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种族一神到普世一神:读弗洛伊德的《摩西与一神教》 建国绝望之后

夸张点来说,真正“解救”了耶和华一神教的,是犹太人坎坷的现实历史命运——他们顺利建国,但整体来说既不安靖也不长久。不安靖,是他们的睦邻之道无方,王国始终陷于征战,而且自身亦很快分裂成北以色列和南犹太二国,这让王权的世俗化进展顿挫,也让坚守“神权/种族仇恨”的基本教义派有持续用武的余地,可以顽强地站一旁一而再、再而三用信仰纯度来检验王国并伺机夺权(先知以利沙便在北以色列成功发动一次残酷的政变)。我们今天从《圣经》记载看,王国的任何挫败,不因为军事训练出问题或统帅无方、赋税制度不良、吏治腐败、行政无效率、社会正义不彰等现实错误,《圣经》对此没只字片语的省思,挫败的原因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信仰纯度不足,不尊耶和华为惟一真神;解决的方式也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烧掉巴力、基抹等神的祭坛,杀尽那些崇拜异教之神的祭司和所有人民。这正是V.S.奈保尔在他考察伊朗、巴基斯坦、马来西亚等回教国家的《在信徒的国度》一书中所重复看到的骇人现象,也像台湾今天任何现实大小问题都可归结为“因为有人不爱台湾”这个世纪末的新一神一样。至于不长久,则是犹太这两王国的终归覆灭,亡于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之手,开始了“巴比伦之囚”的时期,也开始了犹太子民二千年无国可归的漂荡历史,世俗王权失去土壤,又剩宗教抚慰的旷野。

但经历过建国失败、又目睹巴比伦王国壮丽顶峰的这一代犹太人,却有了“始见轮船之奇沧海之阔”的迥异经验,他们的视野被打开,原来世界这么大,不只是西奈半岛到约旦河流域这片不毛土地而已;原来流满牛奶与蜜地的迦南地并不是天堂,只是一方窄小的寻常居所而已。而且在尼布甲尼撒尚称宽容大派的统治王国中,他们接触到两河的、希腊的、甚至东方古印度的文明及其哲思,原来宗教崇拜也可以是沉静的、深邃的、有内容的。

基本教义派仍在,仍占据发言的主位,但也有不尽相同的声音开始发出来了,《圣经·以赛亚书》在沉郁绝望之中,开始有“公义的神”的论述呼吁,一部分犹太人也不再寻求回迦南地,他们仍保有对耶和华的信仰,但仿佛对于建国一事失去了信心也失去了兴致,只愿意在祭典期间朝圣般回故土神殿瞻拜——巴比伦之囚以后的犹太人,有了面对广大真实世界的“渺小感”,征战、掠夺、灭绝一切异族异神的疯狂种族动员之路看来已是井蛙之见行不通了,黏附在其上的一神也就得改变内容了。尽管讽刺,但人类经验却历历真实,我们总发现在角力的战场上居于劣势,我们才想到、或至少才愿意开始讲述公平正义、讲述平等、讲述四海一家。

这个新省思原来只是一个小支流、一种边缘的异质声音,混杂在更悲愤、更激越、更多末世宗教神秘幻觉的(如先知以西结、但以理等)基本教义叫嚣声中,不易分离辨识出来,但却是日后耶稣定的路。日后的拿撒勒木匠之子的耶稣,拒绝做犹太人的王,拒绝做如《士师记》里那种被耶和华兴起、领军作战的狭隘民族英雄,这是他旷野沉思受炼四十昼夜的深澈决定(他曾站上最高的山头,看着眼前的万国及其荣华,这是极动人的一幕),也是他著名“山中宝训”的内容,那看似温柔的、再寻常不过的普遍性道德劝诫,放在犹太人源远流长的种族一神中,既是超越的,也是激进的,因此,他成了基本教义派眼中的背叛者,非死不可。

然后是有着罗马公民身份、也有着不同文化准备和国际视野的关键性使徒保罗接手了,耶和华的一神信仰正式传向异国由他开始,犹太种族主义和森严律法的妥协乃至取消也由他开启。《使徒行传》中记叙了一场在耶路撒冷召开的宗教会议,会中保罗说服众人作成决议,宣布外邦的皈依者不必如犹太人行传统割礼,决开了种族束缚的缺口。

从基本教义派来看,从传统的种族一神来看,耶稣和保罗的确是大反叛者,然而,古尔德的“直立/巨脑”演化模式告诉我们,这个最原初可能只是偶然的、副产品的、因应着种族动员而生的原始犹太一神信仰,却在长期演化蜕变后显现了巨大力量,从而成为发展主体,甚至还抛开了再无力跟上的犹太人——他们奉献给世界的,不是摩西的种族一神教,而是“耶稣/保罗”的普世一神教,神的名字和数量相同,但内容已撤换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