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利蒂斯 13
泰迪在男宿舍的地下室找到了恰克。这里安置了很多小床,好让大家安然度过暴风雨。他经由每栋楼房一条条通向这块区域的地下走廊来到这里。带路的是一个叫本的杂工,肥得像座不断抖动的白色肉山。他们穿过四扇上锁的大门和三个有人把守的关卡。在下面,你甚至不会觉得上面的世界正在经受狂风暴雨的洗礼。这些走廊很长,灰色的墙面笼罩在昏暗的灯光下,酷似泰迪梦中的走廊,这让他心里有点别扭。它们不像梦中的那么长,没有那么多突然出现的漆黑拐角,但却是一样的惨淡和寒冷。
见到恰克,他觉得有些窘迫。他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犯过这么严重的偏头痛,想起自己吐了一地也令他羞愧不已。当时他是多么无助,就像一个婴儿,必须让人把他从椅子上搀扶起来。
可是当恰克在屋子另一头喊着“嘿,头儿”时,他惊讶地意识到,与恰克重聚对他乃是莫大的宽慰。之前他要求单独调查这件案子但被拒绝了。当时他恼火万分,但是现在,在这地方待了两天之后,经历了墓地之行、雷切尔呼在自己嘴上的气息和那些该死的梦魇之后,他不得不承认,他很高兴无须独自去面对这一切。
他们握了握手,泰迪记起恰克在梦中对他说:“我永远也不会离开这座岛。”泰迪感到一只麻雀从他胸中飞过,扑打着翅膀。
“你现在感觉怎样,头儿?”恰克拍拍他的肩。
泰迪腼腆地朝他咧嘴一笑,“我好多了。有点虚,不过总的来讲还行。”
“妈的,”恰克说道,压低了声音,从两名倚着一根柱子抽烟的杂工身旁走开,“你把我吓坏了,头儿。我以为你当时犯了心脏病或中风什么的。”
“只是偏头痛而已。”
“而已。”恰克说道,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两人走到房间南面的米色水泥墙边,躲开旁人。“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装出来的,以为你有什么计划能拿到那些文件呢。”
“我倒希望我有那么聪明。”
他看着泰迪的眼睛,目光闪烁着探身向前,“但当时这倒让我有了点想法。”
“不会吧。”
“是真的。”
“你干了什么?”
“我告诉考利我会陪着你。然后我就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接到一个电话,就离开办公室了。”
“你翻了他的文件?”
恰克点点头。
“发现了什么?”
恰克脸一沉,“呃,其实没什么。我打不开他的档案柜,他用了一些我从没见过的锁。要知道我撬过不少锁。本来我可以撬开,但这么做会留下痕迹,明白吗?”
泰迪说道:“你做得很对。”
“是啊,不过……”恰克对着一个走过的杂工点头致意。泰迪有种超现实的感觉,好像他们被送入一部卡格尼主演的老电影,成了正在操场上策划越狱的犯人。“我翻了他的办公桌抽屉。”
“什么?”
恰克说道:“我疯了,是吧?晚些时候,你可以给我点惩罚。”
“给你点惩罚?给你一块奖章才对。”
“不用奖章。我没找到什么,头儿。只是看了他的日历。关键是这里——昨天、今天、明天和后天都被标出来了,你知道吗?他用黑笔给它们加了框。”
“是飓风的原因,”泰迪说道,“他听说暴风雨要来了。”
恰克摇摇头,“他在四个方框上写了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就好比你会写‘去鳕鱼岬度假’的字样。明白吗?”
泰迪回答:“明白。”
特雷·华盛顿踱着步子来到他们跟前,嘴里叼着一根劣质的廉价细雪茄,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浇透了。“你们在这儿神秘兮兮地商量什么机密呢,执法官?”
“说对了。”恰克说道。
“你刚才在外面吗?”泰迪问。
“是啊,执法官。现在雨下得更凶了。我们刚才用沙袋把整个楼群围住,往所有的窗子上钉木条。他妈的。外头已经被吹得非常不像话了。”特雷重新用芝宝打火机点燃了雪茄,转向泰迪,“你没事吧,执法官?篝火堆那边有传言说你遭到了什么袭击。”
“什么样的袭击?”
“哦,既然你整晚都会在这里,这个故事的每个版本你都会听到。”
泰迪笑起来,“是我的偏头痛,非常糟糕的那种。”
“以前我有个姑妈就有这毛病。她把自己锁在床上,关掉灯,拉上百叶窗,二十四小时都别想看见她。”
“我很同情她。”
特雷喷出一口雪茄烟,“其实她早死了,但我今天晚上会为她向上边祷告。头痛不痛暂且不谈,她人可不怎么样。过去常常用胡桃棍子抽我和我兄弟。有时无缘无故就动手打人。我会说:‘姑妈,我做错了什么?’她会说:‘我不知道,可你在想着干坏事。’你要是碰到这种女人可怎么办?”
他似乎真的在等待答案,所以恰克说:“逃得快些。”
特雷叼着雪茄发出几声低低的“呵,呵,呵”。“确实如此啊,您说得没错。”他叹了口气,“我去晾晾。回见。”
“等会儿见。”
屋子里挤满了刚从暴雨中回来的人,他们抖落黑色雨衣和黑色护林帽上的水滴,一边咳嗽一边抽烟,到处递着已不再是秘密的小酒壶。
泰迪和恰克靠在米色墙上,面对房间不动声色地交谈。
“这么说那日历上的字……”
“没错。”
“不是‘去鳕鱼岬度假’。”
“不是。”
“是哪几个字?”
“‘第六十七号病人’。”
“就这些?”
“就这些。”
“不过也足够了,对吧?”
“是啊,我觉得够了。”
泰迪难以成眠。耳中都是打鼾、咕哝和呼吸的声音,有些还带着轻微的哨音。他听到有人说梦话,一个人讲:“你该告诉我的。就这些。只要说出来……”另一个讲:“我喉咙里卡了一粒爆米花。”有人踢被子,有人辗转反侧,还有人抬起身子拍拍枕头,又倒回床垫上。过了一阵,噪声听上去有了一种和谐的节奏感,让他想起一首听不清的赞美诗。
外面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但泰迪还是能听到暴风雨沿地面轰隆隆前行撞击地基的巨响,他真希望地下室这里也有窗子,能看到闪电在天空画出诡异的光芒。
他想起考利对他说过的话。
不是会不会的问题。只是时间问题。
他真的有自杀倾向吗?
应该是。多洛蕾丝死后,他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去和她团聚,有时甚至比那还要极端。有时候,他觉得继续活下去是一种懦夫的行为。他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买杂货、给克莱斯勒汽车加油、剃须、穿袜、排队、挑领带、熨衬衫、洗脸、梳头、兑现支票、更换驾照、看报纸、撒尿、吃饭——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看电影、买唱片、付账单、再剃须、再洗脸、再睡觉、再醒来……
如果它们无法让他靠近她哪怕一步……
他知道应该向前看。从悲痛中走出来,把它遗忘。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和亲戚都这样说过,他也明白如果换作是他置身事外,也会这么告诉另一个泰迪:你该振作精神,鼓起勇气好好活完后半生。
但是要这么做,他得找到一个方法把多洛蕾丝晾在架子上,任凭她积满灰尘,指望覆在她身上的灰尘可以厚到淡化自己对她的记忆,屏蔽她的模样。直到有一天,她不再是一个曾经活过的人,而更像一个梦中的存在。
他们说,把她忘掉,你必须把她忘掉,可忘掉之后呢?继续过这种该死的生活吗?我该怎样把你从脑子里赶走?时至今日我都无法做到。叫我如何做到?我要怎样才能放你走呢,我只想弄明白这点。我想再抱抱你,闻闻你,嗯,是的,我只想让你慢慢消失。求求你,求求你消失吧……
他真希望没吞下那些药片。凌晨三点,他仍没有一丝睡意,非常清醒,听着她略微低沉的声音,略带一点波士顿口音,发ar的时候听不太出来,但遇到er就非常明显,多洛蕾丝总是轻声对他说我爱你foreva and eva。他在黑暗中微笑,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的牙齿,她的睫毛,那种周日早晨从她目光中透出的慵懒的性感。
那天晚上,他在椰林俱乐部遇见她。乐队正奏着一支刺耳的组曲,四周的空气在烟雾中发出银光,每个人都盛装打扮——水手和士兵穿着最棒的白色、蓝色和灰色制服,平民也系上了花色领带,穿着双排扣西装,口袋里插着精心折叠的三角手帕,尖边浅顶软呢帽支在桌上。还有女人,到处都是,去洗手间的路上都在跳舞。她们舞动着,从一张桌子到另一张,踮着脚尖旋转,同时点燃香烟,打开化妆盒。她们滑到吧台,回过头来笑着,头发丝缎般闪亮,动起来就光芒四射。
泰迪和另一名中情局警探弗兰基·高登在一起,还有其他几个人,一周后他们都要坐船前往战场。但泰迪第一眼看到她就丢下话说了一半的弗兰基,走向舞池。在拥挤的人群中,她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片刻,但很快所有人都退向两侧,给一个水手和一名白衣金发女郎让出位置。水手把她甩向背后,让她在头顶转一圈下落,然后稳稳地接住,接着又把她滑向胯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这时泰迪再一次捕捉到她紫色晚礼服上闪烁的光芒。
那是件漂亮的裙子,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它的颜色。但那天晚上他看到很多漂亮裙子,多到数不过来。可见吸引他的并不是裙子本身,而是她穿上它的模样:紧张,难为情,不安地触碰着,摆弄来摆弄去,手掌压在垫肩上。
这是借来的裙子,或是租来的。她从没有穿过这样的裙子。穿着它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男男女女看着她,是出于欲望、忌妒,还是怜悯。
当她摆弄完毕,把拇指从文胸肩带下抽出来时,发现泰迪正在盯着她。于是她垂下双眼,颈部向上泛起红潮,接着又抬起头。与她目光相遇的那一刻,泰迪微笑着想,我觉得自己这副扮相也很蠢。他用意志传送想法。也许她收到了,因为她报之以微笑,不是调情,而是表示感激。就在那时,泰迪抛开了弗兰基·高登,那家伙正说着艾奥瓦州的饲料店什么的。待到突破汗淋淋的舞者组成的包围圈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和她没什么可说的。该说什么呢?衣服很漂亮?我能请你喝一杯吗?你的眼睛很漂亮?
她问:“你迷路了?”
他一转身,发现她正在自己眼皮底下。她身材小巧,穿着高跟鞋也不超过五英尺四英寸,美得令人惊讶。不像在场的很多女人,有着完美的鼻子、头发和嘴唇,那是种端端正正的美。她有种不修边幅的风情,双眼之间的距离可能宽了些,嘴唇很阔,在她的小脸上显得不太和谐,下巴的线条也不分明。
“有点。”他回答。
“你在找什么?”
他脱口而出:“你。”
她睁大了眼睛,他看到一个青铜色斑点从她的左眼虹膜上闪过。一阵恐惧传遍全身,他知道搞砸了,表现得像罗密欧,不免太过自大。
你。
你他妈的怎么会想到这么个词儿?你以为你是——
“那么……”她说道。
他想逃跑。哪怕再瞧她一眼,他都承受不了。
“至少你不用走太远。”
他发觉自己傻笑了起来,映在她的眼中。一个笨蛋,一个呆子,乐得喘不过气来。
“是的,小姐,我想我确实不用走太远。”
“我的老天。”她说道,身子向后一靠望着他,盛着马爹利的酒杯紧贴在胸前。
“怎么了?”
“在这里,你也像我一样格格不入。是不是,当兵的?”
她倚在车窗上,和她一起坐在出租车后座的女友琳达·考克斯正躬身向前,把地址讲给司机。泰迪喊道:“多洛蕾丝。”
“爱德华。”
他笑起来。
“怎么了?”
他举起一只手,“没什么。”
“我不信。到底怎么了?”
“除了我妈,没人叫我爱德华。”
“那就叫你泰迪好了。”
他喜欢她说出那个名字。
“哎。”
“泰迪。”她又尝试性地叫了一遍。
“嘿,你姓什么?”他问道。
“恰娜尔。”
泰迪扬起一边眉毛。
她说:“我明白。这名字跟我很不相称,听上去太夸张了。”
“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你很会记数字吗?”
泰迪笑了笑,“事实上……”
“冬日山六四三四六。”她说道。
他站在人行道旁,望着出租车开出视野,而她的模样仍近在咫尺——隔了一扇车窗,在那舞池中央——这让他的大脑差点短路,差点将她的名字和号码都赶出去。
他寻思着:爱上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觉了。这说法毫无道理,他对她知之甚少。但爱情还是来了。他刚刚遇见了好像上辈子就已熟识的女人,那是他从来都不敢奢望的美梦。
而多洛蕾丝呢,她在黑暗的汽车后座上思念着他,对他的感受就如同他对她的一样。
他需要的一切一切,如今终于有了名字。
泰迪在小床上翻过身,用手在地板上四处摸索,找到笔记本和一盒火柴。他用大拇指按住第一根火柴,划亮它,照着在风雨中匆匆写下的那串数字。他花了四根火柴才把字母和数字对应起来:
18—1—4—9—5—4—19—1—12—4—23—14—5
R—A—D—I—E—D—S—A—L—D—W—N—E
一旦这活干完,破解密码并不用花太多时间。两根火柴即将燃尽,火苗沿着火柴棒不断往下,快要烧到手指了。借着这火光,泰迪赫然注视着一个名字:安德鲁·利蒂斯。
火柴更加烫手了,泰迪朝恰克那边望去,发现他摊开身子足足占了两张床。他希望恰克的事业不会因之受损,不应该这样。他会承担所有的指责,恰克应该不会有事。恰克就给人这样一种感觉——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毫发无伤。
他在火柴熄灭前瞥了那页纸最后一眼。
今天一定要找到你,安德鲁。如果我不欠多洛蕾丝一条命,我也欠她很多。
我要找到你。
我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