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天使 第十九章 他们的计划
西恩回到吉米的住处,看到吉米在走廊上拿着无绳电话在打电话。
吉米说道:“好,我会记得带照片。谢谢你。”然后便挂上了电话。他转头看着西恩。“瑞德葬仪社,”他说,“他们从法医办公室那边领走了凯蒂的遗体,说我可以带一些凯蒂的东西过去。”他耸耸肩,“你知道的,就是敲定葬礼细节之类的事。”
西恩点点头。
“你拿到你的笔记本了吗?”
西恩拍拍他的口袋。“拿到了。”
吉米用无线电话在大腿上轻轻敲了几下。“所以,我看我最好赶快去瑞德葬仪社一趟。”
“你看起来需要好好地睡上一觉,吉米。”
“不,我还好。”
“好吧。”
当西恩经过吉米身边时,吉米开口说:“呃,不知道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西恩停下脚步。“当然。”
“大卫可能很快就要带麦可回家。我不知道你的行程是怎样,但是我想拜托你留下来陪安娜贝丝一会儿。我不想留她单独一个人,你知道我的意思吧?瑟莱丝可能等一下就回来了,所以应该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我是说,威尔和他的兄弟们带我那两个小女儿去看电影了,所以家里没有别人,而且我知道安娜贝丝还不想跟我去葬仪社,所以我只是,我不知道,我想……”
西恩说:“我想我留下来是没问题的,不过我得先知会我上司一声,嗯,其实我们的执勤时段两个小时前就结束了。不过我还是得去跟他讲一声。这样可以吗?”
“先谢谢了。”
“不客气。”西恩往厨房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身来看着吉米。“其实,吉米,有件事情我想问你。”
“请说。”吉米脸上露出坐过牢的人特有的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
西恩退回门廊。“我听说你对你今天早上提到的那个小子很有意见,那个布兰登·哈里斯。”
吉米耸耸肩。“我对他没什么意见,真的。我只是不喜欢他。”
“为什么?”
“我不知道。”吉米把无绳电话放进口袋。“有些人就是跟你不对路。你懂我的意思吧?”
西恩走近吉米,一只手搭上了吉米的肩膀。“他是凯蒂的男朋友,吉米。他们两个原本正打算私奔。”
“放屁!”吉米说道,眼睛瞪着地板。
“我们在凯蒂的背包里找到拉斯维加斯的旅游手册,吉米。我们也打了几通电话去查。他们两个确实已经订了环球航空飞拉斯维加斯的机票。布兰登·哈里斯也已经亲口证实了这件事。”
吉米肩膀一抖,甩掉了西恩的手。“他杀了我的女儿吗?”
“不。”
“你百分之百确定?”
“差不多。他大气不喘地通过了测谎,吉米。再说,那个男孩在我看来也不像是下得了这种手的人。他看起来是真的很爱你的女儿。”
“呸!”吉米说。
西恩背靠着墙,打算给吉米一点时间消化他刚才听到的事。
一会儿之后,吉米终于再度开口:“你说他们要私奔?”
“嗯,吉米。根据布兰登·哈里斯还有凯蒂那两个朋友的说法,你坚决反对他们两个交往。但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反对。那小子在我看来不像个问题少年。他或许软弱了点儿,我不知道,但看起来总还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我真的被搞糊涂了。”
“你被搞糊涂了?”吉米冷笑了一声,“我刚刚才知道我的女儿——你知道的,我那个死去的女儿——原本打算跟人私奔!西恩。”
“我知道。”西恩说道,一边将声音压低到近乎耳语,心里暗暗祈祷吉米也会压低音量,他眼看就要发疯了,程度甚至可能与昨天在公园银幕前不相上下。“我只是好奇而已,呃——为什么你会这么坚决地反对你女儿和那小子交往?”
吉米靠着墙站在西恩旁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我认识他老爸。他们管他叫‘就是雷伊’。”
“怎么,他是法官?”
吉米摇摇头。“那阵子有好几个家伙都叫雷伊——你知道的,‘疯狂雷伊·布察克’和‘神经雷伊·多瑞恩’,还有‘伍德查克街的雷伊’——雷伊·哈里斯别无选择,只能叫作‘就是雷伊’,因为所有比较酷的绰号都有人叫了。”他耸耸肩。“我反正从来就不喜欢那家伙,结果他竟然又在他老婆怀那个哑巴孩子的时候抛家弃子跑掉了,当时布兰登才六岁。嗯,我也不知道啦,我可能只是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子吧,总之我就是不想让他跟我女儿交往。”
西恩点点头,虽然他并不相信吉米的说法,从吉米说他从来就不喜欢雷伊·哈里斯的方式——那些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的停顿,西恩知道事情并没有这么单纯。瞎扯的鬼话西恩听多了,所以,无论那些故事听起来有多么合乎逻辑,他总是可以一眼看穿。
“就这样吗?”西恩问,“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就这样。”吉米回答,然后身子一挺,开始往门廊另一头走去。
“我倒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两人并肩站在吉米家外头的人行道上时,怀迪这么对西恩说道。“跟被害者家人搞熟一点儿,看能不能多打听出一些有用的线索。对了,你刚刚跟波以尔的老婆说了什么?”
“我跟她说她看起来很害怕。”
“她替他丈夫的不在场证明背书了吗?”
西恩摇摇头。“她说她那时已经睡了。”
“那你觉得她是在怕什么?”
西恩抬头看了看吉米家面对街道的那排窗户。他对怀迪比了个手势,下巴往街道另一头扬了扬,示意怀迪跟着他走。怀迪跟着他走到街角。
“她听到我们在讲车子的事。”
“妈的,”怀迪说道,“如果她跑去跟她先生讲,他说不定就干脆逃了。”
“他能逃到哪儿去?他是独子,母亲已经过世,没钱没朋友。我怎么看也不觉得他是那种有本事亡命海外,跑到乌拉圭去定居之类的人物。”
“但这也不表示他一定不会跑掉。”
“老大!”西恩说道,“我们没有掌握任何可以用来起诉他的证据。”
怀迪往后退了一步,看着笼罩在街灯光线下的西恩。“你现在是在跟我耍滑头吗,超级战警?”
“我只是不认为事情是他干的,老大。至少,他根本没有动机。”
“他的不在场证明根本就是个屁,狄文。他的故事全是漏洞——妈的,如果他的故事是一艘船,那船恐怕早就沉到海底去了。你说他老婆很害怕。不是觉得被我们骚扰得很烦。而是害怕。”
“好吧,没错。她或许真的是有所隐瞒。”
“所以啦,你想,波以尔回家时她真的已经睡了吗?”
西恩脑海里浮现出他们小时候那一幕,大卫抽抽搭搭地上了那辆车。他看着大卫坐在后座,那张隔窗凝望的脸孔随距离增大渐渐模糊。他想猛力往后一撞,看能不能把那副该死的画面撞出他的脑海。
“不,我想瑟莱丝知道大卫几点回的家。她听到我们的对话,知道大卫那天晚上也去过雷斯酒吧。所以说,或许她原本就已经知道当天晚上所发生的一些事,只是一直没办法把所有事情拼凑起来——说不定大卫去过雷斯酒吧的事实就是那块失落的拼图。”
“而拼出来的图把她吓了个半死?”
“也许吧,我不知道。”西恩踢弄着墙脚的一颗小石子,“我觉得——”
“什么?”
“我觉得我们掌握了这些线索,却怎么也没法把它们兜在一起。我觉得我们一定是遗漏了什么。”
“你真的不觉得是波以尔干的?”
“我并没有排除这个可能性。我真的没有——问题是动机。”
怀迪往后退了几步,把脚跟靠在电线杆上,定定地瞅着西恩。西恩看过怀迪这种眼神。他专门用来打量可能会在法庭上让对方律师一攻就破的那种证人。
“好吧,”怀迪说道,“动机这档事确实也让我觉得很烦,但是程度有限,西恩。程度有限。我相信一定有什么线索可以把波以尔和整件事连在一起。否则,他妈的,他为什么跟我们扯谎?”
“拜托,”西恩说道,“他为什么跟我们扯谎?嘿,我们是警察啊,跟我们扯谎的人多的是,为的却只是想感受一下对条子扯谎的滋味罢了。雷斯酒吧那一带你清楚得很,一入夜就热闹非凡,妓女、人妖、雏妓,沿街一字排开,活生生是个天杀的马戏团。搞不好大卫当时只是正好钓了个妓女在车里帮他吹喇叭什么的,总之就是一些不好让他老婆知道的勾当。谁知道?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和凯瑟琳·马可斯的死有关。”
“没有任何迹象,除了他那一堆谎话,还有我的直觉。”
“你的直觉?”西恩说道。
“西恩,”怀迪说道,一边下意识地抠着自己的指甲,“那个家伙忽悠我们,他离开麦基酒吧的时间,还有他到家的时间。被害人离开雷斯酒吧时,他的车子就停在酒吧外头。他去过两家凯蒂当晚去过的酒吧,而且大概都在同时,但他却想隐瞒这件事。他的手给搞成那样,而他却跟我们扯了堆屁谎。还有,别忘了,他确实认识被害人——嫌犯认识被害人这点是我们先前就已经达成的共识。妈的,他从头到脚完完全全符合那种纯为追求快感而杀人的凶手的典型特征——白种男人,三十五岁上下,工作只能勉强糊口,甚至,你昨天还告诉我他小时候曾经遭到过性侵犯。你在开什么玩笑,光是把这些条件一字排开就已经足以直接定他的罪了。”
“好,话可是你说的。他曾是儿童性受害案的被害人,但凯瑟琳·马可斯却没有遭到性侵犯的迹象?这样说不通吧,老大。”
“说不定他只有对着尸体自慰。”
“现场没有发现精液残留!”
“别忘了,那天晚上下雨。”
“凯蒂陈尸处是室内。在这类临时起意、追求快感型的杀人事件中,现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可以找到精液残留。”
怀迪低着头,用手掌轻轻地敲击着路灯柱。“你和本案被害人的父亲,还有可能的嫌疑犯小时候曾是——”
“哦,拜托!”
“朋友。这一定会影响你的判断力。你不必再跟我否认了。你现在根本就是个他妈的碍手碍脚的绊脚石。”
“我是个——”西恩压低了声音,把已经举到胸口的手放下去。“听着,”他说,“我只是不同意你对凶手背景特征的看法罢了。如果我们能揪出更多大卫·波以尔的重大破绽而不只是目前这几条小辫子,我他妈一定第一个冲过去把他逮回来。问题是如果你现在就拿着这几条少得可怜的线索跑去找地方检察官,你觉得他们能怎么做?”
怀迪加重了手掌敲击灯柱的力量。
“讲真的,”西恩追问,“他们能怎么做?”
怀迪举起手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他直视着西恩的眼睛,一脸疲惫地皱了皱眉头。“我懂你的意思。可是,”他竖起一根手指,“可是,你,可是,你这个天才大律师给我听好了,我他妈一定会找到那根棍子或是那把枪或是血衣血裤。我不知道我到底会找到什么,但是我一定会找到的。而证据一旦让我找到了,我会立刻逮捕你的朋友。”
“他不是我的朋友,”西恩说道,“而且,如果事实证明你是对的,我他妈掏手铐一定会掏得比你快。”
怀迪挺直身体,走到西恩面前。“不要让你的判断力受到影响,狄文。你这样会连累到我。而如果你真的连累到我了,我他妈的一定埋了你。我他妈一定设法让你被调去伯克夏之类的鬼地方,成天冒着风雪坐在他妈的摩托雪橇上拿着雷达枪抓超速。”
西恩用手掌揉了揉脸,又抓了抓头发,企图赶走那份深深的倦怠。“弹道分析的结果应该出来了。”他说。
怀迪往后退了一步。“应该吧,我正要回局里看分析结果。指纹档案也应该录入电脑。我这就回去看看,试试运气。你带手机了吗?”
西恩拍拍他的口袋。“带了。”
“我晚一点儿打电话给你。”怀迪转过身往弯月街走去,他们的警车就停在那边。西恩感觉自己让怀迪对他的失望与不满压迫得疲惫不堪,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在留队察看期的事实。
西恩举步往白金汉街吉米的住处走去,正好碰到大卫带着麦可沿着门前的台阶走下来。
“要回去了?”
大卫停下来。“嗯。我真不敢相信瑟莱丝竟然还没把车开回来。”
“我相信她不会有事的。”西恩说。
“哦,是啊,”大卫说道,“不过我就得走路回去了。”
西恩笑了。“说得那么严重。不过五个街口罢了,对吗?”
大卫也笑了。“几乎有六条街远哪,如果真要算个清楚的话。”
“赶快回去吧,”西恩说道,“趁天色还没全暗下来。再见了,麦可。”
“再见。”麦可说道。
“保重!”大卫对西恩说道,然后转身带着麦可离去,留下西恩独自站在台阶旁。大卫的脚步有些不稳,应该是在吉米家灌下的那堆酒精的作用,西恩暗忖。如果这案子真是你干的,大卫,你最好赶紧想办法让自己清醒起来。因为,等我和怀迪找上你的时候,你绝对会需要用到你脑袋里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该死的脑细胞。
入夜后的州监大沟宛若一条银色的带子。太阳已然西沉,但天际仍残留着几抹余晖。公园里的树木已经让夜幕染黑了,露天电影院的银幕则已然变成远方的一个暗影。瑟莱丝把车子停在州监大沟靠修穆区的一岸,坐在车里俯视着下方的河道和公园,以及像座垃圾山般耸立在其后的东白金汉区。从这里望去,平顶区几乎完全被公园遮住了,就几个零星的塔尖和屋顶还依稀可见。再过去就是位于起伏的小丘上的尖顶区,一幢幢房屋整齐地矗立在一条条平整的柏油路旁,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的平顶区。
瑟莱丝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开车来这里。她将凯蒂的套装交给了布鲁斯·瑞德的儿子。小伙子穿着一套参加葬礼专用的黑色西装,可是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颊和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起来更像是正要出发去参加中学期末舞会的模样。瑟莱丝离开葬仪社后,不知不觉就把车开到了早已歇业的伊萨克铁制品工厂后方的这块空地上。她开车经过一幢幢约有机棚大小但已经荒废得只剩下空壳的厂房,把车子停在这片空地的边缘,车子的保险杠旁就堆着一堆废铁。她的目光一路追随着起起伏伏、朝着外港闸口缓缓流去的河水。
自从她无意间听到那两个警察在谈论大卫的车子——他们的车子,她现在正坐在里头的这辆车子——之后,她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像喝醉了。但不是那种浑身放松的醺醺然的快感。不,她觉得自己像是刚喝了一整夜的廉价烂酒,回到家里醉得不省人事,醒来后头昏脑涨,口干舌燥,浑身酒臭,整个人麻木迟钝,精神涣散。
“我觉得你很害怕。”那警察说道,几个字就切中了她的要害,于是她只能条件反射性地自卫,只能一路否认到底。“没有,我没有在害怕什么。”她回答得像个孩子似的。没有,我没有在害怕什么。害怕,你害怕。不,没有。害怕,害怕。我知道你害怕,但,我又是什么?
她很害怕。她吓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恐惧化成了一摊烂泥。
她得跟大卫好好谈一谈,她告诉自己。毕竟,他还是大卫。他是个好父亲。她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未打过她,从未显露出任何暴力倾向。他甚至不曾踹过门,捶过墙壁。她很确定自己还是可以跟他谈谈。
她会问,大卫,我那天晚上从你衣服上洗掉的到底是谁的血?
她会问,大卫,周六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可以跟我说。我是你的妻子。任何事情你都可以跟我说。
她会这么做。她会去跟大卫谈谈。她没有理由怕他。他是大卫。她爱他而他也爱她,所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她很确定。
然而,她还是坐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州监大沟,废弃的铁制品工厂巨大的暗影使她愈发感到自己渺小无依。这块地最近才刚被开发商买下来,如果河对岸的球场兴建计划最后通过了的话,他们就会把这里改建成停车场。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视线下方的公园——州监公园,凯蒂·马可斯遇害的地方。她纹丝不动地坐在这里,等着谁来教她如何再次移动她的身体。
吉米和布鲁斯·瑞德的儿子安布罗斯·瑞德面对面坐在老瑞德的办公室里仔细核对葬礼的细节,心里却希望他面对的是布鲁斯本人,而不是这个看起来才刚从大学毕业的小伙子。想象他玩飞盘比想象他抬棺材要容易多了,而吉米甚至更加无法想象那双光滑的、毫无皱纹的手在楼下的尸体保存室里清理触摸过那些尸体。
他把凯蒂的生日和社会安全号码交给安布罗斯。安布罗斯拿着金笔填写一张夹在写字板上的表格,然后用跟他父亲一样低沉稳重的声音对吉米说道:“很好,很好。这样就可以了,马可斯先生。嗯,您应该是打算举行传统的天主教丧礼吧?包括守灵会和弥撒?”
“是的。”
“那么我建议我们在礼拜三举行守灵会。”
吉米点点头。“教堂那边会保留礼拜四早上九点的时段给我们用。”
“九点钟,”男孩一边说一边写了下来。“你已经决定好守灵会的时间了吗?”
吉米回答:“我们要办两次守灵会。一次是下午三点到五点。另一次是晚上七点到九点。”
“七点到九点,”男孩一边说着,一边把时间写下来,“我看你带了一些照片来。很好,很好。”
吉米看着自己腿上那一摞装在相框里的照片:凯蒂在她的毕业典礼上,凯蒂和她两个妹妹在海滩,凯蒂八岁时和他在木屋超市开张当天的合影,凯蒂和伊芙及黛安,凯蒂、安娜贝丝、吉米、娜汀和莎拉在六旗乐园,凯蒂的十六岁生日。
吉米把照片放到他身旁的椅子上,觉得喉咙里有微微的灼热感,他强迫自己咽下一口口水,驱散那股感觉。
“你想到要用什么样的花布置礼堂了吗?”安布罗斯说道。
“我今天下午已经跟纳佛乐花店订好花了。”吉米说道。
“那讣告呢?”
吉米第一次正眼看着安布罗斯。“讣告?”
“是的。”那小子一边说,一边低头看他的写字板。“登报的讣告要写些什么。我们可以代笔,只要你给我一些基本的资料,让我知道你想在讣告里写些什么,比方说你们希望大家把吊唁的花圈、花篮转捐给慈善机构之类的。”
吉米别过脸去,避开年轻人那充满遗憾与同情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地板。在他们脚底下,在这栋白色维多利亚式建筑的地下室某处,凯蒂正躺在遗体保存室里。她赤裸裸地躺在布鲁斯·瑞德和眼前这个男孩,以及他的两名兄弟面前,让他们为她净身,修补她,保存她。那几双冰冷的、修得干干净净的手将抚遍她的全身。他们会抬起她身体的某些部分以方便工作。他们会将她的下巴夹在大拇指和食指间,轻轻地转动它。他们会拿梳子梳理她的头发。
他在脑海里想着他的孩子光着毫无血色的身子躺在那里,等着最后一次被这些陌生人碰触,他们也许会小心翼翼地照料她的遗体,但那是一种不带情感的、职业化的碰触与照料。然后,他们会在棺材中放进一只丝缎做的枕头好支撑她的头。她会被推进仪容瞻仰室,带着她如瓷娃娃般僵硬的脸,身上穿着她生前最喜欢的蓝色套装。人们会瞻仰她的遗容,为她祷告,谈论她、哀悼她,最后,终于,安葬她。她的棺木会缓缓地降入由陌生人为她掘好的洞穴里。吉米几乎听得到泥土洒落在棺木上的声音,闷闷的,仿佛他也正躺在棺材里,同凯蒂一起。
之后,她就得躺在黑暗中,在六英尺深的泥土之下,直到她的棺木化为草地和空气,她再也看不到摸不到闻不到感觉不到的草地和空气。她会在那里躺上一千年,听不到来她坟前凭吊她的人的脚步声,听不到她离开的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因为那堆泥土,那堆埋葬了一切可能的泥土。
我会杀了他,凯蒂。我会比警察提前找到他的。然后我会杀了他。我会把他埋进一个洞穴,一个远比你就要被埋进去的洞穴糟糕的黑暗洞穴。我会让他没有尸体可以保存,没有遗体可供哀悼。我会让他完完全全地消失,仿佛他从未存在过。他的名字他的人会像一场梦,短暂地出现在某些人的脑海里,在那些人醒来前便被遗忘殆尽。
我会找到害你躺在楼下桌子上的那个家伙,我会干掉他。他所爱的人——如果他有的话——会比挚爱你的人更伤心更痛苦,凯蒂。因为他们永远无法确切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用担心我要怎么办到这一切,宝贝。爸爸办得到。你从来不知道,爸爸杀过人。爸爸会处理好该处理好的事。爸爸会再做一次。
他转过头来看着布鲁斯的儿子。小伙子在这行待得确实还不够久,还是让这段长长的沉默闷慌了手脚。
吉米开口说道:“我要讣告上写着‘马可斯,凯瑟琳·璜妮塔,詹姆士与亡母玛丽塔挚爱的女儿,安娜贝丝之继女,莎拉和娜汀之长姐……’”
西恩和安娜贝丝·马可斯一起坐在后阳台上。安娜贝丝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一杯白酒。她已经抽了好几根烟,每一根都抽不了几口就捻灭了。她的脸被他们头顶上方黄澄澄的灯泡照得发亮。这是一张坚毅的脸,或许称不上漂亮,却相当引人注目。她一定很习惯被人盯着看,西恩猜想,不过她恐怕不知道人家为什么想要盯着她看。她有点儿让西恩想起吉米的母亲,但她不像她婆婆那样听天由命、畏畏缩缩;她也有点儿像西恩的母亲,具备了那种天生的泰然自若;事实上她在某些方面让他想到吉米。他看得出来安娜贝丝·马可斯是个有趣的女人,但绝不轻浮愚蠢。
“所以,”安娜贝丝对着正在替她点烟的西恩问道,“今天晚上你完成陪伴我的任务之后,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不是——”
安娜贝丝挥挥手打断他的话。“我很感激你留下来陪我。所以说,接下来你要干吗?”
“去看我母亲。”
“哦?”
他点点头。“今天是她的生日。我跟我老爸要为她庆祝一下。”
“嗯,”她说道,“你离婚多久了?”
“有这么明显吗?”
“昭然若揭。”
“嗯。分居,事实上。有一年多了。”
“她还住在这附近吗?”
“不。她现在到处旅行。”
“你的口气有点酸:‘旅行’。”
“是吗?”他耸耸肩。
安娜贝丝举起一只手。“我很不喜欢自己一直对你这样——利用你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所以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大可不必理会我的问题。我只是爱管闲事,而你偏偏又是个有趣的家伙。”
西恩脸上泛开一抹微笑。“不,我不是。我事实上是个很无趣的人,马可斯太太。去掉我的工作我什么也不是。”
“安娜贝丝,”她说,“叫我安娜贝丝就可以了。”
“好。”
“狄文州警,我很难相信你是个无趣的人。可是你知道吗,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什么事?”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转过身来正视着他。“我觉得你不像是那种会假造罚单来搞人的人。”
“哦?”
“因为这种行为很幼稚,”她说,“你看起来不像是个幼稚的人。”
西恩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根据他的经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幼稚的时候。压力一大,狗屎愈堆愈多,任性幼稚的行为就会成为当下最容易的一条出路。
他已经有一年多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萝伦了——不论是跟他的父母,还是他寥寥可数的几个朋友,甚至是队上终于风闻他跟老婆分居的消息后指派给他的心理专家。但是此时此刻的安娜贝丝,这个才刚遭逢丧女之恸的陌生人,西恩可以感觉到她的需要——她需要知道,需要分享他的失落,她需要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得面对这种生命中不可避免的失落的人。
“我太太是剧团的舞台经理,”西恩淡淡地说道,“巡回剧团,你知道吧?去年《舞王》在全国巡回公演,我太太也跟着在全国跑了一圈。反正就是那一类的事。今年的剧目我不太清楚,《飞燕金枪》吧,也许。老实跟你说,我真的不知道。反正就看他们今年打算把哪一出搬出来重演。这组合够奇怪了吧?我的意思是说,光讲工作就够了,有哪一对夫妻的工作性质比我和我老婆还要南辕北辙?”
“可是你曾经爱过她。”安娜贝丝说道。
西恩点点头。“我现在也还爱着她。”他喘了口气,身子缓缓往后靠回椅背上,“那个被我恶搞的家伙,他是……”西恩顿时觉得口干舌燥,他甩甩头,突然有股想要逃出这个该死的阳台、逃出这幢屋子的强烈冲动。
“他是你的情敌?”安娜贝丝轻声说道。
西恩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了,默默然地点点头。“说得够委婉。也好,我们就这么叫他吧。情敌。当时我和我太太之间早已累积了不少理不清的狗屎,然后我们两人又长时间碰不到面,就算见了面也说不了几句话。而这个,呃,情敌——就在那时候乘虚而入了。”
“然后你就发疯了。”安娜贝丝说道。甚至不是问句,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
西恩瞅了她一眼。“有谁碰到这种事还能保持风度呢?”
安娜贝丝坚定地回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暗示,语带讽刺实在有损他的格调,或者她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但你还是爱着她。”
“当然。妈的,我想她也还爱我。”西恩熄掉烟蒂。“她常常打电话给我。打过来,然后不讲半句话。”
“等等,她——”
“我知道。”西恩说道。
“打电话给你却不讲话?”
“没错。这个情形已经差不多持续了有八个月之久了吧。”
安娜贝丝朗声笑开了。“恕我冒犯,不过这真是我近来听过的最奇怪的事了。”
“我同意。”西恩看着一只苍蝇扑向那颗光溜溜的灯泡,随即又飞走了。“我想,总有一天,她会开口的。这就是让我一直撑下去的理由。”
他干笑了几声,然后听着自己那尴尬的笑声渐渐没入漆黑的夜色中。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各自抽着烟,聆听着苍蝇疯狂地扑向灯泡时的振翅声。
“她叫什么名字?”安娜贝丝问道,“你从未提到过她的名字。没有,一次也没有。”
“萝伦,”他说道,“她叫作萝伦。”
她的名字像一条从蛛网上松脱的银丝,在空气中飘飘荡荡。
“你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爱上对方了?”
“大一那年,”西恩说道,“是吧,那时候我们都还算是孩子吧。”
他还记得那场十一月的风雨,他们两个在校园里的一处拱门下第一次接吻,他记得她皮肤上的鸡皮疙瘩,记得那两具颤抖不已的年轻躯体。
“或许问题就出在这里。”安娜贝丝说道。
西恩看着她。“因为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至少其中一个已经不是了。”她说道。
西恩没有问是哪一个。
“吉米告诉我,你说凯蒂打算和布兰登·哈里斯私奔。”
西恩点点头。
“你看,这就是了,不是吗?”
西恩挪了挪身子。“什么?”
安娜贝丝朝空荡荡的晒衣绳喷了一口长长的烟。“那些年轻时代的愚蠢梦想。我的意思是说,怎么,凯蒂和布兰登·哈里斯当真可以在拉斯维加斯把他们的日子过下去?他们的小伊甸园可以维持多久?也许他们得在搬过几间一间比一间破烂的拖车屋又生了两个小鬼后才会觉悟过来,但这觉悟迟早要来——人生不是像童话故事中写的那样,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不,人生不是永远的花前月下鸟语花香。不,不是的。人生是永无休止的工作。你会爱上根本不值得爱的人。因为没有人值得那样的爱,甚至,根本没有人活该得承受那样沉重的负担。你会失望,你会沮丧,你会失去对人的信任,你会有一堆过不完的烂日子。你失去的永远比你得到的多。你爱他恨他,却还是爱他。但,去他的,你总之还是得卷起袖子,把该做的事情做下去,把该过的日子过下去——因为这就是长大,因为这就是你长大后的世界。”
“安娜贝丝,”西恩说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意志坚强的女人?”
安娜贝丝转头面向西恩,双眼紧闭着,脸上幽幽地泛开一抹微笑。“大家都这么说。”
那天晚上,布兰登·哈里斯回到他的房间里,面对着他床底下那只行李箱。他将行李码放得整整齐齐,里面只有几条短裤、几件夏威夷衫、一件运动外套和两条牛仔裤,没有一件长袖运动衣或羊毛长裤。他只打包了他觉得在拉斯维加斯会穿的衣服,没有一件冬衣,因为他和凯蒂一致同意,他们再也不想面对冬天刺骨的寒风、廉价商场的保暖袜大特卖,或是汽车挡风玻璃上那化了再结结了又化的薄霜。所以,当他打开那只行李箱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净是活泼轻快的粉嫩色调与花卉图案,那些只属于夏日的美好。
这就是他们的计划。古铜色的皮肤与无尽的悠闲。他们的身体不会再被厚重的靴子和大衣以及人们的期望压得挺不直腰。他们会从高脚杯里啜饮各式各样有着傻兮兮的怪名字的鸡尾酒饮料。他们会在旅馆的游泳池畔度过整个下午,他们的皮肤会闻起来全是防晒油和氯气的味道。他们会在让冷气吹得冰冰凉凉的旅馆床单上做爱,房间里将只有让穿透窗帘的阳光晒到的地方还有一丝暖意。当夜晚降临,整个城市的温度都降下来后,他们会换上体面一些的衣服,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上散步。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好几层楼高的地方,远远地俯瞰着这两个人,这两个沉浸在爱河里的人,漫步在那条让霓虹灯渲染得姹紫嫣红的柏油大道上。他们就在那里——布兰登和凯蒂——悠闲地走在宽敞的拉斯维加斯大道上,道路两旁净是无比宏伟、无比巨大的豪华旅馆,空气中弥漫着从赌场里流泻出来的老虎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亲爱的,今晚你想去哪一家?
你选。
不,你选。
不,不要嘛,你选。
好吧。这家如何?
看起来不错哦。
那就这家吧。
我爱你,布兰登。
我也爱你,凯蒂。
然后他们会爬上白色的罗马柱间那道铺了厚厚的地毯的台阶,走进那人声鼎沸、烟雾弥漫的宫殿般的豪华赌场。他们会以夫妻的身份走在那条大道上,在那里开始他们的新生活,虽然其实他们都还只是小孩子。东白金汉将会被他们抛在一百万英里以外的地方,然后再随着他俩前行的每一步愈发飞快地往后退去。
事情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布兰登坐在地板上。他只需要在那里坐一下。只需要一两秒钟。他坐在那里,双膝曲起,脚上那双高筒球鞋的鞋底紧紧地并拢了,像个小男孩似的两手紧握着自己的脚踝。他以这个姿势前后摇晃了一会儿,下巴埋在胸前,闭上了眼睛。他感觉痛苦减轻了一些。黑暗与这反复摇晃的动作终于为他带来了些许慰藉。
然而,这平静的感觉终究还是过去了,凯蒂已经从地球上消失——完完全全消失了——的事实再度回到了他眼前,彻彻底底地击垮了他。
家里有一把枪。他父亲的枪。他母亲一直把它留在食物储藏柜上方那块活动的天花板里面。那是他父亲向来藏枪的地方。你可以坐在食物储藏柜的台面上,伸手往上探,试试那附近的三块天花板,直到你能感觉到那把枪的重量为止;然后你只要稍稍用力,抬高那块板子,手指往里头一探一勾,枪就在那里。打从布兰登有记忆以来,那把枪就一直在那里。他很小的时候曾有一晚,他半夜上完厕所跌跌撞撞地从浴室里走出来,刚好撞见父亲把手从天花板里抽出来。十三岁那年,他曾经把那把枪拿出来给他的朋友杰瑞·迪芬塔看,杰瑞看得瞠目结舌,只是不停地说“把它放回去,把它放回去”。枪身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很有可能从来不曾发射过任何一颗子弹。但布兰登知道,他只须把它清理干净。只须把它清理干净就可以用了。
他今晚就可以带那把枪出去。他可以去咖啡共和国,罗曼·法洛成天出没的地方,或是去亚特兰大汽车玻璃厂——那是巴比·奥唐诺的地方,根据凯蒂的说法,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店后的办公室里处理他的生意。他可以去其中一处——或者更好,两个地方都去——用他父亲的枪指着他们的脸,扣下那该死的扳机,一次又一次,直到弹匣清空了为止,然后罗曼和巴比就再也不能杀死任何一个女人了。
他可以这么做,不是吗?电影上都是这么演的。布鲁斯·威利,老天,如果有人杀了他心爱的女人,他绝对不会坐在地板上,握着自己的脚踝,像个自闭症小孩似的摇晃个不停。他的子弹早就上膛了,不是吗?
布兰登想象着巴比仰着那张脑满肠肥的脸,苦苦地哀求他。不,求求你,布兰登!不要,求求你!
然后布兰登会说几句很酷的话,比如:“求这把枪吧,操你妈的王八蛋,下地狱去吧!”
他开始哭泣,身体依然不停地前后摇晃着,双手依然紧握着脚踝,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布鲁斯·威利,而且巴比·奥唐诺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电影里的角色,而且这把枪还得清理干净,彻彻底底地清理干净。他甚至不知道枪里面是否还有子弹,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要怎样打开那把枪。说穿了,难道他的手不会抖个不停?他小时候明白自己逃不掉了,一场架已经不得不打时,总是会恐慌得连拳头都握不紧了。人生不是一部该死的电影,人生是……他妈的人生!人生不是电影剧本,两个小时内分晓立见,好人一定会打赢坏人。布兰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扮演那样的英雄角色。他只有十九岁,从来不曾面对过那样的挑战。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办法就这样走进敌人的地盘——如果门没上锁而附近又没其他人的话——然后对着一张活生生的脸开枪。他就是不确定。
可是,他思念凯蒂。他是如此思念她,而她不在身边的痛苦——而且是再也不会在他身边了——已经蹿上了他的牙根,让他坐立难安,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够暂时停止这份痛苦,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秒钟也好,他这段刚刚开始的悲惨人生中短短的一秒钟。
好吧,他决定了。好吧。我明天会清理那把枪。我只要把它清理干净,确定里面有子弹。我至少可以做到这件事。我会把枪清理干净。
就在这个时候,雷伊突然溜进房间,脚上仍穿着旱冰鞋,两手握着他新买的曲棍球杆当拐杖使,摇摇晃晃地溜近床边。布兰登倏地站起身,迅速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雷伊脱掉他的旱冰鞋,看着哥哥,然后用手语比画道:“你还好吧?”
布兰登说道:“不好。”
雷伊比画道:“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
布兰登说道:“没关系,雷伊。不,你帮不上忙的。不过你不用担心。”
“妈说这样对你比较好。”
布兰登说道:“什么?”
雷伊重复了一次手势。
“是吗?”布兰登说道,“她怎么会这样想?”
雷伊飞快地打着手语。“如果你走了,妈会很伤心。”
“过一阵子就不会了。”
“也许会,也许不会。”
布兰登看着弟弟坐在床上,抬头盯着他瞧。
“现在不要惹我,雷伊。可以吗?”他倾身凑近雷伊,心里想着那把枪。“我爱她。”
雷伊瞪着眼睛直视着布兰登,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像是一张橡皮面具。
“你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雷伊摇摇头。
“那就好像考试的时候,你一坐进座位就知道所有的答案。那就好像你知道你接下来的人生都不会再有问题了。你不会有问题的,你就是屌就是行,你可以松一口气,因为你赢了。”他别过脸去,“这就是爱情。”
雷伊敲敲床柱要布兰登回头看他,然后对他打出手语:“你会再恋爱一次的。”
布兰登跪了下来,狠狠地把脸凑到雷伊眼前。“不,我不会!你他妈的听懂了没?不会!”
雷伊把脚缩到床上,退到床角,而布兰登一时只感觉羞愤交加。哑巴就是有这个本事——他们就是会让你觉得讲话是件无比愚蠢的事。雷伊用手语比画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如此简明扼要。那动作是如此干脆、迅速而果断。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结巴,什么叫作言枯词穷,因为他的手永远比他的脑子动得要快。
布兰登有好多好多话想说,他想要让那些热情洋溢却毫无章法头绪,甚至不尽合理的话语源源不绝地自他口中倾吐出来。他想说她对他有多重要,想说当他们并肩躺在这张床上,当他的鼻子抵在她的颈窝里,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想说当他俩勾着指头当他帮她抹去粘在下巴上的冰激凌当他和她一起坐在车里经过路口时看着她两眼飞快地来回张望当她说话当她睡觉当她轻轻地打鼾时……
他想要一直讲下去,一小时接一小时地讲下去。他想找人倾听他说话,他想要人了解,说话并不只是沟通意见与想法。有时候,说话是为了试着传达生命,传达生命中的一切。虽然这种尝试注定要失败,但重要的是你至少试过了。尝试是你唯一能拥有,唯一能做到的。
然而,雷伊是绝无可能理解这些的。文字对他来说只是一连串手指的动作。雷伊不会浪费文字。沟通对他来说绝不可能打折,绝不可能失败。几个动作说完要说的话,简单明了,如此而已。对着他面无表情的弟弟,慷慨激昂地抒发他最深的悲伤与热情,只会让他感到羞愧。这么做一点儿帮助也没有。
布兰登低头看着他那受到惊吓的弟弟缩在床角,目瞪口呆地瞅着他。他对他伸出一只手。
“对不起,”布兰登说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雷伊。好吗?我不是有意要对你发火。”
雷伊拉着布兰登的手站了起来。
“所以说,没事了?”他比画道,两眼直直地瞪着布兰登,仿佛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再发作一次他就要从窗口跳下去。
“没事了,”布兰登比画道,“我想是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