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最温柔的炼狱:谈格林的《问题的核心》 永恒的迷惑之乡

斯高比的炼狱可能是何模样?小说中,是弥撒仪式中圣体(无酵的薄饼)的滋味,“他的舌尖上有一股淡而无味的感觉,那是永世惩罚的味道。”

这让我想到但丁《神曲》中的一处所在,地狱的第一层,但丁这趟上天入地巡礼的首站,这里倒没有我们所熟知折磨罪人的刀剑烈火或冰风,而是没有光明没有答案没有真理,一个被遗弃的淡而无味地方,永恒的迷惑之乡。

这是用来处罚谁的呢?大致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一干倒楣的哲人,一半因为他们不运,不该生在一个不对的时间和空间,早于耶稣,又不在近东,从而没机会认得耶和华为惟一真神,遂在一开始的资格审查就不符,丧失进天堂的机会;另一半则是他们的自作孽,因为他们对知识的不餍足之心,又不晓得真理只在上帝的光照之下显现,于是他们寻寻觅觅、无助漂荡于没边没垠的思维大海之中,对智识的骄傲(他们宗教者惯称这个叫骄傲),造成他们永远迷茫的折磨,或更正确地说,这个思维正就是折磨本身,除此之外,上帝并不加以额外的刑罚——从这处所在的发明,我们可看出但丁作为诗人的敏锐,以及作为宗教虔信者的情非得已,他当然不能让这群了不起的哲人下地狱,又不能上天堂,因此只有找出这一个近乎违建的“夹层”好安置这些人,得其所哉地让这些人一如生前地永远思索困惑下去。

我个人真是个没大志气的人,我年轻时读《神曲》,一眼就相中这个地方,一见如故,以为是我所知道人死后最高贵的一处所在,如果人死后有知且可以选择,我真心希望住这里,这里有最多我尊敬并且相信的人,一点也不想上到云端去听耶稣在圣殿中为地上万民喃喃祷告。

在这里,大概也会碰到斯高比。“即使他能够预见一切将要发生的事,他仍然会这样许诺她。他心中始终有准备,要承担自己行动的一切后果,而且自从他暗自发誓要使她幸福以后,他隐约知道自己的行动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步。绝望是替自己定下一个万难达到的目标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有人说,这是不赦之罪,但一个堕落或邪恶的人永远不会犯这种罪,他总是怀着希望,从来不认为自己彻底失败而落到沮丧、绝望的冰点。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有力量永远背负着这受到永世惩罚的重担。”

绝望是替自己定下一个万难达到的目标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就最是在这里,斯高比,或说奉他为名的这部小说,超越了划地自限的宗教——超越了神,柔和婉转地回到人身上。

也在这里,斯高比不再只是可同情的特例,而回到了人类思维、抉择、行动的普遍意义上来——我们尝问炼狱之旅一步步的必然,对小说中人来说,只有斯高比一人有效。露易丝不会掉落下去,海伦不会,威尔逊也不会,尤塞夫更不会,事实上,在斯高比死后,他们所有人也仍好端端活着,甚至活来更轻快,顶多有两分模模糊糊的恍如隔世之感而已。

爱神,或别这么恶心,说被神挑中被神拣选,究竟是权利还是义务?是从此喜悦充满还是一个更艰困任务的开始?对成形的狭义宗教而言,答案是前者,宗教招揽信众扩张势力,形式上很像而且越来越像某种商业性机构、团体、俱乐部招收会员,总要依市场竞争法则并附带“好还要更好”的优惠条件,从遥远的天堂位置到当下伸手可及的今生用不完喜悦,它取消问题,中止困惑,快乐的赞颂,绕口令似的经文朗读加抽象教义传授交换心得,这不是真的用来想的,而是善意催眠,像心理医生对付病人那样。

宗教成形之日,思维停顿之时。

但曾经,对素朴思维意义的寻道者而言,事情并不是这样子的,他们原本走的,是一道更试炼更困惑且毫无胜利保证的长路,最原初的寻道之人,不管他是释迦牟尼或耶稣,他们都曾经只是现在仍住永恒迷惑之乡罪人中的一员,而且毋宁更自苦更热切也更“骄傲”(但不见得更聪明)——我们看《旧约》,还质朴不文地留存着这个更沉重的责任记忆,比方说《阿摩司书》三章二节,上帝当时说的是,“在地上万族中,我只认识你们;因此,我必追讨你们的一切罪孽。”在那个有志气的时代,被神认得并登录在册,犹如列管,是要倒大楣了而非享受福利。

而在这个没志气的时代,仍会留存着古道照颜色的有志气之人,他们不会耽于温煦的炉火边把自己熏得昏昏欲睡,他们休息片刻便又会抖擞全身出门去,清操厉冰雪,像他们最原初的导师一般——马克思曾说,“我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同样的,释迦牟尼或耶稣若来得及,也一定会说我不是个基督教徒,不是个佛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