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失落的实体世界:从卡尔维诺《意大利童话》说起 我们不再相信的故事

卡尔维诺这两百则故事,大陆先翻译成书,书名定为《意大利童话》,我们挑剔点,便马上会想到“神圣罗马帝国”那个调侃的老说法:它既不“神圣”,也完全扯不上“罗马”,更从头到尾就不是个“帝国”——这两百则故事,其实不是“童话”,也不一定要强调“意大利”此一国族标签,尽管它们真的流传于意大利各地,书里头每个故事讲完也都括弧注记了原采集地点。

先说童话的部分。在今天这个除魅殆尽的历史时刻,但凡故事里有王子公主,有仙女妖怪、有具魔力的宝物或会说人话会幻化人形的动物,我们便不相信这故事是真的,或更正确地说,我们“大人”便不相信这故事是真的,会傻傻相信的只剩还相信世界上真有圣诞老公公的小孩,因此它们便只能悉数成为童话。这个童话化的过程,恰恰好说明了我们每个人的真实成长经验的贫乏,从没有什么神奇些的事发生,苍天不语,大地无言,如果说幸福之中一定得包藏着某些神奇事物的成分,那我们的确单线地、不可逆转地每一步都在更远离幸福之地,这还是很令我们感伤,感伤到我们总忍不住去羡妒还听得进这类傻故事后沉沉酣睡的小儿面容。

有关经验的贫乏,本雅明说的是:“经验的身价已经降低了,而且它似乎后势看跌……自从大战以来,有一个程序变得明显起来,并且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难道我们没有发现,终战以后,由前线归来的人都变得哑口无言?在他们身上,可以沟通的经验,不但没有充盈增益,反而贫乏干涸。但这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经验从来未曾被人如此彻底地揭穿:壕沟战、通货膨胀、执政者都使得过去的战略、物质和道德经验成为谎言。一个小时候还是坐马车上学的世代,却发现,在其所身处的风景之中,除了云朵之外什么都变了;同样的,在充满致命气体和毒性爆炸的战场上,惟一不变的,也只是人脆弱的微躯。”

我们于是有点像书中转述故事给人家听的卡尔维诺本人,他每隔几则故事后总忍不住跑出来,说诸如此类的话:“所有的人都心满意足、高高兴兴,我却一无所得,只是个局外人。”

然而,正如研究的学者指出的,“儿童”是个人文概念名词,真正被发明出来才不过两三百年时间,因此,很长一段时日,这些故事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因信称义,让彼时成为说故事的幸福时光,不必如博尔赫斯说的那样,如今有些故事你得趁年纪还轻时读,有了年岁恐怕就读不进去了,因为“到了那时候我们就要忍受很多事情;那时我们就会考量到历史背景等种种”,简而言之,就是“不信”。

这些故事,因着我们不信而不得不被驱赶成童话,但童话,衍生于“儿童”此一人文概念,自有其规格要求,这就像儿童不能从事经济性劳动,要吃营养好消化的食物,要穿轻软保暖的衣服,要上学受教育,要有人陪伴照顾,要有能杀光所有细菌尘螨的空调等等,童话的安全要求也愈来愈严厉神经质起来,今天我们所熟知的最经典实例莫过于全世界最大童话加工厂迪士尼拍摄的《美人鱼》动画,他们担心原故事中痴心美人鱼牺牲自己化为泡沫的悲剧结尾会造成儿童的心灵创伤,当场大笔一挥,让小美人鱼如亿万年前的爬虫类始祖一般,由海里演化上岸,嫁给灵长类的英俊王子。

如此充满真情的高尚牺牲行为都不被允许了,那我们如何能让儿童听卡尔维诺为我们重述的这些故事呢?本书中第132则的《美人鱼妻子》,一个不贞的妻子,一个嫉妒而残忍的丈夫,却只因为这一对狗男女要复合过幸福快乐的生活,不惜偷走了人鱼族赖以存活的“最美丽的花”,害死所有好心救过他们性命的美人鱼。

从童话的规格来读这些故事,我们当然觉得这些故事实在太残酷了,儿童不宜,得狠狠地删除或改写,让它们一身洁白地进入童话王国。

这就是民间故事时至今日的尴尬处境,大人不相信,儿童不能听,这么窄迫的生存空间,符合资格可以获准居留的已然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