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星 11
我成了大学生,在爱子站附近租房生活。那里稍微远离市中心和繁华地带,但是可以骑摩托去大学,乘坐仙山线的话大约三十分钟能到仙台站,并没什么不方便。
我住的是一栋廉价公寓楼,上、下两层,每层四个房间。虽然房子很旧,但我终于摆脱了紧张和不快,可以独自生活了。我获得了做梦一般的自由和安稳,再也不会在熟睡时挨踹,也不会在不说话时被吵骂声折磨。一想到正常人从小就过着这样的生活,我心中的愤怒比羡慕更甚。
我开始在一家挨着县道的便利店打工。就是在那里工作时认识了那两个人,当时我已经上大二了。
那天上午没有课,快中午时我还在收银台干活儿。一个年轻女人买了几包游戏卡牌,她身旁站着一个小男孩。
男孩等不及出门就打开了一个包装盒,抱怨了一句“没中”,就把卡牌甩给了女人。
女人没接住,卡牌掉在了地上。
“你不可以这样。”女人责骂道。
他们年龄差距较大,我感觉是姐弟。
“我才不要那么弱的卡呢。”
我随即走出柜台,拾起地上的卡牌。其实我并不需要那样做,不过当时也没其他客人在,我就想这点小事也没什么。
“呀,不好意思。”她走过来准备接过卡牌。我并没交给她,而是问男孩:“这很弱吗?”
“什么?”她反问道。可能当时她觉得我是个脾气不好的店员吧。
“很弱呀,靠这卡也赢不了。”男孩说。
他个子并不高,看体格明显是个小孩子,不过说话很利索,似乎头脑还行。
“那,可以给我吗?”反正他本就准备扔掉,这样说也没问题。男孩果然回答说:“可以啊。”
“这是什么样的游戏呀?”我问道。男孩说了一个我不太熟悉的名词,好像是个游戏的名字,但我没听明白。然后,女人又用清晰的发音对我说了一遍。“是一种两个人玩的好像扑克一样的游戏卡牌。”
“哦。”我的回答没有感情,仿佛并不感兴趣,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后来我觉得,当时我只是不愿意别人察觉出我内心的变化。
第二天,我在大学教室里像平常一样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手里随意摆弄着那张卡牌。一个同学碰巧路过,他跟我上外语课时是同桌,所以也算面熟,虽然我连他的名字也没记住。他说:“哟,好怀念呀。”
我问了才知道,这个卡牌游戏好像十多年前就有了,他说他小学时经常玩儿。
“这个卡很弱吗?”
“欸,真的假的?”
“嗯?”
他笑了。“有些自动贩卖机,你在那儿买果汁,如果中奖了还会送你一瓶。”他说,“买的时候肯定以为不会中,如果真的中了就很意外呀。”
“你这是在说我?”
“我就那么随便一说,没想到你会真的搭话。”
确实,我在大学里也没一个像样的朋友,总独来独往,没有跟人亲密交谈过。我不觉得那有问题,也没有不满意。
“哦,刚说什么呢?对了,这个卡。嘿,我玩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新出的卡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是吗?”
“不过这个游戏需要把很多卡牌组合起来使用,有些看起来很弱,如果组合方法正确的话也很强的。”
“哦,”我再次盯着卡牌,“怎样可以学到那些玩法呢?”
“要不,你去卡牌店问问?我小的时候就常常去卡牌店。哦,我是仙台本地人,所以都去仙台站前面那个店,那里的店员总会教我,比如要用什么样的卡牌组合成一副厉害的牌组。”
“牌组?”
“四十张卡是一副牌,然后拿来跟别人对战。怎么,你连游戏规则都还不知道吗?”他有些意外地说着,不过似乎并不介意教我。上完课,他就在食堂的餐桌上跟我讲了一遍卡牌游戏的玩法。没有实战,有些地方我也听不太懂,他就建议我说:“卡牌店里说不定也有专门用来体验游戏的牌组。”
我为什么这样?我对卡牌游戏并不感兴趣。
估计,这是我的猜测,对于那些一打开就被贴上“赢不了”“很弱”标签的卡牌,我可能想再给它们一次机会。我和风我也是一出生就被认为是“多余”的,过着弃儿般的生活,但我们都没有放弃,紧抓住一切机会活了下来。如果人生有奖项,即便得不到一等奖,我们至少也配得个参与奖、鼓励奖什么的。我们或许在期待那一天的到来,觉得自己值这点东西。同样的道理,当时我觉得这些卡牌也一样应该拥有发挥本领的场所。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卡牌商店在哪里?”
“可以啊,你用手机也可以查到。”
“我没有智能手机。”
“真稀奇。”他很惊讶。
“我没钱。”其实我回答得很坦率,可他似乎觉得那是玩笑话。
下课后,我就骑摩托车到了仙台站,去了他说的那家卡牌店。
车站前盖了一座新的购物商城,在它的后面有一栋小楼,我在最里面找到了那家店。玻璃柜台下面展示着各种卡牌,我都看花了眼,不知该怎么办。从小我就没碰过游戏啊、玩具啊什么的,感觉很新鲜。
我定下神,然后朝收银台走去。我和风我从小没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任何教导,为了不至于跟社会脱节,我们掌握了很多方法,我决定按照其中之一来行事。
“有不明白的事,就问明白的人。”这样最快捷。
上小学时,有一次我们在上学途中迷路,就找了个同样背书包的人问。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这样,一有不明白的事情就问别人。有时候被问的人很惊讶,瞧不起我们,说“怎么连这么基本的东西都不知道”,这我们也习惯了。被瞧不起一下又能怎么样?
普通人觉得理所当然知道的东西我们不知道,普通人肯定会有的东西我们没有,我们就这样活到了现在。就连当初上幼儿园时,我们都还不知道原来每天都可以吃晚饭。
“你好,我想咨询一下这个卡牌游戏的玩法,可以吗?”我问收银台旁边的店员。他戴着眼镜,身材偏瘦,貌似比我年轻,但应该不是高中生。
他疑惑地应了一声:“嗯?”
“我想玩这个卡牌游戏,但是不知道规则。”
“哦,这样啊。”店员仍面无表情,看了一下时钟后对我说,“马上就到休息时间了,请稍等一下好吗?”
我当然会等。我茫然地看着那些展示柜,看也看不明白,我就看上面的插画、文字什么的打发时间。
不久店员就来了,他往里指了指,道:“到那边吧。”
里面摆了几张长桌,几个初中生模样的人正在上面摆着卡牌。
见眼镜店员坐下,我就坐到了他旁边,结果他十分认真地对我说:“哎,看来得从这个开始教。”
“从这个开始?”
“嗯,这个游戏,需要面对面坐下。你不要坐旁边,请坐到我对面去。”
“是吗?”我说着就连忙动身坐到了他对面。看着这名店员,我总有种熟悉的感觉,后来才发现,他有点像我小学和初中时的同学——脏棉球。
店员递给我一打卡牌。“这是一副初学者也能用得好的牌。”
“哦,嗯。”之前我已经听说了,四十张牌组合成一副,每一副牌都是持有人按照自己的战术选定的,所以内容各不相同。根据牌组内容不同,作战方式也不同。
接下来我们就开始对战了。本来不该让对手看见的牌现在是摊开的,这样好一步步地介绍游戏流程、方法、规则。
他态度不算亲切,不过说话条理清晰,所以很好懂。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一问,他就会流利地回答。大约三十分钟后,他起身道:“我差不多得回去了。”
我这才刚刚入门,还希望他继续给我上点课呢,不过他确实还有工作要做。
店员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旁边一个初中生道:“哎,你—”那是个身穿校服的初中生,此时正一个人看着自己盒子里的卡牌。
“嗯?”
“你来教教这个哥哥吧。”
“哦,好。”
就这样,老师换人了,我得以继续上卡牌游戏课。
“然后呢,怎么样了?”大约十天后,我跟风我提起了卡牌游戏的事,他听完就立刻问道。
“基本上了解啦,还让卡牌店的顾客跟我对战了好多次。我根据他们的意见买了卡牌,自己排列组合成了牌组。”
“排列组合成了牌组这种绕口的文字我没兴趣,”风我撇嘴道,“我想问的是,你跟那个姐姐呢?有没有再见面?”
“姐姐?”
“别装傻了,你小子喜欢上那个来买卡牌的姐姐了,这太明显啦。”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也没打算装傻。什么喜不喜欢!当时和她聊那些卡很弱时她的脸长什么样,我都不记得了。
“优我,你一说我就听明白了,你对年长的姐姐一见钟情啦。”
“你这是在戏弄我?”
“怎么可能呢!”风我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的双胞胎弟弟。”
“打从娘胎里开始我可就一直跟在你身边,不光你在想什么,连你感觉到什么我都知道。”
“说的你好像一个变态跟踪狂一样。”我直愣愣地盯着风我,开玩笑地说了句“真可怕”,然后又补充道,“不过那个姐姐的事情我可是真的不大记得了。”
“但是,你现在不是玩起那个卡牌游戏了吗?”
我只是想让很弱的卡变得不那么弱。
“不,不是的,你其实是想通过卡牌游戏跟那对姐弟套近乎。”
我不禁嗤笑,还带着困惑。我说道:“真没有那回事,”他这种过分笃定的语气甚至有些令我生气,“乱栽赃也得有个限度。”
风我不觉有愧,也没道歉。他一定也明白自己的判断其实有所偏颇,可他还是笑眯眯地说:“嘿,要我看呀,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风我看了一眼在一旁一直笑而不语的小玉。她轻声说道:“你如果再次见到那对姐弟,和他们一起玩卡牌游戏的机会呀。”她仿佛看透了风我的心思,这让和风我拥有同样的遗传基因的我有些嫉妒。
风我和小玉,一个没猜对,一个的预言实现了。
有一天,当我正在便利店摆货时,那个女人和孩子走了进来,商量着要买些什么。我当时蹲着,抬头一看,不自觉地“哟”了一声。
这一声“哟”使二人面露疑惑。
男孩用手指着我说:“哎,前不久那张很弱的卡牌,我记得。”他的腮帮子鼓鼓的,透露出稚气和傲气。说前不久,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
“哦。”女人的表情有所缓和,但仍未放松警惕。
“那张卡,其实很有用。”
“净骗人。”
“真的。”
“那很弱的。”
“这样下结论还太早。”
“凭什么呀?”
没想到机会还真的来了。我感到胸口怦怦直跳,可能这也有些夸张了。然后我说道:“要不,下次来一场对战?”
她可能以为我只是说说罢了,把这句话当作了玩笑,可我反而挺认真。男孩马上答道:“好呀。”自打我开始往卡牌店跑,和那里的顾客对战、交流之后,我才明白,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对手对战。因为这是两个人的游戏。
“什么时候?”男孩问。
“什么时候都行。”我没好意思说,卡牌随时都带在我身上。
“好啦,别闹了,店员哥哥要工作。”她一边打圆场,一边将便当放进购物篮。
这时我才仔细观察了她的侧脸。哦,原来她长这样啊。我心里想着,有点发呆。“优我,这不就是你喜欢的那种女人吗?”耳边仿佛响起了风我得意的声音,真烦。
“店员哥哥,你什么时候可以?我带我的牌来。”
求之不得。我点头,和他约好第二天在附近的公园对战。那里有木桌,还有长椅。我们还说好了下雨就终止,刮大风也不行。不过,天气看上去一时半会儿变不了。
“真的可以吗?”她面带愧疚地问我,那眼神似乎在审视我究竟是不是一个坏人。
男孩接着开口:“妈妈,明天可以吧?”
风我没猜中的就是这个。这也怪我,一开始就误会了。她和他是母子。
第二天,男孩带着两个朋友来到公园。她虽然也跟着来了,不过只问了我一句“可以先去超市买点东西吗”,然后就走开了,看上去还挺信任我。不过男孩后来告诉我,其实妈妈早已叮嘱过他:“那个店员哥哥一有什么可怕的举动,一定要马上跑开。”她告诉男孩,公园前面就有派出所,就往那里跑。
终于,我们开始了卡牌对战。这四十张卡牌也费了我一番心思,从卡牌店的店员到一些熟客都给过我意见,中间也换了不少牌,花出去不少钱。有些卡牌价格惊人。我则跟众人商议说,尽量用便宜的,我还是想少花点钱。
开始比赛时,双方并不知道彼此的牌组里都有哪些牌。通过猜拳决定谁先谁后,然后从自己的牌堆里抽牌、选择、放置,一个回合结束。
我从开始接触到现在也不过半个月,只能算个初学者,幸亏连日来一直往卡牌店跑,积累了经验。
运气也站在我这一边。
开局的手牌挺好,中途抽的牌也很理想,没花多长时间,我就胜利了。
面对一个小学生动真格的,或许不是成年人应有的风范,但我本来就是想来一决胜负的,所以很开心。
然后,他的一个朋友坐到我面前说:“那你跟我来一局吧。”我没有理由拒绝,重新洗牌,然后开始对战。
可能因为对方牌组的战术跟我的有一拼吧,苦战了一场,最后我还是赢了。当对方以强势组合发起进攻,就要获胜的时候,碰巧我的卡牌发挥了恰到好处的作用,一下扭转了形势。之后我要做的就是小心谨慎,不犯错即可。最终我胜了。
可能这场胜利颇有戏剧性,观战的小朋友都很激动,他们围观着那张逆转局势的卡牌,心怀崇敬地称赞道:“这卡真强。”
“但是,你看这卡,”我得意地对男孩说,“可是你给我的哟。”
“啊?”
“你说它太弱,打算扔掉。”
他终于想起来了,一把从我手中抓过那张卡,翻来覆去地看了起来。“还真是的。”
“便宜倒是很便宜。”卡牌的价格由它本身的作用和市面上流通的张数所决定,强而稀有的卡就很贵,“不过,使用方法得当的话……”
“你那种用法我还是第一次见。”男孩感慨时,我感动得仿佛达成了人生目标,就差振臂高呼了。
就在这时,她回来了。她身姿挺拔,步履轻盈,有种清纯的气质。我这样说肯定要被风我嘲笑——她走过的路仿佛都洒满了阳光。
“啊,妈妈。”男孩开口。
妈妈?是呀,是妈妈。我再次告诉自己。
“你怎么就没看出来?”后来风我听我说完,不知为何竟有些生气。
“因为她看起来很年轻。”实际上她还没到三十岁,孩子九岁,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并不大。而且因为她个头偏小,娃娃脸,我压根儿就没朝母子那方面想,以为二人是姐弟。
“就算是那样,正常情况下也能看出来吧。”
可能我心里的某处还抱有幻想,希望二人并非母子吧。实际上就连男孩叫她妈妈时,我也还是不甘心,心想,该不会有些地区就管关系亲近的姐姐叫妈妈吧?也许男孩就是在那种地方长大的?归根结底,我就是被她吸引了。风我毫无根据的直觉还真是不容小觑。
“游戏怎么样了?”面对她的询问,男孩和伙伴们做了汇报。可以感觉到他们虽不甘心,但也很享受过程。我又举起那张原本被认为很弱的卡道:“我用之前他给我的卡赢啦。”
我期待着她的赞许,所以当她拍手称赞“了不起”时,我甚至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已抵达了人生的巅峰。唉,其实,那样开心的时刻在那之前和之后都没有过。
“我说,优我——女人对男人说‘了不起’时,其实心里想的是‘无所谓’哦。”后来风我这样对我说过。即便当时她拍着手,嘴上说的是“无所谓”,我也一样欢天喜地。
“您是他母亲呀?真看不出来。”我这样询问时,已经没抱什么希望了。因为男孩面对她时的态度,明显是孩子面对母亲时的那种。
“我生他时还很年轻。”她这样说的时候,男孩也同时答道:“我出生时她还很年轻。”
后来我们在公园玩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孩子们都去公园里的游乐设施那里玩耍了,我和她就站着聊天。
我心里也有数,当时我如果被拍到,下面肯定会加上一行“纯情大学生试图亲近少妇”的文字。
我还没放肆到主动套取她的私人情况的地步,再说我也没那个本事。我只是跟她聊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晴子,男孩叫晴田,她丈夫叫晴生。
“用的是头韵呀。”
“什么头晕?”
她会错意了,我也没有纠正的勇气和技巧,只能含含糊糊地附和一句:“我有点头晕。”
“然后呢?”风我心里很是得意。他已经拥有了小玉这个恋人,每当谈起这方面的话题时都洋溢着一种优越感,类似于“你并不了解女人,我却很了解”这种,但我也没有特别在意。我们可是从头到脚都几乎一样的双胞胎呀,有些差异也很难得。
“那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那一天—”风我意味深长地重复了这个词,“她多大来着?”
“比我大九岁。”我尽量不带感情地回答,仿佛只是在报告一个统计结果,“她说生孩子时她十九岁。”
“相差九岁。”
“差一百岁也是一样。”我的意思是,我们反正也不会交往。风我却故意要错误解读:“在爱情的力量面前,年龄的差距不值一提。”
之后,我也常见到晴子和小晴田。我把二人看作常光顾我打工的店里的客人,即便只是打个招呼,我也很开心。每当站在收银台前时,我都会想他们今天会不会来。这也没什么好自责的,就好比你看着窗外,期待平日里常见的那只鸽子今天能来一样。
“那她丈夫的事,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具体什么时候我也忘记了。”是小晴田说的,他说他没有爸爸。
一开始,我很震惊。
他是什么意思呢?我想。一开始我想到的是离婚。年轻的时候结婚,也正因为太年轻而起了冲突——这样猜想的我,自己也太年轻——反正最后是离婚了。这样的情况也是有的吧?
但是,此番猜想很快失去了意义。
因为小晴田又提供了新的情报:他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这就大不相同啦。”风我的表情有点严肃,“离婚和死别……”
“没什么不同。”反正,我也没打算和晴子在一起。我本想执拗地再纠正一下他,可又觉得越是强调显得我越在乎她,于是就放弃了。“只不过—”
“只不过?”
“不久前,我跟晴子聊天时……”
“跟顾客闲聊的便利店员工应该被开除。”
“不是呀,那是在和小晴田玩卡牌的时候。”
“果然,你们在便利店以外的地方也见面了。”
“我的牌组也是好不容易凑出来的。”
“是你排列组合的牌组?”
“反正,有一次,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小晴田父亲去世的话题上。”
我说了一句“真不容易”,可能这听上去像是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但我心里真的这样觉得。
结果她神情有些落寞,轻声说了一句:“嗯,不过,大家都差不多。”
大家都差不多?这是什么意思呢?
风我也问:“大家都差不多?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细问,估计—”这只能猜测,我心里有个想法,“既然是小晴田还小的时候,可能是那次。”
那次什么?风我刚问了一半,便“哦”了一下点了点头。我说的是那次大型自然灾害。
“如果是大量的人同时遭遇不测的话。”
“有道理。”风我咕哝道,“就算许多人都不容易,那也没必要自己强忍着,不是吗?”
“没错!”
但是,晴子觉得“大家都差不多”。或许她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好让自己不要只顾悲伤,要坚持往前看。
这不是我能插嘴的问题。
“这可有些太过沉重了。”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本来就没想过和晴子之间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个大学生,而她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母亲。”
可能我更像是试图通过一句咒语来平复心情,风我看在眼里,以安慰一个逞强的孩子般的神情说道:“明白明白。”
“不过,我也想通了。”
“什么呀?”
“我只是想开开心心地跟晴子和小晴田一起玩耍,不再幻想和她成为恋爱对象什么的了,这样也挺好。”
“你看,我就说你一直以来都把对方看成恋爱对象了吧?而且,你对一个有夫之妇有想法,这才是问题吧?”
“我那种恋爱的感觉也不是那么明确。”关于我和晴子之间更亲密的关系,我并没有具体想过,就连妄想都没有过。
“接下来呢?继续做一个她家附近便利店的店员?”
“做一个开朗大方的哥哥。”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真话。如今再冷静下来分析,可能我当时虽然嘴硬,但心里仍然对晴子有一种近乎憧憬、迷恋的感情。如果不是那样,后来我也不会主动提议去动物园或者游乐场,也没有必要邀请他们去野外烧烤。当时的心情,一定类似于那种明知无法同偶像明星交往,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去向往。当晴子告诉我,她通过公司关系买到了便宜的票,邀请我一起去看太阳马戏团的演出时,我感觉如果自己真的有尾巴,一定早摇上了天。
有一次,便利店的工作结束后,我坐上仙山线在爱子站下车,碰着了一个面熟的女孩子。
我认出了对方是和我同一个专业的同年级学生,她挥手跟我打招呼:“哦,常盘。”她的头发编成辫子盘了起来,看上去挺新潮,也很适合她。身上穿的卫衣和牛仔裤乍一看挺普通,不过也有可能是名牌。
我说不出她的名字。不是我想不起来,是我根本就没记过。
“嗯……”我含糊地应道。
“你住这附近?”
“是啊,就在前面不远。”
“真少见啊。大家一般都住那边。”她抬起右手往东边指了一下。
“是吗?”我对那些并不感兴趣。
“常盘,你加入什么社团了?”
“社团?并没有啊。”
“看你好像总是在认真听讲。”
“还行吧。不就是为了那个才来上学的嘛。”
她很自来熟地跟我搭话,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回应,只得一边附和一边试探。不知道她什么目的,简直有点像审讯,我甚至想赶紧把自己的包拿出来让她检查。
“你放假都干什么?”
“打工吧。不是去便利店,就是做家庭教师。”
“不出去玩儿什么的?”
“玩玩卡牌游戏吧。”我回答,她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拖长了尾音说了声“哦—”。
“呀,常盘哥哥。”有人叫我。我转头一看,小晴田和晴子正朝我走来。
“放学了?”晴子问我。
“嗯,刚回来,”我说,“你们要坐地铁?”
“去仙台站那边。这个时间开车很堵,而且,晴田喜欢坐地铁。”
“是吗?要不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我刚说完,刚才一直跟我聊天的女生露出惊讶的表情看向我。可能她惊讶的样子使晴子感到了异样,晴子赶忙行礼解释说:“哦,不好意思,常盘平时很照顾我们家孩子。”
“刚才我说的卡牌游戏,就是和他一起玩的。”
她来回打量着晴子和小晴田。也许她也觉得比较意外,因为晴子看上去并不像一个那么大的孩子的母亲。
“这是哥哥的女朋友?”小晴田问道。
我一惊,连忙看晴子,然后又坚定而迅速地说:“我今天第一次跟她讲话。”简直就像是要洗清自己的冤屈似的。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过激,便试图改变话题。“对了,学校那边没事了吧?”
“嗯。只不过,好像还没回来。”
“你们这是说什么呢?”旁边的女生插嘴道。
你还在呢?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有没有表露在脸上。
“你没看新闻?市内有个小学生失踪了。”
“哦,新闻上播了,”她点头,“大约两周前吧?”
一名小学男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失踪了,有目击者说看到他被车子带走了,这桩绑架案受到了关注。一直没有案情进展的消息,一周前又有一名小学生失踪了,就是小晴田所在的学校里的一名女学生。小晴田跟她不是同一年级的,所以没见过。孩子们都非常害怕,更别说教师和家长们了。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另一名小学生。记忆的弦一旦被触碰,与之相连的初中时的场景就会在脑海深处复苏。
她怀抱着玩偶,被汽车迎面撞击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我的胃部一阵痉挛。
“对了常盘哥哥,那个约定你还记得吧?”小晴田问道。
“什么呀?”
“去打保龄球呀。”
我完全忘记了。前不久小晴田邀请过我。我还从未打过保龄球,当然那只不过是出于经济上的原因。于是我对小晴田表示:“我也没打过,那就一起去吧。”两人都是第一次,也不知会打成什么样,我心里没底。在去之前,我得上网看看视频,掌握一下打保龄球的要领。
“哎呀,你要铭记在心呀。”小晴田的用词实在好玩,我笑了。
晴子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孩子朝车站走去。
我正挥手时,还留在原地的女生叫了我一声:“常盘—”语气明显比刚才冷淡了许多,“原来你喜欢年长的呀。”
“年长?小晴田可还是小学生呢。”我回答,并不是在装糊涂。她的表情却一下子冷漠了。
“那个……”我忍不住开口,“刚才我们聊什么来着?”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似乎并非自然的叹息,倒像是她故意大口叹气给我看。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掏出手机摆弄着,跟别人发起消息来,仿佛我并不在场。
我也没在意,转身就离开了。
后来,学校里传起了常盘优我和一个带孩子的少妇有不正当关系的谣言,上课时似乎总有那么一些眼神在远处扫射着我,但我并未放在心上。那跟我现在所讲的故事的主线、情节也没有关系。
“常盘哥哥,真的很可怕。”还是在同一个公园,正在进行卡牌对决时,小晴田这样对我说。
当时我确实稍处劣势,正设法抵御他的进攻,同时祈求牌堆里能出现一张可以扭转局势的牌,所以表情过于严肃。
“不是说你哦,是说失踪的事。”
他这样一说,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还是那些行踪不明的小学生。目击证人和线索很少,如今连新闻也不怎么播报了。
“他们会不会永远都不回来啦?”
“他们会平安回来的。”我当即回答。我当然没有根据,只是觉得使他恐慌也无济于事。我没有想到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我的这句话就被推翻了。
傍晚时分,晴子快步走了过来。平时即便她早早结束工作,也会比这晚许多。我正在想可能是出什么事了,她就表情痛苦地说道:“学校来消息了。”
她面色非常苍白,我有些担心。
“怎么了?”小晴田问。
“嗯……”她在试图组织语言。我明白这恐怕是难以明说的事。当她终于无法承受而蹲到地上哭泣时,我不知所措。
“你……”我问她,“怎么了?”
失踪学生的遗体被找到了。
为了不让小晴田受到打击,她十分谨慎地选词,避免使用“死了”“被杀”“遗体”之类过于直接的词,最终开口道:“听说人找到了,但没有活着。”
我的眼前出现了那个背着书包、怀抱玩偶的小女孩。
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现的?凶手有没有落网?我有许多疑问,但没必要让她回答。她抱起小晴田准备回家,我试着问:“我送送你们吧?”她则轻声回答:“不用了。”我没能跟上去。
一到家,我就拿出手机收集信息。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智能手机,主要是为了跟晴子取得联系。我就是想确定自己跟这次的死亡事件无关。这次和那时候不一样——和北极熊玩偶那次不一样,我想确定这一点,于是上网搜索各种消息。
小学生是在广濑川岸边的草丛里被发现的。
那里距离我的大学并不太远。据说尸体并没有被掩藏。网上有人说,那感觉就好像是丢弃了一个再也用不着的玩具。工作人员清早把卡车停在附近回收垃圾的时候发现了失踪小女孩的遗体。
广濑川好似静静流淌在仙台市内的血管,它作为仙台的象征,毫无傲慢气息,平易近人。有人居然在那种地方做如此恐怖的事,让人觉得仿佛血液里沾染了一种可怕的疾病。
凶手没有落网。河岸附近并未安装摄像头,查不到。一天前有人带着狗在附近散步,直到当天晚上也没有发现遗体。也就是说,遗体是第二天零点到清晨这个时间段被搬到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