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原 4
跟家人和解的机会错失了,再加上秋山的事,事态严重恶化。部长忍着胃疼,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局里,都有一种被贼风吹着的感觉。
木村带着所托之物前来造访部长的私宅,也正好是在这个时候。尽管是外人,可他跟部长交往的日子毕竟也不短了,似乎也不由得觉察到了部长一家气氛的混浊,就没有久待。
“我先写了个简单的报告。”木村递过一个素色牛皮纸信封,“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好像还是明白了部长对这四起案件感兴趣的理由。”
“哦,什么理由?”
“啊,你先读读吧。”
的确,果然如木村所说。
第一起是女大学生被杀案。被捕的凶手金谷龙彦之所以会盯上那名女大学生,据说是在犯罪当夜,偶然在一家便利店看到被害者,于是尾随其后,发现女大学生似乎是一个人住,就待夜深后潜入。
金谷有三次前科,以前犯的案子也都是以年轻女子为目标。他是个很有计划性的凶犯,从盯上被害者到实施犯罪,最少也要花上半个月时间来踩点。只有这起女大学生遇害案对他来说是少有的一时冲动的产物。其本人也供述说“忽然产生了这种念头”。
第二起是田无的一家三口遭劫杀案。凶手供述说“完全是无意间干的”,这一点部长知道,木村的报告也证实了这一点。因为这名凶手先前早定好了第二天跟家人去郊游的计划。
第三起是撞死幼儿逃逸案。那名在普通道路上以超过正常时速五十公里的速度狂奔,撞死幼儿园孩童后又从现场逃逸的凶手,本是一所高水平私立高中的老师,深受学生的爱戴和家长的信赖,是下一届副校长的热门人选。
“突然就什么都讨厌起来,只觉得如果能像飙车族一样飞车,一定会很爽吧。我也知道是撞了小孩,却觉得无所谓就离去了。”此人就是这样辩解的。事后,还没过一个小时,就被擦肩而过的警车发现了车体的损伤,被紧急逮捕了。
上了法庭后,被告就翻了供。但这番留在口供书上的、刚逮捕时提取的供词,在让部长脊梁发凉的同时还是给了他确证。那家伙当时的确就是这种心理状态。
第四起是情侣被杀案。这也是一个典型的偶然。凶手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复读生,据说是备考学习累了,一个人深夜兜风时看见了一对亲密的情侣,就忽然生起气来。他装作问路停下车,站着跟情侣攀谈起来。就在这对热心情侣中的男士为了回答复读生的问题而打开复读生所带的交通地图查看的时候,“皮箱里放着扳手,我取了出来。先是砸向那男的。女的尖叫一声逃了,我就追上去打死了她”。
还有,第五起是情人旅馆杀人案。两人关系进展得也绝非不顺利,可那男的还是捅死了女的……
部长从报告上抬眼,凝视着上方。
拜托木村帮这个忙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更深的考虑。他只是隐约觉得,桥场特意从众多杀人案中“精挑”出的这五起案件,也许会有某种共通点。
真的有。
无动机。冲动。拉线忽然间断了般突然。
着魔了?
在恶魔值班的时候遭袭的人们……
不,不,也许从另外的角度来看,也可以说并无这种共通点。凶手身份很分散:深得信任的教师,有过三次前科的惯犯,孤独的复读生,还有待业中的前公司职员。如果简单地认为犯有前科者的供述根本就不靠谱,也许女大学生被杀一案,并不能称之为严格意义上的无动机杀人案。
但是,部长还是被难住了。偏偏这五起案件,桥场,被人莫名袭击的桥场,因那个案子怀有一颗破碎的心的桥场,却指认说“这又是骸原造的孽”,这一点让他怎么也无法释怀。
难道,桥场看见了其他人无法看见的东西,从那五起案件中看到了只有从那种灾难中逃生的人才能看见的某种东西?
他甚至把报告带进了被窝,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解读。可是答案却并未找到,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
仿佛早就掐准了时机似的,桥场的第六次访问即是次日上午。部长刚开完一个会,让他等了三十分钟后就见了他。
部长倒真的是有事情,可其实,他更想要一些时间来思考。
今早临出门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也许做或不做都没有什么意义。但两个矛盾的念头还是交替造访了他的心:对,索性尝试一下!不,别再瞎搅和了!
我累了。
说实话,他也的确有过放弃的念头。要想救桥场,一定得是个更年富力强的男人才行,而不是像部长这样长年身处警察这个职业发出的辐射里,有更多机会目睹这个世上最无希望的部分,从而慢慢地病入膏肓;一定得是个坚信这个世上并没有谷底,即使有也可以在谷底堆上石头来减少深度的更乐观的男人,而不是没有信心的男人。
尽管如此,可每次看到从沙发上霍的一下站起来致最敬礼的桥场时,部长那点懦弱的真心就会像听到人类脚步声时立刻四散而逃的沟鼠一样,躲进意识的某个角落。快饶了我吧。
桥场说了一阵子。当然是骸原的新杀人案,剪报也一如往常地带了过来。部长一面装作热心倾听,一面却在大脑里寻求机会。
当陈述完毕的桥场跟往常一样等来那句“我一定会阻止骸原继续杀人”有底气的话,抬起眼睛时,部长切入了正题。
“那个,桥场先生……”
“有事?”桥场顺从地点点头,等待着部长的下文。
“最近不再做噩梦了吧?”
桥场露出困惑的神色。
骸原案发生后,在被警察限制自由的那阵子,桥场频繁做噩梦。在涩谷中心街的路上发生的惨剧在梦中一次次重现。
“哎……托您的福,几乎不做了。”
“那太好了。”部长微笑道,“既然这样,骸原那张脸也都忘了吧?”
桥场使劲摇着头:“荒唐!忘不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是吗?那,你能把他的脸画出来吗?哪怕不是那么详细准确,有个大概也行。”
“只是个大概的话,我想可以。”桥场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不光是脸,全身的感觉也行,比如说身量之类。”
“啊,那样也行。那你画画看。”
部长撕下一张便条纸,又添上一支笔递给他。桥场像忽然见到眼前亮出手铐时一样,用害怕的眼神看着。
“部长先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谜底待会儿再告诉你。”
桥场顿时来了兴趣似的探出身。“为方便调查?”
“也有这种意思。”
“那,我画。”桥场立刻拿起笔,“可是,我没画画的经验啊。”
“简单的线条就行。”
在部长的等待中,桥场就像做作业的小学生一样用功地画起来。
人的记忆力有时可靠,有时也不可靠。个体间本身就有差异,有时候即使针对同一个人,一些事情会记得异常清楚,而别的事则会忘得一干二净。因为有一种所谓“压抑”的东西在发挥作用。
可是,将记忆形象化,即将印象以绘画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能力,一般说来远低于记忆力。这也很正常,因为只有那种能力超群的人才会成为画家或漫画家。
那个姓骸原的男人的形象应该已不可磨灭地烙在了桥场的心里,估计他是不会淡忘的。如果通过“压抑”就能淡忘,那也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状况了。
但部长想,如果让桥场画出骸原的形象,他大概画不出来吧。毕竟他不是画家。
并且,如果桥场画出了很奇怪的画,比如是比骸原个子矮得多的男人,或者是脸的轮廓相差很大,自己就可以温和地安慰他,并告诉他,因为记忆模糊了才会这样。
这是诡辩。但说谎也是一种权宜之计,不是吗?如果能通过这种方式让桥场坚信自己真的很想忘掉骸原的事而且也正在忘记,那也许就能帮他打开出口了。至少,也相当于给他装了个门把手啊。
由于桥场擦了又画、画了又擦,部长觉得自己在旁边这么看着也许令他不自在,就决定出去待一会儿。
“我去给你泡杯咖啡吧。”
离开小屋返回座位后,他发现办公桌上的报告被人动过了。而且还是那件等待公审的违反刀枪法的案子。
秋山?他顿时产生了这种念头。于是迅速打量了一下周围,刑警室并没有秋山的影子。如愤怒的刀子般的东西顿时涌上心头,但部长还是将其咽了下去。倒灌的愤怒的刀子割裂了部长的胃。
他静静地忍了一会儿,胃痛稍稍缓解了一些。他坐下来抽支烟。尽管胃又疼了起来,可香烟却让心平静了下来,还是有点抚慰作用。
得给桥场送咖啡了。画大概也画出来了吧。部长站起来,从待客用的杯子中找了个没缺口的——由于大家用得不仔细,杯子立刻就缺损了——冲上速溶咖啡。一手端一只杯子,返回小屋。
“桥场先生,能帮我开一下门吗?”
喊了一声,门立刻从里面打开了。桥场满面喜色地说:
“部长先生,我画出来了。”
部长走近桌子,低头看他的画——
竟是一张用纤细的笔触画的自画像。
一模一样。体形画得微微有点胖,圆圆的下巴,耳朵凸了出来,眉毛的角度,一切都那么像。
“这到底是什么?”
大概是误把部长抬高音量当成褒奖了吧,桥场扬扬自得地说:“是骸原啊!我记得很准吧?”
咖啡杯从手中落了下来,啪嗒一声打碎了。还没等大脑产生任何反应,部长就砰的一下关上小屋的门,跑到了走廊上,然后一溜儿小跑径直朝警局的便门冲去。总之,他不想待在里面。
荒唐!荒唐!
穿过大半个停车场,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扶着警车的发动机罩,擦擦满脸冷汗。
腿瘫软下来,连站着都累。当他重新支撑起身体抬起脸的时候,钻进便门走向这边的秋山的身影正好映入了眼帘。
一如往常的潇洒打扮,嘴里哼着小曲。
你去哪儿了?!一度被咽到肚子里的愤怒的刀子又涌了上来。你改动了我的报告去哪儿了?
这时,秋山认出了部长,停下了脚步。他端正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怎么了,部长?”
部长呆立在那儿。秋山瞬间退缩了。
“那种表情……不会是我那案子让媒体知道了吧?”
这句话打开了拦截愤怒刀子的最后一道大坝。部长瞪起眼,哇哇乱叫着朝秋山冲了过去。
就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一个声音传来:
“爸!”
像小石子一样径直飞来的这个词瞬间就把封在镜框里的玻璃部长打碎了。七零八落的部长只留下了现世的镜框,呆呆地站在那儿。
部长瞪得大大的眼睛里映出了正缓缓走向自己的大女儿的身影。她仍穿着公司的制服,束起的头发甩在脖子一侧,跟年轻时的妻子一模一样的胖乎乎脸蛋担心得都走了样。
“反正也是午饭时间,想跟爸一起吃个饭,所以我就过来了。”大女儿小心却又温柔地把手搭在部长的胳膊上,说道,“我没打电话就突然过来,抱歉。”
部长盯着大女儿的脸,使劲眨眨眼。汗水顺着头皮流下来,滚落到脖子上。
他感受到了大女儿搭过来的胳膊的温热,张着已不像是自己嘴巴的嘴巴,吐出话来:“没事……你……来得正好。”
大女儿手臂上加了力气,审视着部长的脸,然后又略显担心地对秋山说:“父亲总承蒙您照顾。打扰您工作了。”虽然话很客气,可语气分明透着一种“虽然并不清楚父亲此前跟你有什么过节,但还是请退让一步吧”的威慑。
呆立的秋山像挨了顿揍似的哆嗦了一下。“没事。那,我走了。”说着急忙奔进警局内。
虽然部长仍不愿回头目送他,可大女儿却这么做了,接着又提醒部长:“那边好像也有人找爸爸有事。”
部长终于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桥场正躲在便门里面,一副欲哭的表情。
“抱歉,”部长朝桥场大声喊道,“我现在有急事。方便的话,我们待会儿再见吧——对了,两点左右你能来吗?我会多空出些时间。”
无助地靠在门上的桥场大概以为自己受到责备了吧,缓缓地点点头。“明白了。”
等他缩回脸后,部长重新转向大女儿。她的表情虽然仍很僵硬,却努力在笑。
“爸爸的样子实在太奇怪了,所以我想这么来个突然袭击,本想让爸爸请顿饭,顺便调停一下。”
“哦,好啊。”部长点点头,“实在是好主意。”
父女俩慢慢走起来。
出了便门后,部长问:“你,刚才为什么喊爸爸、爸爸?”
大女儿一扭白净的脖颈笑了。“因为你是爸爸啊。”
“以前不都是叫部长吗?”
“是啊。”她低头纳起闷来,“但冷不丁喊的时候,还是会喊出爸爸来。真是不可思议。”
走了一会儿后,部长又问:“对了,你回答我,不要觉得奇怪,咱们家的姓是什么来着?”
大女儿差点笑了出来,但发现部长并未发笑就认真地答道:
“骸原啊。”
部长停住了脚步。大女儿因被拽住胳膊停了下来。
“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
“咱们家的姓啊,伊崎,YI、ZA、KI。怎么了?”
部长使劲摇摇头。刚才是听错了。我已经没事了。一定的,一定。
“咱们吃顿好的去。”
部长用颤抖的手拉住大女儿的手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