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

餐盘从桌子上撤了下来。堇的动作十分利落,在铃木的注意力还停留在槿的视线时便洗完了餐具。“咖啡能喝吗?”她问道。铃木满以为是在问自己,可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那是在问健太郎。

“怎么会不能喝哪。”噘起小嘴的健太郎看上去十分可爱。“是吧?”说完他又对孝次郎说道。

“咖啡是什么?”孝次郎小声问道。

“就像很苦的茶一样。是苦茶。”健太郎骄傲地解释。

“苦的东西我不喜欢。”孝次郎小声埋怨道,看上去感冒已经完全好了。铃木也稍微安心了些。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拿出了一张新的明信片,脸凑得很近。“文京区,”他开始念,“静冈,三,二。”一边唱歌般念着一边写下地址,估计是想再寄一张吧。如果我们有孩子,也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铃木想着,脑子里又出现了亡妻的模样。在电线杆和汽车之间,脖子扭曲了的妻子。

一眼就看得出来,开车撞上妻子的是一个品行不端的年轻人,一个跟反省和后悔无缘、只为忠实于自己的欲望而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车祸仅仅被作为一次普通的交通事故处理了,铃木无法接受,用积蓄委托私家侦探做了调查。

“铃木先生,这件事还是不要再管了比较好。那辆事故车其实还跟另外一个年轻人有关系。”负责调查的人没过多长时间便来向他报告了。与其说是报告,倒更像是劝说。

反正另外一个年轻人也肯定是一个垃圾般的年轻人吧?铃木愤怒至极的质问或许跟教师的身份不大符合。调查员则面色难看地说:“垃圾是垃圾,不过是危险的垃圾,就像核废料一样。最好还是不要再去招惹了。”说完,他才告诉铃木,之所以会发生事故,是因为寺原的儿子的恶作剧。调查员似乎不愿意再说更多,在铃木的一再强求之下,才说出了“千金”的事。

“还有这样一个世界吗?”不过是一介教师的铃木,只是单纯地感慨。不管是寺原还是“千金”,听上去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和事。或许是因为愤怒,他并没有感到恐惧。只有感慨。

“各种各样的世界都有。比如,昆虫总共有多少种,您知道吗?”私家侦探问道。

啊,当时也是昆虫的话题啊,铃木回想了起来。

“有几百万种。光种类就这么多,而且,每天都能发现新的种类。算上仍未知的种类,应该有一千万种吧,有人是这样说的。”

“那就是现在的十倍了。”铃木茫然地附和着,对方又说:“看不到的世界还有很多。”

“你有心事吗?”槿看着铃木的脸问。

“能不能让我们雇你,是很严重的问题吗?”堇一脸担心地走过来。

“不,也不是那么回事。”铃木回答后又直言,“只不过是想起了我的妻子。”

“铃木先生结婚了啊。”堇探出身子问道,就像一个对别人的恋爱故事充满好奇的女大学生般无邪。她看到铃木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笑了。

“嗯,是啊。”铃木含糊其词,右手慢慢地捏着几乎要从手上脱落的戒指。

“怎么认识的?怎么认识的?”堇又加强了语气。一旁的槿似乎完全不受她的影响,仍旧沉默不语。

“是吃自助餐的时候。”铃木说。

初次跟亡妻相遇,是五年前独自一人去广岛旅行的时候。乘电车来到市区后,铃木住进了一家看上去稍微有些高级的酒店。

早餐是顶层西式餐厅的自助餐,在那里,铃木遇见了一个盘子装得满满的女子。站在队列稍微靠前的位置,左手端着堆成小山的餐盘的,就是他的妻子。西式蛋饼、炸鸡块、肉丸子、芝麻酱拌四季豆、炸鱼排、香肠,全都满满地堆在盘子里。日式西式参半,胡乱地堆作一团,完全看不出取餐的风格。铃木感叹于她的菜居然都没有掉出来,竟忘记了取早餐,只傻傻地看着。盛菜的架势实在出众。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铃木的目光,视线稍稍往这边瞥了一下,似乎在说:“你有意见?”她将盘子放到桌上之后,竟然又跑去排队了。这次拿的是咖喱、蛋糕,所有能拿的东西都拿了个遍。

铃木虽觉得有趣,但也不至于到强烈好奇的地步,所以也没打算上前搭话问个明白。不过,两人的桌子却是靠在一起。就像碰到头缠绷带的人会问“受伤了吗”一样,铃木也礼节性地指着她那些盘子说:“真壮观啊。”

她并没有不高兴。“我啊,”她平淡地说,“我这是在进行一场一对一的较量。”她自豪地说,那态度就像是在鄙视一个连规则都不知道的门外汉。

“一对一的较量?”

“早餐的量最后会变成多少,这种无聊的事我才不会考虑呢。”

“我倒不觉得那是无聊的事。”

“我站在食物面前,首先会问,这个东西想不想吃。”

“问谁?”

“问自己啊。如果想吃的话,就放到盘子里。仅此而已。因为是一对一嘛,最后整体的量变得多了什么的也根本没关系吧。”

“太有关系了吧。”铃木觉得十分讶异,真是个奇人啊,“不过,每个人看法不同嘛。”

“相反,你的那个倒是太过分了吧。”她指着铃木的桌子。铃木只拿了两个盘子,一个里面是面包,另一个是酸奶。“这种早饭,随便找个商务酒店去吃不就好了。你是看不起自助餐吗?”你这吃法简直是大逆不道,她竟然怪罪起铃木来。

“我早上吃得少。”

“浪费!”她像是在审视一个罪犯,露出了轻蔑的目光,“既然有这么多的菜色,那就别多想,只有使劲吃啦。”

那就只有拼啦。现在回想起来,从一开始,她就那样说了。

结果,当铃木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她却脸色铁青地捂着肚子。盘子里的菜还剩下一大半,吃下去的简直就是冰山一角。“喂,这些,你想不想吃?”她似乎已将刚才那些豪言壮语忘得一干二净,向铃木问道。

“知错了?”

“原本打算一对一地决胜负,可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对多啦。寡不敌众啊。”

“哦,是嘛。”

“我是觉得如果能把这些东西全部都吃完的话,那每天的那些烦恼也就全部可以消化掉了。”

看她一脸认真却又那么痛苦,铃木说:“消化食物跟消化问题是两回事。”

两人开始交往是在一个月后,而结婚是在一年半之后。蜜月旅行去了西班牙,而在酒店吃自助早餐的时候,她又干起同样的事来。“我啊,是在进行一场一对一的较量。”

人会重复同样的过错,铃木真切地体会到了。

“自助餐,是那种酒店的早餐吗?”

“嗯。是那种自助餐。还就是在酒店的餐厅。”

“那你是在取餐的时候,跟你妻子搭讪了?”

“倒也不是搭讪。”

“那,今天如果能在这里签约,你妻子也会开心吧?”堇说得很直白,毫不拐弯抹角,铃木却也没有感到不舒服。反倒是自己的妻子已经死了,无法回应她的期待,让铃木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候手机响了。又来了。“不好意思,接个电话。”铃木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站了起来,“可能是命令我别吃意大利面了赶紧回去什么的。”他开玩笑道。不过,基本上也八九不离十吧。电话是比与子打来的。铃木走到屋外,将手机放到耳边。

“快点过来!”比与子的声音针刺一般地飞过来。

“像在叫自己的男朋友似的。”

“有闲工夫说这种风凉话,还不如赶紧回来。怎么样,弄清楚了吗?那男人是不是推手?这个问题我还得问几遍才行?总之你赶快回来,然后把地点告诉我。”

“还不行。”铃木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不管花多长时间都解不出问题的差生。还不行,还解不出来。能不能放过我!“我还需要点时间。”他恳求般地说道。如今只有继续往下拖。

“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哪需要花那么多时间!算了算了,那个男人肯定就是推手。我们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我们只要觉得可以就可以下手,有可能就是有罪。总之,你赶紧回来,就算是先报告一下进展也可以。”

“我要是回到你们那里,搞不好会被严刑逼供。”

“你觉得我们会做这么凶残的事情吗?”

“你们不会吗?”铃木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当然不会了。对我们又没好处。”

“那两个人没事吧?”铃木想了起来,问道。

“谁啊?”

还谁啊!“你昨天用药迷倒的那两个人啊,塞到车后座的那对年轻男女。”那个看上去像我从前的学生的青年,就是那个接了父亲的班、成为一名建筑工人的学生。

“啊,没事没事,都告诉你没事啦。”

“怎么听都像是骗人。”

“是真的。那两个人现在正关在公司总部呢。”

“关在?”

“还是说软禁比较好?可没给他们上锁链哦。那两个人可能药效还没散,迷迷糊糊的。总之,他们还没死,在总部呢。他们倒是很单纯,或许会雇用他们呢。他们自己好像也有点那个意思。”

“胡扯。”

“这个事也一起见面谈谈吧?啊,对了,你现在在哪儿来着?”

“哦,”问得那么顺其自然,好险就说出答案了,“地点我还不能说。”

“居然没上当。”比与子嘿嘿笑着,“那,再给你一个小时。四点,你到品川车站来,就是有家老酒店的那一边。我们开车去接你,然后带你回总部再听你解释。”她说完,报了一个地铁站前面的公交站牌的位置。

“抱歉,我不能到那种地方跟你碰面。”或许自己还傻站着的时候,就被人强行拖上车了。

“你担心地点?那你说哪里好?”

“不,也不是这个问题。”铃木含糊道。

“反正,如果你敢迟到哪怕一分钟,这次绝不饶你。就算我能原谅你,寺原也会发疯。杀不了你,他也会去杀别人。”

“谁?”

“比如说,所有跟你同姓的人。”

“姓铃木的可有很多哦。”

“值得一试啊,不是吗?”

“怎么可能?”铃木试着笑出来,但没有成功。也不是不可能。

自己竟然已经在看手表确认时间了,铃木很吃惊。难道真打算去见面吗?他难以置信地问自己。明明就可能是个陷阱。不,或许他们不会对我做出太出格的事,心里也不是没有这种想法。

比与子的口气虽然还是像平常那样若无其事,却给人一种紧迫感,让人觉得再这样下去他们就会不择手段了。这次那对男女真的会被杀掉吗?我怎么能眼睁睁地这样看着他们去送死?这样的担心已经占据了上风。

面对哑口无言的铃木,比与子像是还要继续紧逼。“而且,”她说,“不过对你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消息……”

“那你就别说啊。”

“那个蠢儿子已经抢救过来了。”

“啊?”

“寺原的蠢儿子啊。说坏人命硬还真是呢。经过医院一番抢救之后,现在已经恢复意识了。”

“撒谎!”脑海中回想着脖子已经弯曲了的寺原的儿子,铃木大叫道,“怎么可能?”

“具体情况你来了再告诉你吧。怎么样,有兴趣了吧?你老婆的仇可还没报呢。换个说法就是复仇还不算完成。”

“都那样了,不可能活得下来。”

“好奇?那就来吧。”

“不可能。”

“我一直以为,那个蠢儿子只是受了他父亲和那些政客的包庇,”比与子继续道,“但可能连上天也在眷顾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