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蓝衫记 第八章 武则天惊现湖州城

李元芳拉着莹玉从悬崖上纵身跳进了翠屏河,摆脱了杀手们的追捕,而后躲进一个山洞,点着篝火取暖烤衣服。莹玉坐在火旁,眼睛不时地瞟着洞口的李元芳。李元芳背对她坐在洞口,木然不动。

莹玉问:“你的衣服都是湿的,不冷啊。”

李元芳没有回答。莹玉笑了:“一个大男人这么小心眼,我不就跟你开了个玩笑,扔了根树枝么。”

李元芳仍然未予理睬。莹玉道:“好了,我的衣服干了,你来烤吧。”

李元芳冷冷地说:“不劳挂心,我的衣服已经干了。”

莹玉吃惊地道:“什么?已经干了,不可能。”说着,她站起来走到李元芳身旁,伸手去摸李元芳的衣服。突然她双指一抖,点向李元芳后背。李元芳竟像背后长眼一般,手掌一张,护住了穴道。莹玉一见此计不成,腾身而起,向洞外跃去。一声龙吟,“幽兰”点在她的咽喉,莹玉赶忙收住脚步。

她哼了一声道:“你的反应还挺快。”

李元芳绷着脸道:“对你这种恩将仇报的人,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莹玉不屑地道:“你们这种男人真没意思,就知道欺负弱女子。”

说着,她走回洞里,又坐到了火堆旁。

李元芳收起了剑,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莹玉瞪了他一眼,忽然笑道:“哎,听说你还是个四品鹰扬郎将啊。”

李元芳不予置理。莹玉没话找话,问道:“这么年轻,就做这么大的官,心里很美吧?”

李元芳没好气地道:“省点儿力气吧!”

莹玉道:“我知道,你想带我回刘家庄,见狄仁杰。”

李元芳道:“你还想回刘家庄,别做梦了!那些杀手已经埋伏在翠屏河的四周,只要我们一出现就会被乱刀分尸!”

莹玉不信:“你怎么知道?”

李元芳道:“傻瓜都应该能想到!”

莹玉道:“你说谁是傻瓜?”

李元芳冷笑一声:“当然是说那些自作聪明的人。”

莹玉道:“我怎么自作聪明?”

李元芳道:“你在树林里如果不扔那根树枝,就不会暴露自己的藏身所在。那个杀手被我制住,穿上了我的外衣跑出树林,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们有足够的时间逃走。可是你却偏偏认为出卖了我自己就会安全。怎么样,河水的滋味不错吧?”

莹玉的脸刷地红了:“不错,我是想甩开你,我还有事情要办!”

李元芳道:“是吗?那你就去忙吧!”

莹玉道:“你不跟着我?”

李元芳道:“就当我不存在吧。”

莹玉站起身,气愤地道:“废话,你在身边,我怎么能当你不存在!”

李元芳赌气道:“那就随便你了!”

莹玉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李元芳道:“因为你是犯人。”

莹玉愣住了:“我为什么是犯人?”

李元芳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莹玉冷笑一声:“你知道个屁!”说着,她赌气地坐在了石头上。


与此同时,刘大一声惊叫,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额头上渗满了细细的汗珠。四周一片寂静,他深深吸了口气。

“笃笃笃”,东山墙内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敲击声,刘大一惊,赶忙翻身坐起,快步走到山墙旁。敲击之声再起,刘大跑到窗前,向外望了望,无人,而后走到山墙旁,抽出一块灰砖,按动里面的机关。只听“喀”的一声轻响,山墙缓缓地打开了,透出了里面的一丝灯光。刘大闪身而入。山墙徐徐合上。


夜已深,狄仁杰昏昏睡去。一个无底的深渊,狄公飞快地向下坠去,他伸出双手,拼命地叫喊。轰的一声,他的身体落进了火山的熔岩中……他大叫一声,蓦地从床上弹起来。原来是个梦。他大口喘着粗气,惊恐地四下望着。

他披衣起床,走进花园散步。寒风吹过,他浑身一抖,凉爽的空气令他的头脑清醒了很多。他深深吸了口气,喃喃地问自己:“刘传林为什么要给太子送信?他和李规到底是什么关系?”

忽听“轰隆”一声响,狄公只觉得脚下一阵震颤,不禁一愣。就在此时,曾泰率几名衙役从他身后飞跑而来,高喊着:“大人!大人!”

狄公赶忙迎上去:“怎么了?”

曾泰道:“后园小楼中传出一阵巨响,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您快去看看吧!”

狄公拔脚向后园奔去。后园中站满了卫士和衙役。狄公和曾泰冲进门来,轰隆声已经停止,四周又恢复了寂静。狄公走到小楼前。门虚掩着,狄公伸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

身后的曾泰一挥手,衙役们一拥上前,抢在狄公前面,打开门冲了进去。狄公缓缓走进楼中。

楼里的情景令众人目瞪口呆,毛骨悚然:两片镶满利刃的铜网已经合在一起,中间夹着一个人——刘大!此时的刘大已经血肉模糊,瞪着两只眼珠子,望着上方,煞是可怕。狄公走过去,仔细看着。

曾泰颤声道:“是、是刘大。”

狄公点点头:“是的。可怜的家伙。”

曾泰道:“他不是在自己房中么,怎、怎么会在这儿?”

狄公抬起头来:“是呀,他怎么会来到后园?监视刘大的人呢?”

曾泰道:“在他的房间外面。”

狄公道:“马上叫他们到这儿来!”

一名衙役大声答应着飞跑而去。曾泰四下看了看道:“这、这铜网好生厉害呀!”

狄公道:“这是机关。”

曾泰一愣:“什么叫机关?”

狄公道:“是一种由机簧和消息控制的杀人埋伏,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一旦触动机关,杀机便立刻来到。元芳恐怕就是中了这里的埋伏。”

曾泰大惊:“那,李将军不会……”他看了一眼刘大的尸体,声音有些颤抖了。

狄公没有说话,目光四下里搜索着。脚步声响,衙役带着几名监视刘大房间的卫士快步走了进来。

狄公问道:“刘大出门了吗?”

一名卫士摇摇头:“自从进屋后,连灯都没点,一点动静也没有。”

狄公的脸沉了下来:“你敢保证吗?”

卫士道:“卑职几人连眼都不敢眨一下,绝对敢保证!”

狄公点点头:“走,到刘大的房中看看。”

狄公、曾泰率人推门走进刘大的房间。狄公的一双鹰眼把房间扫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了东山墙上。狄公快步走过去,墙上的一块灰砖凸出了一点儿。狄公伸出手,抓住灰砖向外一抽,砖块从墙内拔了出来,露出了里面的按钮。狄公轻轻一按,“喀”的一声轻响,墙壁打开了。曾泰和衙役们发出一声惊叫。狄公闪身走了进去。

通道非常狭窄,两旁点着长明灯。狄公快步向前走着,曾泰率衙役紧随其后。众人连拐了几个弯儿,眼前豁然开朗。墙壁上出现了一个暗室,里面放着一张床;暗室左边有一个小门。狄公走过去,打开门,里面是各种机关的控制掣,用松木制成。狄公上前仔细地看着。

曾泰问道:“大人,这是什么?”

狄公道:“是控制机关的消息掣。”说着,他伸手扳动了一个木柄,外面传来“吱呀呀”一阵响,狄公和曾泰赶忙冲了出来。只见暗室的南墙徐徐打开,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走了出去。众人惊呆了,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后园的小楼中。

狄公轻轻舒了口气:“明白了。这里的机关是由刘大及其手下一手控制的,所以,他的房间才会直通到小楼。一旦有人闯入,他立刻启动机关,陷闯入者于死地。”

曾泰道:“我说前天咱们到小楼搜查,怎么没有碰到机关,原来是有人控制的。可是大人,有两个问题:第一,刘大跑到这里来干什么?第二,既然机关都是由他控制,他又怎么会死在自己控制的机关之下?”

狄公一拍他的肩膀:“问得好。看来,你有长进了!”

曾泰得意地笑了:“跟大人这么多天,怎么也得学两手啊。”

狄公赞赏地点点头,四下里观察着。忽然他双手一拍:“这小楼里还有门道!”他转身对一名衙役道:“你到消息室去,把所有的消息扳掣全部打开!”

衙役答应着向消息室跑去。不一会儿,只听“喀嚓”一声巨响,两片铜网慢慢分开,刘大的尸体摔在了地上。接着又是一声巨响,从房顶上传来,众人一惊抬起头,只见房梁上竖起了一片白花花的利刃。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好厉害!”

话音未落,小楼西侧又传来“轰隆”一声,地面裂开了一个大窟窿。狄公一挥手,众人快步走过去,只见地面上的翻板向下打开,露出了漆黑的洞穴,这正是李元芳落下的地方。

狄公冲身后的衙役招了招手道:“拿灯笼来!”

衙役赶忙递过灯笼,狄公向下照着,下面很深,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狄公回过头看了看方向,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

曾泰问:“大人,您看出什么了?”

狄公道:“元芳没有死。”

曾泰道:“哦,您怎么知道?”

狄公道:“从我们发现铜环的位置来判断,李元芳定是在身体落入洞中之时,将铜环掷出的;铜环滚落后,才会倒在西墙根下。而且,如果他被铜网击中,那么,他抛出的那枚铜环之上一定会沾有血迹。”

曾泰点点头。狄公一边演示,一边说道:“李元芳躲过了铜网的攻击,身体落在了这个位置。刘大从房梁上突施杀手,却反被李元芳刺伤。就在此时,脚下的翻板打开了,元芳在毫无防备之下落入洞中,在翻板关闭前,掷出了那枚铜环。”

曾泰眨巴着眼,佩服得五体投地:“精确!这也能够解释刘大身上的伤口。”

狄公点点头:“看来,文章就在这个洞穴里。”

曾泰问:“哦,何以见得?”

狄公道:“搬梯子来,我们下去看看!”

翠屏河畔的山洞中,第一缕朝阳照射进来,照在莹玉的脸上。她徐徐睁开眼睛。洞口,李元芳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莹玉悄悄爬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李元芳身后站住,李元芳没有任何反应。莹玉轻轻抬起脚想从他身边绕出山洞。李元芳咳嗽一声。莹玉一惊,悻悻地走回洞里。李元芳站起身,深深地吸了口气,舒展了一下身姿。

莹玉看了他一眼道:“李大将军,您是不是给咱指条明路,怎么才能逃出翠屏山?”

李元芳问:“想逃出去?”

莹玉道:“那当然了!”

李元芳道:“你手里有刀,自己抹脖子吧。”

莹玉愣住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元芳道:“你说话能不能动动脑子,此时此刻,他们肯定埋伏在河岸周围,想逃走只有死路一条,那还不如自杀痛快!”

莹玉道:“好了好了,别再斗嘴了,我服了还不行。你说该怎么办吧?”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沉吟良久,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办法。”

莹玉心急如焚:“我求求你,想想办法吧,我真的有急事!”

李元芳道:“什么急事?”

莹玉紧咬着嘴唇,一字一顿道:“你能帮我吗?”

李元芳道:“那要看是什么事情。跟你这样的人相处,凡事要多长个心眼。”

莹玉的泪水在眼圈中打转:“我这样的人怎么了?”

李元芳道:“怎么了?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不知道?你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潜入刘家庄,用诡计诱使刘员外杀害亲生儿子,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提防吗?”

莹玉大声道:“你和狄仁杰一样,就会凭自己的错误判断品评别人!”

李元芳一声冷笑:“哦,那我倒想听听你对自己的正确判断!”

莹玉道:“我、我……”

李元芳道:“怎么,说不出来?是根本就没什么可说吧!”

莹玉大声道:“我到刘家庄是替太子殿下办事,我问心无愧!”

李元芳当即一愣:“你说什么?”

莹玉一咬牙:“看在你还算是个好人的分上,我就告诉你吧。我的真名叫小红,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婢……”

李元芳彻底惊呆了:“原来是这样!”

莹玉道:“当然。”

李元芳霍然站起身:“一定要把这个情况尽快告诉狄大人,否则,就来不及了!”

莹玉踌躇道:“狄大人能帮这个忙吗?”

李元芳道:“你还不了解狄大人,为了太子的事情,他连命都能豁出去。”

莹玉用怀疑的眼光望着元芳:“真的?”

李元芳道:“当然是真的!看来,我们是误会你了。”

莹玉笑道:“这也不能怪你们。其实,我还是挺佩服狄大人的,竟能破了我的蜜蜂计,真是不得了呀!”

李元芳道:“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莹玉道:“你不是说杀手埋伏在四周,走不了吗?”

李元芳微笑道:“那也要想想办法。”

与此同时,狄公率众人走在小楼下的洞穴里,转眼来到一个圆形石室。石室中横七竖八地倒躺着十多具尸体,地上散落着上百枚铁蒺藜,石室正中有一排方形石坑。狄公一挥手,众人立即收住脚步。他仔细地观察着。

曾泰问道:“大人,怎么了?”

狄公关照大家:“这里有机关,大家小心些。踩着中央的小石坑走,千万不要走到两旁去!”说着,他自己踏着石坑快步走出石室,曾泰等人赶忙跟上。

翠屏山中小院里站满了钦差卫队和衙役捕快。两名卫士摇动轳辘,一个巨大的竹筐升到井口,狄公和曾泰坐在里面。卫士们赶忙上前,扶住竹筐将狄公和曾泰搀了出来。二人快步走到院中,观察着这个院落。院子非常宽敞,四周是一圈石头垒成的房子。

狄公道:“看来,这就是他们的老巢了。”

曾泰点了点头。狄公命令:“立刻搜索!”

众人一声答应,向石头房中奔去。狄公道:“现在明白了吗,刘大为何要到小楼中去?”

曾泰摇摇头,他依然没有弄明白。狄公道:“据我的推断是这样的:当他们得知刘大落入我们的手中,就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可是庄中戒备森严,无法下手,而且,刘大武功很高,想杀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于是,他的上司派了个黑衣杀手坐着竹筐,下到井里,通过我们刚才经过的重重机关和暗道,来到庄园里刘大的房间底下,打开翻板从洞穴中蹿上来,再打开小楼暗室,在东山墙敲击几下。刘大闻得信号,便抽开墙上灰砖,打开暗墙,闪身进入秘道。那人通知刘大,上边命令他赶快从秘道逃出刘家庄。刘大站在翻板旁,那人启动机关。两片铜网迅速合龙,刘大发现情况不妙,在万般无奈之下,纵身跃上房梁,‘仓啷’一声,房梁上的立刀被激发了,刘大的双脚被洞穿,惨叫着跌到了铜网中。就这样,一条走狗的性命结束了。”

曾泰道:“大人,他们为了杀死一个刘大而暴露了庄中所有的机关消息,也暴露了老营的所在,值得吗?”

狄公道:“如果刘大的嘴被我们撬开,暴露的就不光是机关和老营,而是整个计划,你说值得不值得?”

曾泰叹服道:“有道理。”

狄公道:“我们遇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对手,我们的每一步,他们似乎都事先知道,因此,他们提前作出部署。”

曾泰道:“您说的这个对手是谁?刘查礼?”

狄公摇头:“不,他在这出戏里只是个小角色,很小的角色。我们的对手是一个狡诈异常的高手,他令我感到困惑,感到不知所措。难道,他真的没有破绽……”狄公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我不相信!凡是假的总有破绽,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

话音刚落,一名卫士飞跑而来:“大人,在屋里发现了几样东西,您来看看!”

狄公和曾泰快步向石头房子走去。桌上扔着一件紫袍和一张人皮面具,四周散乱地放着几只箱子。狄公走到桌旁,伸手拿起那张人皮面具。那面具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狄公静静地看着,轻声道:“他为什么要留下这个?”


翠屏河岸边,两根大木头漂浮在岸边。李元芳将手中的芦苇递给莹玉:“抓住木头的下端,用苇管呼吸,千万不要露出头来!运气好的话,中午之前就能漂出翠屏山。”莹玉点点头。

翠屏河激流奔跃,水声潺潺;河岸两侧是一人多高的芦苇荡,风吹来,芦苇不停地摇摆,发出一阵阵沙沙声。在芦苇摇摆的瞬间,露出了藏身其中的杀手,他们静静地盯着河面,一动不动。

远远的河面上出现了两个小黑点儿。芦苇荡中的杀手头目轻声道:“来了。准备!”杀手们慢慢拔出钢刀。河面上的黑点越来越近,转眼间在水流的带动下奔到近前——是两根粗大的圆木,芦苇荡中的杀手松了口气。

圆木迅速顺水漂流而下,水面上,两根苇管不停地冒着气泡。当第一根圆木漂过了杀手们的眼前时,杀手头目突然眼睛一亮,猛地从芦苇中腾身而起,大喝一声:“截住那根圆木!”

霎时间,几把挠钩伸出,搭住第二根圆木,把它拉到岸旁。头目转动着圆木仔细看,下面没有人。不远处的芦苇荡旁,苇管伸出水面,冒着气泡。

河水已奔出了翠屏山,水面开阔,水势也渐渐缓和下来。两根圆木顺水漂流而下;水面上忽然喷起一片水花,一个人从圆木下钻了出来,大口喘着粗气,正是莹玉。她伸手拔去嘴上的苇管,回过头来。

远处,另外一根圆木正缓缓地漂过来,没有李元芳的影子,莹玉一惊,轻轻喊道:“李将军。李将军。”没有回答。圆木漂到近前,莹玉猛扑过去,转动圆木。下面没有人,李元芳不见了。莹玉吓傻了。

远处,一个黑衣人沿着河岸飞奔而来。芦苇荡中的头目站起身来道:“是自己人!”

黑衣人奔到头目跟前,大声道:“上面有令,所有的人立刻撤回!”头目一愣:“那李元芳呢?”

黑衣人道:“不要管他了。计划有变。”

头目点点头,冲众人一挥手,杀手们迅速撤出芦苇荡。

“哗”的一声,一个人从芦苇荡旁的水中冒了出来,正是李元芳。

他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向远处望去。杀手们的身影越来越远。李元芳沉吟片刻,飞身跳上岸来,尾随一众杀手而去。


刘家庄正堂,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狄春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狄公猛吃一惊,抬起头来,只见狄春满面泥水,气喘吁吁地说道:“太、太子失踪!”

狄公站起身来,惊叫道:“什么?!”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缓缓地踱着步,喃喃地道:“他们怎么会知道太子来到湖州?”突然他站住,眼睛亮了起来:“是他!”


门“吱呀”一声打开,曾泰走进来:“大人,您找我?”

狄公点了点头:“没什么事,想找你随便聊聊。坐吧。”

曾泰坐在了椅子上。狄公显得很随便:“你是哪一年的进士?”

曾泰道:“神龙元年,殿试第一名。”

狄公惊讶道:“哦,状元。”

曾泰叹了口气:“状元有什么用。只因朝中无人,做了近十年县令,说来惭愧呀。”

狄公点点头:“是呀,这也难怪。所以,你就投靠了梅花内卫。”

曾泰吓了一跳,站起身来:“什、什么?”

狄公冷笑一声:“不是吗?你就是内卫!”说着,狄公一步上前,一把撩开曾泰的左边衣袖,手臂上赫然刺着一朵梅花!

曾泰惊得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那么紧张,坐吧。”

曾泰浑身颤抖,脸色铁青,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

狄公道:“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对手总是预先知道我们的行动。比如说,昨晚,我夜审刘大;凌晨的时候,刘大就被害身亡。也是昨晚,太子来到湖州,深夜返回,便失踪在官道上。对手怎么会这么快就得到消息,采取行动?而这些都是最高机密,连我的贴身卫士都不知道。知情人只有两个,你和狄春。”

曾泰的嘴唇不停地颤抖:“大、大人,卑职……”

狄公摆了摆手:“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并不是实务内卫,是他们发展的外围,对吧?”曾泰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狄公道:“昨天夜里,你把太子来到湖州和我夜审刘大的信息传给你的上封,而后得到上面的指令除掉刘大。可,你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怎么是刘大的对手?于是你得到了许可,利用秘道中的机关杀死刘大!”

曾泰哭丧着脸,颤声着承认:“是的。”

狄公道:“因此,那个扳动机关,置刘大于死地的人并不是从秘道中进来的,那个人就是你!”接着,狄公将当时发生的场面大致勾勒了一番——


夜,东山墙响起了敲击声,刘大走过去,抽开墙上灰砖,打开暗墙,闪身走了进去。曾泰站在秘道中,刘大猛吃一惊。曾泰撩开左衣袖,露出了左臂上的梅花。刘大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想不到,太爷也是我们的人!”

曾泰道:“没时间多说了。上面有令,让你通过后园小楼下的秘道逃出刘家庄。我帮你开启机关,然后再关闭。”

刘大道:“太好了。狄仁杰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我竟然会不翼而飞。”二人沿着秘道向小楼走去。

暗室打开了,刘大对曾泰道:“左边第三个就是翻板的消息,向后一扳就可以了。”说着,他走到翻板旁等待。

曾泰点头,快步走进消息室,扳动第一个机关。一声巨响,两片铜网迅速合龙来,刘大大惊失色,冲暗室里喊道:“错了!赶快停下!”但暗室“喀嚓”一声关闭了。万般无奈之下,刘大纵身而起,跃上房梁。“仓啷”一声,房梁上的立刀被激发了,刘大的双脚被洞穿,惨叫着跌到了铜网中。


狄公问:“我的推断对吗?”

曾泰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他轻声抽泣着。

狄公叹了一声,非常惋惜地说:“一个堂堂状元,竟会沦落为一条走狗!曾泰呀,曾泰,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曾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失声:“卑职自从左臂上印上了这朵梅花,心中便时时感到羞耻。但已上贼船,无可奈何!他们答应我,事成后调我到大州充任司马……大人,卑职陷害太子,愧对大唐,羞见朝中列公,更是辜负了大人的教诲!事到如今,卑职别无他求,只求速死!”

狄公叹了口气,扶起他来:“我无权将你处死,你执行的是内卫条例。我虽身为宰相,却无权过问内卫之事。可现在你出卖太子,令他落入内卫之手,你知道吗,这就相当于毁掉了大唐的天下呀!一旦皇上得知,废黜太子,就可能立武三思为嗣。到那个时候,李姓复唐无望,你就成了大唐朝最大的罪人!”

曾泰痛心疾首:“卑职该死!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狄公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曾泰,有句话,我想问问你。”

曾泰抬起一双泪眼。狄公道:“你真的想做一辈子内卫?”

曾泰摇摇头:“卑职是欲罢不能啊!”他的嘴唇颤抖着,哭得很伤心。

狄公点点头:“我明白你的苦衷。来,坐下,慢慢说。”

曾泰点点头,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在椅子上坐下。

狄公道:“而今,皇上已年逾古稀,你想到没有,一旦她老人家御龙宾天,你们这些梅花内卫该怎么办?”

曾泰抬起头来,惶惶不知所措。

狄公道:“我现就可以告诉你,朝中大臣对你们这些人深恶痛绝,恨不得食肉寝皮,一旦你们失去了皇帝的荫庇,下场就是粉身碎骨!”

曾泰浑身颤抖。狄公道:“我明白,你加入内卫并不是真心的,是为了在仕途上能更上一层楼。可曾泰,你走错了路啊!”

曾泰点头:“大人,请您给卑职指一条明路。就是叫卑职以死恕罪,卑职也绝无怨言!”

狄公点点头道:“你的上封是谁?”

曾泰摇摇头:“我是一年半以前才迁到湖州任县令的,任务是配合实务内卫监控湖州,一旦有需要,会有人向我传达指令。因此,我并没有接触到核心机密。”

狄公点头:“这点我想到了。”

曾泰道:“大人,今天中午,我接到消息,他们已经撤出翠屏山,回到湖州县城中。”

狄公双眉一扬:“哦?”狄公徐徐踱着:“一定要救出太子。否则,我们会成为千古罪人!”

曾泰一咬牙:“大人,您说吧,我该做什么!”

狄公站定:“从现在起,你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照常与他们联系。你的任务就是,摸清他们在湖州城中的落脚点。”

曾泰点头:“大人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

门外响起急促的敲击声,狄公喊了声“进来!”。狄春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狄公一愣。狄春闪开身道:“老爷,您看看这是谁?”

后面的人伸手摘下帽子——莹玉!狄公愕然,脱口喊道:“是你!”

莹玉马上将李元芳安然无恙的消息告诉狄公,狄公张大了嘴:“什么,他还活着?这是真的?”

莹玉点点头:“千真万确!”

狄公狠狠一拍桌子:“太好了!莹玉,你做得好啊!真不枉了太子对你的一番信任!”

莹玉笑道:“我叫小红。”

狄公也笑了,转过头对曾泰道:“曾泰,我们马上行动,天黑之前,赶回湖州县城!”


湖州城门前人流涌动,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县城虽小,却是热闹非凡。一名行脚装束的男子,轻轻推起头上的斗笠,正是李元芳。他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前面的几个人。只见那几人耳语几句,分散开来。

李元芳略一沉吟,跟住了两个人,向城西而去。前面两人走得很快,还不时地回头观望。李元芳藏在一堵矮墙后,探出头来望着二人。只见两个人一抹脚,拐进了一个胡同。李元芳飞步跟上,向胡同里瞥了一眼。那巷子很深,只有一个朱漆大门,像是个大户人家。李元芳快步走过来。

街上灯火阑珊,人来人往。那家朱漆大户的院子里,站着巡哨的黑衣人,正房中亮着灯。房顶上一条黑影掠过,迅速来到正房顶上,此人正是李元芳。他轻轻揭开两片房瓦,向下望去——

房子正中坐着一个女人,身旁站着卫士和仆佣,一个身穿紫袍的男人跪在地上说着什么。那女人偶一转脸,李元芳惊得险些喊出声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武周皇帝武则天!

只听那紫袍男人道:“陛下,一切都查清了。太子李显与越王逆子李规、旧部刘查礼、吴孝杰等人一直暗中来往,策划谋逆之事。”

武则天道:“确实吗?”

紫袍人答道:“千真万确。今夜子时,他们要在县城中的御碑巷会面。请陛下统率羽林卫御驾亲往,抓捕逆贼。”

武则天狠狠一拍椅子站起来:“这个逆子!我怎能容他!”

紫袍人道:“还有,狄仁杰似乎也牵涉到逆案当中。”

武则天一愣:“哦?”

紫袍人道:“太子来到湖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刘家庄去见狄仁杰。”

武则天愕然,良久,她摇了摇头:“不会的。狄怀英志虑忠纯,对朕忠心耿耿,绝不会参与谋逆。也许……”她深深吸了口气:“此事以后再说。”

紫袍人道:“是。那我先去准备一下。”武则天点点头。

李元芳听罢这一席话,冷汗顺着额头涔涔而下。他略一沉吟,将瓦片盖好,纵身而起,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此时,狄公在驿馆的房间里不停地踱着,显得焦虑不安,他轻声道:“曾泰怎么还不回来?”

莹玉道:“大人,太子该不会出什么危险吧?”

狄公停住脚步:“我想现在应该还不至于。莹玉,你要做好准备,一旦我救出太子,你们马上返回京城!”

莹玉点了点头。

门外脚步声响起,曾泰快步走进来,低声道:“大人,我刚刚和他们取得联系,今夜将在湖州城中的御碑巷落脚。上封的指令是,不管今晚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狄公双掌一击:“好!立刻集合卫队,包围御碑巷!”

时间已是深夜,御碑巷一片漆黑,风轻轻掀起了地上的落叶,飘洒在空中。朱漆大户院子的正房上点着灯,太子李显坐在桌旁,他的脸色惨白,双手不停地颤抖。身旁的紫袍人伸手动了动脸上的面具,冷冷地道:“该说的话,都记住了吧?”

太子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紫袍人道:“好,只要你肯合作,我保证你不会有事,皇上什么也不会知道。”

太子咽了口唾沫。紫袍人继续道:“但是,如果你说错了话,那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明白吗?”

太子道:“明白。”紫袍人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紫袍人道:“来了。”

门打开了,几个黑衣人带着李规走进来。李规一见太子,激动地喊道:“殿下!”

太子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李规,你受委屈了。”

泪水滚过李规的面颊:“殿下,是我太任性了。没想到,刘查礼竟会出卖我!”

太子长叹一声,点点头。

李规抬起头对紫袍人道:“你真的把太子请来了。”

紫袍人道:“我说过的话,就一定算数。希望你也能够惜言如金。”

李规点点头:“我会的。”

紫袍人道:“这就好。”

太子对紫袍人道:“你们到门外伺候吧。”

紫袍人说了声“是”,冲屋内的黑衣人一摆手,众人快步走出去,带上了房门。

太子缓缓坐在椅子上道:“那本《蓝衫记》现在何处?”

李规道:“我把书交给了刘查礼的儿子刘传林了。”

太子一愣:“刘传林?”

李规笑道:“殿下,刘传林和刘查礼不同,他是个非常正直的人。我到湖州后,与这位刘公子交情甚好。有一天,他深夜来见我,让我赶快逃走,说是内卫来到刘家庄,要抓我。我见势不妙,便将书交给刘传林,藏在他房间桌底的第六块灰砖之下……”

太子的嘴唇颤抖着,泪水充盈眼眶。

李规一怔:“殿下,您怎么了?”

太子道:“李规,别怪我。”

李规愣住了,他不明就里。

忽然紫袍人破门而入,得意地笑道:“李规,你终于还是说出了书的下落!”

李规看看紫袍人,又看看太子,一时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太子道:“我落入了他们的手里,是、是他逼我这么做的!”

李规一声惊叫,登时瘫倒在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呐喊,太子吃了一惊向外看去。紫袍人微笑道:“来了。”说着,他“扑”的一声吹灭了风灯,屋中登时一片漆黑。

钦差卫队在狄公和曾泰的率领下冲进院中,卫士们如下山猛虎,顷刻间,十几名守卫的黑衣人便身首异处。狄公高声喊着:“冲进房中,救出太子!”卫士们高举火把,踹开房门,一拥而入。狄公和曾泰也快步冲了进去。

屋内,太子坐在桌前,簌簌发抖,李规站在他身旁,二人惊恐地望着门外。狄公大叫一声:“殿下!”

太子猛地站起身来,喊道:阁老!你可来了!

说着扑了过来,狄公赶忙伸手搀住了他:“殿下,您还好吧。”

太子连连点头:“我没事。哦,忘了给你介绍,这位就是越王的次子,李规。”

狄公赶忙躬身道:“殿下。”

李规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大人来的可真是时候!”

忽然,一旁的曾泰道:“大人,不对呀!”

狄公一愣:“怎么了?”

曾泰道:“您看,这屋里的人,怎么都死了?是谁杀的?”

狄公猛吃一惊,举目四顾,果然屋里躺着几具黑衣人的尸体。紫袍人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头上戴着一个似笑非笑的面具。这个面具与狄公在翠屏山小院中发现的那个一模一样。

狄公问太子:“殿下,劫持您的人,是这个紫袍人吗?”

太子点头:“就是他!”

狄公问道:“这屋里的人是谁杀的?”

太子茫然地摇了摇头:“外面一乱,屋里的灯就灭了。我只听得几声惨叫,而后就没有了声音。再之后,您就带人冲进来了。”

狄公慢慢走到紫袍人身旁,一伸手,摘下了他的面具,曾泰惊叫道:“刘查礼!”

刘查礼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狄公看了看对面的墙壁,又看了看地上,再检查了一下他胸前的刀口,抬起头道:“他是死在别处的。”

曾泰愕然:“什么?”

狄公道:“伤口的血迹已经凝固,地上也没有鲜血。太子殿下,您真的看清了,劫持你的人是他?”

太子道:“他一直戴着面具,我从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这时,李规快步走过来,看了看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狄公道:“什么不可能?”

李规道:“刘查礼前天夜里就死了!”

狄公问道:“你怎么知道?”

李规道:“我亲眼看见他倒在血泊中,胸前插着一柄钢刀。”

狄公一头雾水。忽然他惊叫一声:“不好!我们中计了!曾泰,马上保护太子殿下离开!”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阵呐喊。狄公猛吃一惊,回头看去。

一名卫士飞奔进来报告:“大人,皇上驾到!”

屋中所有的人都傻了。狄公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

卫士道:“羽林卫将小院团团包围,皇帝就在院外!”

狄公的嘴唇颤抖着道:“皇上,怎、怎么会在这里?”

院外传来一阵呼叫:“院内的逆党听着,圣上在此,尽速出来投降!否则,羽林卫攻进院中,玉石俱焚!”

太子一声惊叫,跌坐在椅子里,浑身颤抖着道:“完、完了!全完了!”

狄公跌足叹道:“真是一条毒计啊!殿下,我们上当了!”

曾泰急道:“大人,现在怎么办?”

狄公咽了口唾沫:“如果让皇帝看到李规与太子在一起,那太子殿下就百口莫辩了。”

李规大声道:“狄大人,您不用说了,祸是因我而起,我一人承担,一定要保住太子殿下!”

狄公眼含热泪,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一定竭尽全力!”

李规俯身拾起一柄钢刀。太子惊呼:“李规,你要干什么?”

李规仰头大笑,视死如归:“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太子殿下,我去了!”说罢,横刀自刎。太子失声痛哭。

狄公双膝跪倒高声道:“送李规殿下!”

屋中众人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