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
眼前蝉的尸体,与其说是人的,是否说是动物的更合适呢?鲸低头看了看横躺在面前的年轻人,心里想道,然后便抬起了头。被杉树包围着的那片狭窄的天空像是一层薄膜,笼罩了周围的一切,连枪声的回响都被它吸了进去。
鲸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开过枪了,接着他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开枪——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这些被重新翻出来的记忆已经被染成了蓝色。人物、背景、房屋、道路,所有的一切都是或深或浅的蓝。老旧的照片会变黄,而记忆却是泛着蓝色。
鲸在漆黑一片的杉树林中走着,脑子里不断涌出那些蓝色的记忆。
十几岁的鲸,体格跟现在没有太大差别,但脸上的皱纹更少,额头上的横沟也更浅。那时候他还在一家卖报的小店里工作,住在紧挨着山手线的一间木质小房子里,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离开那片狭小局促的街道。屋外生了锈的楼梯、小路上摩托车的噪音、火车经过时的震动,这些都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至于为什么会在那家店里工作,鲸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确实曾在街道里往返穿梭,不停地按响自行车上的铃铛,上门推销报纸。有人会生气,粗暴地关上门不理他,而同时,他也拼命地设法敲开那些门,说一些威胁的话,推销报纸或是收取订阅费。
当时鲸对店主十分不满。那个店主总是赖在店里,把鲸当作下人一般使唤。鲸再次想起了那黝黑的皮肤,还有卷曲的头发。那家伙动不动就说他“白长了这么大个头”,付工资的时候也总是将钱扔到地上。是这些阴郁冰冷的思绪令自己的回忆变成了蓝色吗?真是一段灰暗的过往。
店主总是咄咄逼人,带着一种将鲸的人生玩弄于股掌间的傲慢。“你就是我的木偶。”他甚至说过这样不着边际的话。
鲸第一次用枪就是那个时候。上门推销报纸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并非善类的客户。原因他也忘记了,总之那个时候他让那个人把枪交给了自己,不,或许是自己硬抢过来的,然后回去朝店主开了枪。那是一次既没有犹豫也没有满足、既不爽快也不狂热的开枪。那时店主正愁眉苦脸地抱怨着“没钱啊,没钱啊”,接着又感叹“真想去死了算了”。所以还只有十几岁的鲸觉得,反正人早晚都得死,我就帮你将时间提前一点吧。
从那之后,自己就再没开过枪了吧。鲸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蝉。刚才还在抽搐呢,如今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他再次朝杉树林外走去。脚下并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也因此每一处地面看上去都像是路。他来到路边,对面是一排建筑物。路上没有车,或许是由于太过昏暗,眼前的路看上去更像是一条沟。横跨过这条沟,鲸继续朝着蝉那辆休旅车走去。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一定还在。那个人确实知道推手的消息,鲸的思绪变得决绝起来。只要再将推手抹去,清理就结束了。
决斗吧。
决斗过后,心里便再也没有遗憾,这工作也可以不做了。他想起了那个报摊的店主。那被自己射杀的尸体,变成了一张泛蓝的照片出现在脑海中。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清理。
转过大楼的拐角,鲸继续朝那辆车靠近。他看到副驾驶座的门微微开了一条缝。难道跑了吗?到处都没有那个被绑着的年轻人的身影。如今岩西和蝉都已经死了,自己也束手无策。鲸朝左右看,试图寻找附近是否有那个年轻人的足迹。在这昏暗的道路上,几乎是一粒灰都不可能找到,鲸只能抱着一丝希望,或许那个年轻人会像鼻涕虫一样留下一条闪着光芒的痕迹呢。
就在这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现在就过去。”这忽然从背后传来的高亢声音让鲸吓了一跳。他转过身寻找声音的主人。
一个女人背靠在大楼的墙壁上。鲸大步靠近,停在女人身前的同时,伸手掐住了她的手腕。女人发出一声惊呼,耳边的手机也掉到了地上。鲸用右手抓住她的额头,将她朝上拎起,压到墙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身上的香水,周围散发着一股药一样的人造柑橘气味。
“你是什么人?”女人的声音里没有恐惧,似乎因愤怒而十分尖锐。
这个女人似乎见过。记忆再次复苏。“你是寺原公司的那个女人吧。你曾经出现在事故现场。”是昨天晚上,在藤泽金刚车站的十字路口给自己递名片的女人。
女人双腿悬在半空,反抗似的摇晃着身体。她的膝盖顶了过来,似乎想攻击鲸的胯下。鲸欺身压了上去,将女人挤在自己和墙壁之间。仔细一看才发现,她没有穿鞋。光穿着一双丝袜站在这昏暗的地方,这事情本身就很可疑。他在她耳边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女人痛苦地歪着嘴说道,“公司的员工被一个奇怪的家伙抢走了。”
“员工?”
“我当时还叫了帮手,结果还是被抢走了。”
“你逃跑了?”
“本来是准备跑,可如果就这样回去,也不知道会被骂成什么样子。”女人叫道,“所以我很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办。”
鲸直截了当地问道:“推手在哪里?”
“你!”女人愤怒了,“你说什么!”
右手更用力了。女人的额头并不宽,如果用全力,就算想捏断骨头也不是什么难事。“推手在哪里?你们的那个员工,他不是知道推手的消息吗?”
女人的脸变得有些苍白。
“我可以这样直接捏着你的头撞向后面的墙壁。把头撞成烂水果这种事,我也不是很讨厌。不讨厌的事就有可能去做,你觉得呢?”
“知道了。”
鲸也感觉到了女人此时的挣扎。“什么知道了?”
“推手的地址,我可以告诉你。”
这时鲸才卸去力量,将手从女人额头上拿开。悬在半空的她跌到路面上,失去了平衡,以一种不雅的姿势瘫坐在地。鲸弯下腰,将脸凑近。他暗暗戒备着,如果女人露出任何一点反抗的架势,便立刻出手。女人捡起地上的手机,拂去上面的灰尘。
“你真的知道推手在哪里?”
“也只是碰巧。”女人调整着呼吸,开口说道。这种时候她依然在尝试着保持优雅,每一个动作似乎都会散发出香水的气味,让人觉得呼吸困难。“我给铃木打了一个电话。”
“铃木?”
“就是那个员工。跟踪推手的那个嘴硬的蠢货。”
“那家伙姓铃木啊。”
“结果,接电话的竟然是个小孩。”
“小孩?”
“估计是推手的孩子。我也只是猜测。我跟他说话,结果他说‘铃木哥哥的手机忘在这里了’。”她似乎在嘲笑那孩子,连说话的口气也模仿着。那声音很小。
“推手的孩子?”简直是天方夜谭,完全不像个杀手的样子。
“我就好声好气地问他,结果他把地址告诉我了。”女人就像一个追到了猎物的猎人,露出了满足的微笑,“真笨。”
“把地址告诉我。”鲸说着,抓住女人的肩膀拎了起来,拖着她往休旅车走去,“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