上额外再加一名。此时尼禄已杀死了他的异母兄弟不列塔尼库、母亲阿格丽品娜以及妻子屋大维娅;他已经除掉了大批参议员和骑士团骑士,把他们送去喂鳄鱼和狮子。而公元64年罗马被大火烧为平地时,他躲在安乐窝里。
塞内加的亲友们听说尼禄的命令后都大惊失色,哭了起来。但是,据大卫读到的塔西陀的记载,哲学家不动声色,努力劝他们止泪,重新鼓起勇气:
他问他们的哲学哪里去了,多少年来他们互相激励的那种处变不惊的精神哪里去了?他说:“当然,谁都知道尼禄残暴成性,他弑母杀兄之后,只剩下杀师了。”
他转向他的妻子保丽娜,温柔地拥抱了她(迥异于他哲学上的凛然不可侵犯——塔西陀),要她从他没有虚度的一生中得到慰藉。但是她不能想象没有他的生活,要求割腕自尽,塞内加没有剥夺她的愿望:
你树立这样美好的榜样,我将无怨。我们死得同样坚强,不过你的死更加崇高。
但是皇帝不想再加重自己残暴的名声。当卫队看见保丽娜拿刀子割手腕时,强行夺了过去,并把她的手腕包扎好。
她丈夫的自杀不顺利。血从他年迈的身体流出不畅,尽管他连脚腕和膝盖后面的血管都割破了。于是,作为464年前在雅典发生的那次死亡的回响,他要求医生给他一杯毒药。他长久以来一直以苏格拉底为榜样,学习他通过哲学超越外部环境(在尼禄下这道命令的几年前,他在一封信中阐述了仰慕之情):
他在家中备受折磨,妻子粗暴而饶舌,孩子又……他生逢连年战争和暴君统治……但是所有这一切丝毫未改变苏格拉底的心灵,连外表也未改变。这样的奇人、伟人,世间少有!他始终不渝,矢死靡它……命运多舛而不为所扰。
但是塞内加要追随其雅典先辈的愿望还是不能实现。他喝下毒药却不起作用。两次努力无效后,他最后要求把他放进蒸汽浴室,在那里慢慢窒息至死,痛苦万端却仍然镇静自若,命运多舛而不为所扰。
大卫这幅洛可可风格的画并不是描绘这一事件的第一幅画,也不是其中最好的。画上的塞内加更像一名奄奄一息的“帕夏”,而不是垂死的哲学家。保丽娜挺着袒露的右乳,身上的服装更像是为大歌剧院而不是为罗马帝国准备的。不过,这位罗马人处变不惊的精神为后人景仰,持久不衰,大卫对这一场景的处理,尽管略嫌笨拙,却正好纳入这一历史长河。
虽然塞内加事与愿违,厄运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激烈,他却没有被常人的软弱所击倒,而在这晴天霹雳的现实面前保持了尊严。通过他的死,他与其他斯多葛派的同道们共同创造出一种持久的关联:提起“哲学的”一词就联想到对待灾难镇静自若的态度。他首先把哲学视为一种纪律,帮助人克服主观愿望和客观现实之间的冲突。如塔西陀所述,塞内加对他的同伴们的哭泣的反应,是问他们的哲学哪里去了,他们处变不惊的决心哪里去了,好像二者就是一回事。
卢瓦塞·利德特,1462年
鲁本斯,1608年
里贝拉,1632年
焦尔达诺,1680年
塞内加一生经历过,也见证过诸多非常的劫难。庞培城在大地震中化为瓦砾;罗马与卢登努姆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罗马的人民和帝国臣服于尼禄皇帝的淫威,在他之前还有卡利古拉这个苏顿尼斯确切地称之为“凶神恶煞”的暴君,此人曾经在暴怒中吼道:“我希望你们罗马人只有一条脖子!”
塞内加本人也遭受过挫折。他受的培养是准备从政的,但是20岁出头就得了肺结核,缠绵病榻6年之久,精神极度悒郁,几乎自杀。由此而延缓了他的事业。等他进入政界,正逢卡利古拉权势越来越大时。即便这位国王被刺杀之后,塞内加的地位也一直是岌岌可危的。梅萨利纳女王的一场阴谋使完全无辜的塞内加遭到贬黜,流亡科西嘉岛8年。终于被召回罗马,却要他违心地接受一个罗马宫廷中最险恶的职务——阿格丽品娜的12岁的儿子卢西乌斯·多米提乌斯·阿赫诺巴布斯的导师,此人在15年后下令要他在妻子和全家面前自杀。
塞内加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克服焦虑不安:
是“哲学”给了我生命,而这是我对它最起码的回报。
他的经历是一系列挫折的综合词典,而他的智慧就是对挫折的一系列回应。长年哲学的积累使他做好准备,能泰然面对尼禄皇帝的百人队队长扣响别墅之门时带来的灾难。
塞内加和苏格拉底的双头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