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失落的实体世界:从卡尔维诺《意大利童话》说起 惊人相似的故事内容

其次是“意大利”这个大标签,不管它代表的是抽象的近代国族,或只是实质性的地理名词。

关于所谓的民间故事,我们常有一种被地域性标签误导的常识性错觉,总以为民间故事是最一时一地的,最呈现地域独特性的,最能在其中找到当地独一无二实物和实况的,但奇怪事情完完全全不是这么回事,事实上,民间故事最诡异最神秘的特质绝不是它的特殊性,而是它的普遍性,用白话文来说,不是不同地域的民间故事彼此理所当然的长得不一样,反而是它们彼此惊人地相似到几乎一定是谁抄了谁的,这是每一个但凡看过几本不同地域民间故事集的人第一眼就会发现的大惊奇。

一样的,在这本来自意大利的民间故事集中,我们便不断又看到,哦,这是美人鱼的故事、这是睡美人的故事、这是白雪公主、是阿里巴巴、是小红帽、是青蛙王子、是浦岛太郎、是灰姑娘仙黛蕾拉……都是我们自小就熟悉的老朋友,只不过是表情有点不同,衣着装扮有点不同,讲的话有点意大利人口音而已。

相像到此种田地,很难令人相信它们没有共同的单一出处,这里,本雅明起码就欧陆各不同地域间民间故事的传递渗透,说了一段半喻义半历史回溯的话:“在这里,说故事的人被呈现为一位远游归来的人。不过,听一位安居乐业、熟识家乡掌故、传统者说故事,我们也有同样多的乐趣。因此,这两个群体的古老典型,便各自以定居农民和水手—商人为其代表。这两者的环境,的确都曾各自发展出自己的叙事者传承。然而,要了解叙述的全部历史幅度,便必须考虑这两个古老典型的相互渗透。尤其是在中世纪,透过手工业旅行伙计制,这样的渗透得以实现。定居的老板和环法旅行的伙计,在同一个作坊中工作。其中老板本身在家乡或外地定居开业之前,也作过这样的环法旅行。如果说,农人和水手曾经是叙述艺术中娴熟地道的师傅,那么手工艺人也开创其中的名门大派,也就是在他身上,远游多方者的邈远讯息,才联系上了以定居为主要叙说者的传统讯息。”

那欧陆而外呢?手工业旅行伙计制所不及之地呢?中亚、印度、中国乃至于重洋隔绝的南北美洲印第安人呢?哦,当然还是有迁徙者、行商、远征的兵士、旅行人、冒险家、传道者以及流氓无赖穿梭其间。

最了解诸如此类原生或迁徙传递问题的可能是生物学者,他们的专业压力使他们最不被常识或直觉的不可思议印象所拘限,他们会告诉你时间的魔幻般能耐,只要时间够长,再小的几率、再不可能的偶然都有机会成立,包括宇宙的起源和生命的诞生,其中一个有趣的例子便是因达尔文而名留生物史、至今仍是生物学圣地的加拉巴哥群岛的物种由来奥秘——在地质学上,这些小岛是“后来”才因火山爆发而形成的,它们和南美大陆最接近之处足足有一千公里,其间汪洋一片不存在任何可堪做跳板的陆地和岛屿,因此,岛上那一堆活物哪里来的?壁虎、稻鼠、鬣蜥蜴、熔岩蜥蜴、蜘蛛、蚂蚁、甲虫、蚱蜢、小虱和扁虱这些毫无长距离飞行和泅泳能力的东西哪里来的?尤其是加拉巴哥群岛赖以得名、在岛上迟缓爬来爬去的大陆龟(西班牙文的“加拉巴哥”即是大龟)又是怎么来的?

当然不会是上帝造完世界和万物之后又想起来在这些小岛再造一次,也不会像小说家冯内古特说的那样搭乘诺亚方舟两个两个登陆上岸的,它们当然是由岛外迁徙传递来的,尽管我们无法重建这段历史并去除不了不可思议之感。

讯息如风,因时间无所不至且坚实落定。指出这种几近不可思议的可能,当然还远远不及解除“多元发生”或“原生/传递”之谜的地步,在未来很长一段可预见的时日,看起来也没妥贴判定的希望。但无论如何,民间故事的普同性特质都是诱人而神奇的,不绝如缕的时空传递追溯令人着迷,不同地域不同生活方式之人创造出几近相同的故事也一样令人着迷。

对此着迷得最不可自拔的可能就是列维·斯特劳斯,他因此提出至今为止最大胆的神话和民间故事假说。列维·斯特劳斯以为这些琳琅满目的故事,其实呈现出普同的、静态的,为数有限的基本结构,他有时称之为“神话细胞”,有时称之为“迷你神话”,这源自普同而恒定的自然人性(“尽管各人类群落之间有多少文化上的歧异,但是一切人类的心灵都是一模一样的,也都具有同等的能力,这可能是人类学研究的诸多定论之一,我想也已经是世人所普遍接受的命题。”),在此基本的故事结构之上,故事的材料(比方说故事中的角色或实物)因地域的差别和文化的歧异而抽换重组,情节也相应地变形调整——这当然是我们予以简化的列维·斯特劳斯想法,想巨细靡遗理解列维·斯特劳斯此一壮丽到几近狂野神话学的人,可去阅读他的神话学三部曲,时报出版公司有译本,三大巨册,祝您阅读愉快。

民间故事的超越地域普同特质,换个说法便是,它的总体数量是稀少的,相对来说。这是列维·斯特劳斯说的:“大自然所能运用的手法,其数量是有一定限度的。”事实上,博尔赫斯也这么说:“所有的故事情节其实都出自于少数几个模式而已。当然了,当代的作家想出了许许多多的点子,我们说不一定还会被他们蒙蔽呢。发明的激情也许会灵光乍现,不过我们随即又会发现,这些许许多多的故事情节其实不过是少数几个基本模式的表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