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等回过神时,自己正被拉扯着,是被从后面拖着。屁股完全浮在空中,鞋根摩擦着地面。是雪橇,蝉想。自己正坐在雪橇上,或者说,自己就是雪橇,正被往后拉着。

外套的衣领被抓住了。有人在拖着自己,他明白了。力道很大,不注意还以为是正被汽车或是摩托车牵引着呢。

这里是哪里?他朝左右看了看。他看到了沥青的路面,还有正对着自己的那辆刚才还坐在上面的休旅车。到底是怎么回事?头脑混乱了。刚想起些什么的时候,又感觉身体软绵绵地往上浮起,自己像一件行李一样被抱了起来。好像穿过马路了,脚下不知何时起已经变成了泥土。

直到刚才为止,自己还坐在休旅车的驾驶席上,这些蝉还记得。威胁了副驾驶座的那个男人之后,为了找钥匙,把手伸进了牛仔裤口袋里,不料突然间从后面伸出了一只手。这些他也记得。从座位后面伸出了一只手臂。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没能做出反应,刚眨了一下眼睛,那只手就抓住了自己的额头。视野急剧缩小,只知道眼前是手掌的纹路,能看见的仅仅是透过指缝而来的一点点微弱的光。紧接着,头就被抓起来,后脑勺朝椅背上砸去。咔的一声之后,脑子里便只剩下白光,意识越来越远。可能是因为撞到了头,整个身体都为之一震,再后来就记不清楚了。有开门的声音。啪嗒,啪嗒,声音连续地响着。勉强可以分辨出是驾驶席一侧的门被打开了,可身体却不能动。整个人像是在昏睡,手脚都软绵绵的。到底怎么回事啊,嘴里刚抱怨完没多久,就发现已经被拽到了车外。

脸颊上感到了痛楚,有什么东西在扎自己的左脸。有草的气味。看了一下,才发现旁边就是草丛,那些草摩擦着蝉的身体。

是杉树林。

自己正在那栋楼对面苍郁而令人感到诡异的杉树林中。明明距离马路不是很远,可外界的声音却一点都听不到了。蝉只能听到自己的鞋摩擦地面的声音,以及另外一个人踩踏着树叶的声音。他被人拖着在林间行走,好像要去往不知什么地方的洞穴。

这家伙是谁?此时疑问终于冒了出来。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藏在了车后座上,蝉试图扭头去看,可无法判断对方的长相。

应该不是马吧?拖着自己走的蛮力和粗犷,以及这毫无章法的行事,这应该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难道不是脱缰的野马吗?蝉甚至真的有些相信自己的推断了。可他又想起了那只从后面伸出的手臂,立刻推翻了自己这荒诞的猜测。那只手并不是马蹄,而且掌心也有纹路。不是马,是人,一个有着一身怪力的人,正拖着自己朝前走。

蝉被人从背后拽着,像一件行李一样拖在地上,可仍然勉强将手伸进了牛仔裤后面的口袋。他抓住了刀柄,接着便朝对方的背后挥去。

第一次挥刀没有中。不知是因为对方的位置,还是挥刀的手的角度问题,刀刃扑了个空。“为什么没中!”蝉就像一个将全部财产都投资到彩票上,一边看着开奖结果一边发狂的人喊叫着。“不可能没中啊!”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被放了下来。衣领上的手松开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由于惯性,上半身朝后仰面倒下。一阵痛楚之后,潮湿泥土的冰冷顺着后背爬满全身。他立刻侧滚,翻了个身,泥土和草沾满了全身,他连忙站了起来。

必须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头脑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脚下一阵踉跄。“你到底是谁?”蝉保持着握刀的姿势,面向对方。真高大啊,他想。

几米之外的那个男人体格十分健壮,在这昏暗的树林之中也看得清楚。他比蝉还高一个头,肩膀也很宽阔,看得出头发很短。眉毛和眼睛之间的距离很短,皮肤的颜色不白也不黑,脸中央的鼻子很端正,可能是因为轮廓鲜明,眼睛的部分却是一片黑暗。他穿着外套,双臂下垂,看上去不像有枪或刀。蝉调整呼吸,同时观察着对方的呼吸。吸气,呼气。他模仿着对方的呼吸频率。

“你就是蝉吧。”大个子说话了。说话方式很平稳,可某种奇妙的威慑力却让空气都跟着震动起来,不禁让人以为是周围林立着的杉树发出了声音。

蝉重新打量四周。净是杉树,看上去有四十多米高的杉树几乎遮盖了整个天空,树与树的间隔大约有几米远。赤褐色的树皮带着纵向纹路,似乎随时可以优雅地裂开。朝上伸展的树枝,以及围绕着树枝螺旋状生长的针形树叶,都在随风摆动。树叶之间的缝隙中有光透下来。日落前微弱的光亮有气无力地照射在这片树林之中,看上去很像穿透了黑暗的洞穴照射下来的细弱光柱。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应该不是什么善类,蝉这样想着,加强了戒备。不管是那可以轻松拖动自己的怪力,还是此刻毫无表情变化的无动于衷,都散发出异样的气息。整个人十分镇定。和刚才的柴犬跟土佐犬完全不一样,蝉想。这家伙估计很特别。

“你好像原本打算杀掉我吧。”对方的嘴唇微微地动着。声音顺着地面爬了过来。

蝉忽然想了起来。“就是你啊。”他扯动着僵硬的面颊,勉强笑了两声,“你就是要杀的大个子啊。”

“你为什么没有来杀我?”大个子问道。

蝉调整着呼吸。他并没有表现出打算攻击的样子,只是若无其事地朝前走了一步。

距离。

蝉全力思考着距离的问题。把握好自身的距离就是胜利。刀尖所能触碰到的距离,臂展加上刀身的长度,贯穿颈动脉的距离,或者是全力掷出可以确保命中的距离,考虑到这些,必须要靠近对方。

蝉明白,哪怕只落空一次,那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又踏出脚步,揣测着距离。大个子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是一直站在那里,注视着他。

简直跟石头一样啊,蝉想着。不管敲打他千百回,都绝对不会坏,这家伙是坚固的王者。

还有两步,还有一步,蝉在心里数着,又向前踏出了一步之后,奔跑起来。离大个子还有两米。他猛地端起刀,冲了过去。

绝对避不开,蝉确信。想要避开如此突进的蝉,这距离太近了。落在地面的树枝在蝉的脚下啪啪地折断。

大个子脸色一紧,连忙朝左下方移动重心。

“都说了来不及了。”蝉挥舞起握在右手上的刀——这只是假象——他同时伸出了左手。他的左手也藏着一把刀。

大个子男人具备跟体形完全不相称的敏捷,只不过可能是被右手的假动作所迷惑,动作慢了一步。蝉瞄准的是对方的腹部。他朝左侧出手,如同拳击手打出左勾拳一样将刀刺了出去。刀尖刺穿外套,又划开了外套下面的毛衣。蝉调动起每一根神经,集中注意力。刀尖陷入皮肤时的触感,顺着握住刀柄的手指、手掌传到了手臂,最终到达大脑。切开表皮,鲜血渗出,刀尖继续深入——这样的触感甚至可以想象出来。只要转动腰身继续让刀身刺进深处,就一定可以像剖鱼一样,随着咔嚓一声震颤,刀尖深陷入肉,划过脂肪,割断对方的肠子。

但结果并不是这样。大个子往后一倒,避开了进一步的攻击,随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刀尖失去了目标,带着鸣啸声划过面前的一片虚空。大个子还是呈后仰的姿势,双手支在身体后方,接着快速站了起来。

收回挥出的左手后,蝉调整自己前倾的姿势。“明明个头这么大,还挺能拼的嘛。”声音里夹杂着苦笑。说话的同时,感到一阵焦躁,这下子麻烦了。

大个子站直身体,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低头看着被刀刺穿的外套上的破口,用右手按压在上面。随后他翻过右手,看到了掌心上沾到的血迹。那是从自己身上流出的血,他看似新鲜地盯着那暗浊的血液。

“没有扎得很深啊。”蝉嘴上说得轻松,身体却被阵阵紧张包围,手心开始渗出冷汗。“接下来要一口气干掉你。”当真做得到吗?

“挺精神的啊。”大个子小声说道,看上去既没有嘲笑,也不是侮辱。

“蝉本来就吵嘛。”

“鲸可是很大的。”

蝉听后“啊”了一声,点了点头。“才听岩西说过。原来你就是鲸,好像是做什么让人自杀的工作。”

“只不过是出现在我面前的人,都轻易选择了自杀而已。”

“真敢说。”蝉强装镇定,假笑了一声。

“人都向往着死亡。”鲸说。

“如果是这样,那我倒是想请你帮个忙。”蝉说着,缓缓移动着脚下的重心,寻找接近的机会。距离。必须再一次把握距离。蝉思考着,设法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刀刃上虽然没有血滴下来,但确实沾上了血迹。

“什么忙?”

“就是我的上司啊,一个姓岩西的家伙。说是上司,其实也就是个接电话的没用角色。你帮我把他干掉吧。只要你去,不管谁都会主动选择死亡,不是吗?唉,不过岩西那么厚颜无耻,可能比较麻烦。我想请你帮我把他杀掉。”蝉选择用轻松的口气说。

而鲸还是那副毫无表情的样子,脸上没有血色。“并不是很难。”

“啊?”蝉发出尖锐的声音,他只能做出这样的回应。

“岩西也是一样。见到了我之后,死了。”

一瞬间,蝉失语了。他咽了一下口水,刀子几乎要掉到地上。“你……已经见过他了啊。”他说着,又重新握紧了刀柄。

“就在来这里之前。”

“岩西是怎么死的?”

“想知道?”

“想知道。”蝉只耸了耸肩膀。

“跳楼。”鲸的话里没有任何感情,不知那是因为顾及蝉的心情,还是他原本就是这样漠不关心,蝉无法判断。“从窗户跳出去。”

“哦,是吗?”蝉做出冷漠的表情,眨眼的次数开始增多。他找不到更多的话。

“那个人……”鲸朝前踏出一步,蝉没有发觉。忽然间,那个身影看上去更大了。“岩西,他对你有所期待。”

“期待?那家伙?”蝉苦笑着。这算什么笑话!“那家伙对我可没有什么期待。”鲸的身体看上去更大了。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蝉完全不知道。巨大的身体阻挡在自己面前,看上去像一座高耸的大山。“不过,谢了。”蝉说道,“那家伙死了最好。”

“这是真心话吗?”一个声音响起了。除了自己之外,应该只有鲸,所以这声音一定是从鲸的嘴巴里发出的。可是,并没有见他的嘴唇动过。

“当然是真心的了。我烦他烦得不得了。难道你以为我是在逞强吗?”

“一个人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听到鲸的声音后,蝉才回过神来。他以为自己在跟鲸对话,可好像并不是。难道是自言自语?他愣住了,耳根发热,抓着刀的两只手更加用力了。他整理着思绪。

岩西死了。

那么,我解放了,他首先想到。跟加布里尔•露卡索的电影结局完全不一样嘛。岩西死了,我却还活着,那么我不是受他操纵的木偶啦。跟电影里那个年轻人悲惨地恳求“就算是木偶也好,请给我自由”的结尾方式完全相反。结尾方式?我也要结束了吗?

“我是自由的,不是木偶。”蝉发出了声音,低语着。

“你是自由的吗?”不知为何,鲸的声音竟然在耳边回响。蝉觉得这次肯定是鲸的声音了,但又不敢确信。我到底是在和谁对话?他感到不安。

像是受到那个声音的影响,蝉抬起了头,从正面直勾勾地看着鲸。看到的瞬间,他感到背后升起一股冰冷的空气。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身体不禁抖了一下。直觉告诉自己不能这样看着对方,他心里明白,却无法移开视线。他被震慑住了。

或许是因为身处杉树林当中的阴影,鲸的眼睛看上去不像是眼睛,更像两个黑洞,没有眼球和眼皮,就像头盖骨上的眼窝被直接扒了出来一般。蝉凝神看着,隐约可以看到眼白,但瞳孔和虹膜的部分看上去只是空洞。

那不是眼睛。是空洞。蝉正被吸进那空洞之中。这是什么?等蝉意识到时,已经被吸入那深不见底的空洞。身体被鲸整个吞没,朝着那黑暗的水底不断下沉。比夜空还要漆黑的水包围着蝉,顺着口腔钻进体内。没有痛苦,那水正渗透进全身,身体被侵蚀了。蝉感到意识模糊。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闯进身体,往全身扩散的同时侵蚀着自己。黑暗的液体在体内蔓延。但是,目光却无法离开鲸的视线。

黑色的、胶状的忧郁,那黯淡的物质在胸口扩张,蝉渐渐地觉得它似乎连自己的大脑也要占领了。那东西既不是恐惧不安,也不是羞耻愤怒,那黑色的情感塞满了蝉的身体。有一种潮湿而又黏稠的感觉,又像是干燥得连一滴水都不剩的枯竭。

这是……蝉用他那已朦胧的大脑思考着,这是什么感觉啊?

蝉如同在泥泞的沼泽中挣扎一般,转动着脖颈。这毫不熟悉的忧郁令他困惑、恐惧。对自己的失望和消沉,如同幻灭一般的感觉袭击着他,只感到难以言喻的沮丧和失落。

又过了一会儿,蝉忽然想到,不会吧?他忽然觉得,不会吧?难道是我心中的负罪感喷涌而出了?负罪感,为什么又是负罪感?于是忽然间,有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呻吟声、惨叫声,甚至还有恳求声。数不胜数的人的声音和脸庞快要让蝉发疯,如同洪水般汹涌地压迫着他的眼睛和耳朵。那是曾经被自己杀掉的人的面庞和声音,蝉终于明白了。谩骂和憎恶的声音刺激着黑色的忧郁侵蚀自己的身体。

蝉察觉到自己正咬紧牙关,他承认,自己正在忍耐着些什么。该不会是负罪感吧,真无聊,蝉恶狠狠地想着,可是状况并没有发生改变。

“都是岩西的错。”有一个声音说,听上去像是从鲸嘴里发出来的,但蝉已经确信事实绝不是那样。“因为岩西不在了,你身上的盖子就一下子被揭开了,不是吗?”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你一直以来杀人都毫无负罪感,难道不是因为有岩西在吗?现在岩西死了,你只有在这泛滥的忧郁之中窒息而死了吧?”

这些话显然不是鲸说出来的。这些声音在蝉的脑子里,如同洪钟一般敲响。跟岩西才没关系呢——蝉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之间挤出这句话。跟岩西没关系,我在遇到那家伙之前不就已经开始杀人了吗?岩西所做的只是接接电话和决定方式,他才不是超越了这些的存在,更不可能是压制着负罪感的盖子。

鲸的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蝉。

我跟岩西没有关系。就算岩西不在了,对我也没有任何影响。“因为我、我在遇到他之前,不就已经存在了吗?”蝉想再一次告诉那个声音,可一瞬间,他愕然了。

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大块大块的黑暗撞向自己,等意识恢复的时候,蝉已经跪倒在地。他知道自己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这突如其来的绝望令他不知所措。“遇到岩西之前的事全部都想不起来了。”蝉面对着这个事实,弯下了膝盖。怎么可能!他小声道,那已经几乎不是话语,而只是一阵焦躁的喘息。

全部力量已经从身体里抽离,原本跪着的蝉如今已瘫坐在地。

肌肉里没有了力量,脚下也没有了感觉。但蝉还是歪着头,视线并没有离开鲸的眼睛。他无法离开。鲸低头俯视着蝉,没有做出任何特别的动作,没有打,也没有踢,没有束缚他的身体,连枪都没有拿出来。他只是用那空洞的眼睛静静地俯视着蝉,然后就是——等待。

蝉也意识到了。这个大个子男人在等待着我的死亡。

每个人都向往死亡——这句话压在蝉的头顶。少开玩笑了!他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右手已经伸向前方。失去了力气的身体上,只有右手还有知觉。握住匕首,刀尖朝向自己,蓄势待发。

嗯?

这简直就像是要刺向自己,蝉一阵慌张。虽然慌张,身体却不听使唤。每个人都向往着死亡——这句话再次在耳边响起,蝉回答道:“啊,是啊。”我原本就想死。正好。从内脏到胸口到头,黑色的忧郁四处蔓延,我只是想让它们全部消失。他说服了自己。

他注视着鲸的眼睛,抬起了右手。再一次跪好之后,肚子往前挺了一些。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

他看见一点不知是阳光还是灯光的明亮顺着杉树的叶子缓缓落了下来。那是一丝稀薄而微弱的光。

在这些如同长枪一般耸立的杉树包围之下死去或许也不错。他想。是起风了吗?树木在摇晃。树干沉重地摇晃着弯曲着,催促着蝉:死吧,死吧。像是在背后推着自己。刺下去吧,去死。吵死了我死就好了吧我去死,蝉平静地下定决心。正当右手准备挥向自己的时候,就在那一瞬间,视野忽然明亮起来。那些飘浮着的浓雾似乎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一时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蝉困惑着,随即明白了:鲸的情况不正常。虽然还站在刚才的位置,眼睛却闭着,如同在做梦一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蝉在心里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