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肃清的教室 第十五章
给私人信箱留下讯息之后,在等待青叶丘初中同学会事务局回信的这段时间里,他不想每天在酒店无所事事,于是决定,独自到前几天,和塚本由美子开车去过的地方转一转。
他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异常变化,不过,也没有记忆恢复的征兆。即使没有任何结果,出去转转,总比什么都不干要强多了吧。
他穿着由美子父亲那件昂贵、但稍显古旧的外套,从阿佐谷站一路向南走去。
林荫道两旁的榉树叶子都掉光了,寒风夹杂着大量灰尘,毫不留情地向他呼啸而来。
寒风肆虐带来的身体上的痛苦,倒是让他一时忘记了失忆造成的心灵不安。他回忆着坐车走过的路线,脚步不停地穿梭于大街小巷。每次看到小型公寓或住宅门外的名字,他都会仔细确认,看看能否帮他找回记忆。但是,他始终没有发现,可以带来灵感的东西。
即使已经筋疲力尽了,他还是坚持继续行走。傍晚回到酒店的时候,他感宽自己马上就要累趴下了,一进房间里,他就倒在床上,立刻失去意识,陷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从他大脑的某一个角落传出敲门声。他知道自己必须起床去开门,却只能俯卧在床上,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然后,外面又传来锲而不舍的门铃声。
他实在无法忍受,于是挣扎着起床,捂着晕乎乎的脑袋,过去把门打开。
门外,塚本由美子一脸担忧地站在那里。
“前台告诉我你在屋里,我就来了。但是怎么敲门都没有反应,我很担心。你没事吧?……你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呢。”
“抱歉,我刚才睡着了。”他低头喃喃着。
塚本打开灯,匆匆走进屋里。
“终于寄来了。”她兴奋地说。
“什么东西?”
“同学会的回信寄到前台了!”
塚本由美子高高举起定形邮件的牛皮纸信封,像得了满分的小学生一样得意。信封上贴着一个标签,上面用文宇处理机,打着几个宇——铃木宏阁下收。她撕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
“这下事情大体上就明朗了!……”由美子说着就坐在床上,在床头柜上把信展开,“首先,有一份名单,其次,青叶丘初中的位置,你也大概清楚了。虽然只有这些,但也算很大的收获了!”
他看到那份“青叶丘初中三年级A班名单”上印着三十个人名。从一号秋叶拓磨到三十号渡边泉,男女分开,按照五十音图的顺序排列,这份名单,和笔记本通讯录里的名单,完全一样。另外,在表格的边框之外,还附加了一句话“有些人的联系方式不清楚,如果您知道的话,请填好住址再寄回来”。这份名单上,一个住址和电话都没有写。
另一张纸上,用圆珠笔潦草地写着:“铃木宏阁下不在名单之列,但我想您应该是铃木君枝的亲戚。如果您能告知君枝女士的住址、近况、现在的姓氏,那就太好了。还有,同学会预计将在四月十日前后举行。”
“幸亏起了铃木宏这样一个大众化的名宇,对方好像完全没有起疑。”塚本由美子欢喜地笑着说,“怎么样?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什么感觉都没有。”他颓然地摇摇头,让他难过的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混蛋,我到底是什么人啊!……”这种悲观地情绪,再一次涌上心头。他双手抱头,失望地垮下肩膀。
“别这么灰心嘛!这段时间里,你一定能想起来的。”她坐到他身边,把手温柔地放在他的肩膀上,“急躁是大忌。要有耐心,一点点慢慢来呀!”
“你是不理解我的心情,才会这么说的。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种感觉有多么痛苦,你能明白吗?!……”
他提高了声调。也许是因为疲惫到达了极限,他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被他的爆发吓住了,只说了这一句就低头不语。
“对不起!……”他低头道歉。
“不,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我没有说那种话的权利,我太着急了,那些都是无心之言。非常抱歉。”
这次他碰到了由美子的扃膀。隔着轻薄的白色上衣,他感受到了她柔软温暖的肉体。突然,他有种想亲亲她脖子的冲动。他的心激烈地跳动,正当他把手伸向由美子之时,她正巧回过头来。
“啊!……”她轻呼一声,两人的目光相遇,随即又尴尬地各自移开了视线。
屋内陷入了沉默,窗外传来电车进站和广播的声音。他笨拙地拉开与由美子的距离,她也站了起来。
“我没能体会你的心情,对不起。你明明对我这么照顾,我却冲你大喊。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没有啦,其实我说话也欠考虑。”
她好像要打破这种尴尬气氛一样,轻轻地拍了拍手,然后邀请他去吃饭。
“好了,出去换换心情吧,怎么样?”
她的笑容,不知为什么,让他感到,似乎自己得到了救赎。
两天后的星期六,塚本由美子开车沿着关越公路,一路向北奔驰,从同学会的名单上,他们已经知道了“青叶丘初中”的位置,于是决定,一起去那里看一看。
亲眼看看青叶丘初中,确实也是此行的一个目的。不过,更重要的是,如果能见到3A班的同学的话,说不定就能知道他的身份了。
“我想,此行应该能够了解到一些情况吧。”在时速一百公里的车里,由美子为他打气道。
“就算不行,我也不会灰心。就算失败也没什么。”
“对,这样想就对了!……要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就当是出来散散心也好。反正我觉得,来了就不会白来的。”
“说得也是。”他点点头,看着车窗外的景色。
对他来说,找回记忆固然重要,但能和由美子一起行动,这更让他高兴。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就会有像未经世故的初中学生,懵懂地坠入情网时,那种心头小鹿乱撞的感觉。
初中生啊……
如果他是这份同学会名单中的一员,那么,二十年前,他也曾热恋过某个同班同学吧。他很自然地按照这个思路,慢慢地想了下去。
或者,从他的相貌来看,也许应该把自己,想得要老几岁。如果当时不是学生的话,那自己到底是谁呢?……老师?不会吧!……反正不管怎么样,说不定过一会儿就真相大白了。
不过,另一方面,他越来越觉得,即使不知道真相也无所谓。这样的话,就能一直和由美子在一起了;如果他一找回记忆,就会把由美子忘掉的话,不也是一个悲剧嘛。
不管选择哪边,等待他的都是讽刺的结果。
“有点像哈姆雷特啊。”他低声说。
“啊?……”塚本子认真地看着他的脸。车子在超车道上行驶,速度盘指针已经指向时速一百二十公里了。
“没什么,明明失忆了,却还记得哈姆雷特,我觉得挺奇怪的。”
“嗯。”她歪着头,重新看向前方。她的手轻松地握住方向盘,看不出丝毫紧张。
“你还记得怎么开车吗?”
“这个我不知道。让我试试的话,也许可以;不过,要是出了事故死掉的话,可就不是失忆这么简单了。”
“你说得也对哦!……”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请小心开车吧!”
“好的!……”她用左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打开了车里的立体声音响。
因为车窗上贴着防护膜,所以近处的景色基本看不见,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片退去了绿色的田地,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暂时闭上了眼睛,倾听着巴洛克风格的音乐。在这舒适的旅途中,他不知不觉打起盹来。大约过了三十分钟,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前方的山脉,山顶白雪皑皑,他被这景色给吸引住了,注视着山峰的形状,他感觉也许这里,就能帮助他找回失去的记忆。
“右边是赤城山,那边是日光连山,还有左边……”由美子在为他讲解了一番。
“还有啊?……”
“从藤冈匝道下高速公路,再往西开,你不想看山都不行。”
正如她所说,不久就看到了藤冈匝道的指示牌。车子左转,进入一般车道,两边低矮的山峰连绵起伏,越往西走,山的高度就越高。中途在一个名为“松井”的车站附近停下,在“免下车快餐店”吃过午饭之后,他们又继续上路了。
过了一会儿,车子开上一条与铁路平行的车道,越过群山尽头,前面豁然开阔。车子开进一片平缓的丘陵地带,可以远远看到对面,有一座有着奇妙曲线的山脉。这异样的山形,让他屏住了呼吸。
“那座山,难道是……”
他似乎曾经梦到过这座山,但梦的记忆也渐渐远去,所以他并不能肯定。
“你认识吗?”
“我好想梦见过这里!……”
“那么,有可能这里是实景呢?”
“实景?”
“对呀,这是荒岩山,就是青叶丘初中旁边的山。”
荒岩山……这个名字没有陌生感,反而带来一种令人心情愉快的回响,让他的鼓膜震颤起来。
但是,下一秒钟,一种隐约的不安,从他的身体深处升起。这种感觉是什么呢?太不可思议了!只是听到这座山的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坠入地狱最底层,而且会万劫不复一样。
“我好像认识这座山,但我总觉得这里有危险。”
“也许这座山存在于你的潜在记忆里。”
“有可能吧!……”由美子点了点头。
“那么,也许你再更深入地体验一下,这里的气氛会比较好,这种刺激疗法,可能会有效果呢。”
车子终于开进荒岩山山脚下的原野:顿时,荒凉的景色一望无际,周围村落很少,只有零零星星几家住户。车子里很热,可他刚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就吹进一阵刺骨的寒风。他赶紧又关上了窗户,不过仅仅吹了一丝风,也使他晕头转向的脑袋,彻底清醒过来了。
车子驶下平缓的坡道,穿过铁路道口,前方一栋类似学校的建筑映入眼帘,周围都是麦田,尽管天气如此寒冷,这里却绿意盎然。
“那里肯定就是青叶丘初中了!……”
由美子踩下油门,车子在蜿蜒曲折、未经铺设的田间小道上飞驰着,速度快得让他提心吊胆。穿过一座寺庙,开上了一条碎石道,由美子突然踩了刹车。小石子飞起来,打在寺庙土墙的残垣断壁上。
“好了,下车吧!……”
在由美子的催促下,他下了车,校门上确实写着“松井町町立青叶丘初中”的牌子。
“没错,就是这里!……”
穿过校门,左侧长着几棵树齡相当长的樱花树,右侧有一尊二宫金次郎的石像,还有一尊并排而立的人物半身像,上面写着“学校的首任校长”。
迎面可见一栋木质二层教学楼,这种建筑,现在已经不多见了。当时修建的时候,建筑外墙好像刷了浅绿色的涂料,但现在涂料已有多处剥落,可以看到下面褪色泛白的木料。
“真是怀旧的建筑啊!……”塚本由美子感叹道,“在二十多年前,这种楼还很常见吧。”
他一句话也没由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凝望着教学楼。他眯缝着眼睛,透过薄薄的褐色屏陣,期待着能有什么东西,触动他的心灵。然而遗憾的是,什么感觉也没有。
看到那座山时,油然而生的灵感,已经如退潮般渐渐离他远去了,由美子踩在碎石路上发出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他急忙跟了上去。
教学楼正面玄关的大门紧闭。现在是二月下旬,时间刚过下午两点,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边的天空上,但教学楼里,一个人都没有。不光看不见老师,连学生的影子,也一个都没有看见。
“这是怎么回事啊?……这里就像幽灵学校一样。”由美子感叹着说,“好奇怪。连社团活动都没有。”
他避开发芽的郁金香,登上了花坛。冬季微弱的阳光,不足以融化冰雪,他踩着冻得硬邦邦的土地,来到一楼教室的窗户前面,试着推了推,但窗户纹丝不动。
“锁着的吧?”
“是啊!……”
“我们绕到后面看看吧。”
两人沿着教学楼外围,绕到了楼后面。那里有个类似后勤室的小房子,和一个焚烧炉。透过四周破烂的铁丝网,可以看到广阔的麦田,而荒岩山也近在眼前。这里没有教学楼的遮挡,寒风直接向他们吹来。从山上吹下的风,夹携着非比寻常的寒冷气息,由美子的鼻尖都冻红了。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捂住了鼻子。
两人都竖起衣领,缩着身体往前走,松软的土地上,覆盖着一层冰霜,抹上去会发出让人心情舒畅的沙沙声。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啊。”
后面的门也关得紧紧的,毫不客气地把人拒之门外。
“有什么灵感吗?”由美子搓着手问他。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都没有。”
“在这里待着也不是办法,我们再去其他地方走走吧。”
他们回到车上,由美子用冻僵的手打开暧气,徐徐的热风,终于让两人缓过劲来了,然后他们决定,继续向下一个目标前进。
“我们现在去町里的公务所吧,趁天还没黑,能多去几个地方,就多去几个地方吧!”
同学会事务局寄来的名单中,所有人的地址栏都是空白的,这说明事务局一个人的地址都不知道。他们认为:这是因为町里人口逐年减少,很多人高中毕业之后,都去了大城市生活的缘故。他们之前打算,把名单给学校方面看看,但学校关门了,他们只能去公务所打听情况。
在地图上确认了公务所的位置之后,由美子开车出发了。正要开上国道的时候,她“哎呀”叫了一声,把车停在了路边。
“怎么了?”
“你看,那边有个店叫鹫尾酒铺。”她转过身,指着一家店面说道,“鹫尾就是鹫尾力吧?”
“对呀,也许是亲戚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对同学会名单上,排在男生最后一位的那个名宇有印象。
在这个充满了乡土气息的小镇里,这个店算是比较大的了。因为正好对着交通流量很大的国道,所以,店里的客人,也不只局限于当地居民,店前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自动售货机,从酒类到清凉饮料,一应俱全。
“你好,欢迎光临!……”
一进店就听到一个生气勃勃的声音,向他们打着招呼。声音的主人,是个穿着印有“WASHIO”宇样套头衫的小个子男人。他长着一张红脸膛,一看就是个老实人。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这家店的主人吗?”由美子问道。
“嗯,是的!……”
“恕我冒昧,请问您认识鹫尾力先生吗?”
男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戒备。
“我就是鹫尾力。”
“太好了!……”由美子转身看向他,用力点了点头。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鹫尾带有浓重的北关东特有的口音,他似乎也正在努力思考,这两位指名找他的客人,到底是谁?
初三的时候是十五岁,二十年过去了,这个男人现在应该是三十五岁。但不管怎么看,他都不像三十五岁的样子。头发已经开始谢顶,也许是因为常年大量饮酒,脸庞也红彤彤的,说他四十五岁都有人信。
不知他是本来就显老,还是由于前半辈子饱尝辛酸,才变成这副模样的。
“其实,我们是想向你打听一下,关于青叶丘初中同学会的事。现在方便说话吗?”
“同学会?”鹫尾脸上的戒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迷惑的表情,“咦?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九七四年,青叶丘初中毕业生同学会,将在四月十日前后举行,你没有收到通知吗?”
“没有,我不知道这件事。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由美子从包里拿出那份从全国性报纸上裁下的剪报递给鹫尾。
“这是在东京版的报纸上发表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家只订了当地的报纸。”
由美子告诉他,和同学会事务局取得联系之后,就收到了那边寄来的同学会名单,鹫尾说很想看者这个名单,于是由美子从包里,把名单拿出来交给了他。
他把名单翻过来。
“很奇怪呀,这上面都没写干事的名字,只写了同学会事务局。”
“我们就是想打听这个同学会的事,所以正在找可能了解情况的人。现在仍然住在这里的人有几个呢?”
“我想想,现在还住在这里的有我。奥村清志、丹泽清彦。女生有菊村弥生和泷泽美智代,一共五个人,泷泽美智代是离婚以后,又回到这里的娘家来的。”
或许是因为生意做得很大的缘故,他果然对当地情况非常了解。鹫尾说话时,一直在看那份名单。
“好了,别在这里站着了,进来慢慢说吧。”
“店里没事吗?”
“现在稍微空闲,而且还有其他店员在,没关系的!……”
鹫尾说着,朝店里喊了一声:“喂,由香!……”
一个二十岁左右、脸蛋红扑扑的姑娘应声走出来,鹫尾交代她看一下店。
店铺后面是一栋双层住宅。鹫尾把两人带到一层客厅,自己往里屋走去。
“怎么样?你觉得他眼熟吗?”由美子小声问他。
“没有,完全没有印象。”他见到鹫尾仍然没有任何感觉。
“也是,那个人太显老了,根本想象不出,他初中三年纪时长什么样。”
正说着,鹫尾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了三杯类似速溶咖啡的饮料,还有一盘盛得满满的点心。
“我老婆出门了,不能好好招待你们,请喝咖啡吧。”鹫尾在沙发上坐下,对并排而坐的两人说,“那么,你们和同学会有什么关系呢?”
由美子看看身旁的他,小声说:“要开始了!……”他沉默地点点头。
塚本由美子重新转向鹫尾,对他说:“其实,是和这个人有关系……鹫尾先生,你以前见过他吗?”
由美子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这位?……”
他紧张地坐在由美子旁边,鹫尾好像第一次看到他一样,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看起来还很年轻啊……”
“年纪的话,应该和鹫尾先生你差不多。”由美子来回看着这两个男人的脸。鹫尾眯着眼睛看着他。
“不认识吗?……”由美子问。
“嗯,我不认识这位。”鹫尾似乎在努力追寻着遥远的记忆,但是,最后还是摇摇头,有点急躁地说,“现在可以进入正题了吧?我没时间陪着你们猜谜语。”
“对不起,不过,我们并不是故意,要耽误你的时间的。”由美子又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这次真要开始了,“其实,这个人现在失忆了。”
“啊?失忆了?”鹫尾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世上居然还有失忆这回事”。
鹫尾力又重新打量了一遍他的脸,好像他是什么珍稀动物一样。
他忍不住了,第一次开口说话:“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是,我好像和青叶丘初中有关系。我的年纪和鹫尾先生你差不多大,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我们曾经是同班同学呢?”
“同班同学呀,这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大家的长相都变化很大。”鹫尾歪着头,从不同角度端详他的脸,缓缓摇了摇头说,“我想我不认识你,我是生意人,所以记性还算挺不错的。”
“初中毕业以后,举行过同学会吗?”
“没有,一次都没开过。同学基本都离开这个地方了,当时同学之间,本来也没有那么亲密。”鹫尾看着名单。
“如果你在这份名单上的话,至少可以从这十六个男生中排除我,以及也住在这里的奥村清志和丹泽清彦。然后,也可以确定你不是久保村雅之。”
“久保村雅之?”
“他是当时不良团体的老大。你和久保村的体型。长相一点都不像。而且,你也不是班级长秋叶拓磨……嗯,反正毕业之后,大家都漂泊到不同的地方去了。初中生嘛,还在发育期间,长相也会有很大的改变。”
鹫尾力一边看着名单,一边思考一边说着。
“你们看看我,不像三十五岁的人吧。我要抚养三个孩子,头发都快掉光了,可我初三的时候都还没变声呢。要是和以前的照片比一比……”
鹫尾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啪”地打了个响指。
“对了,我有初中时代的相册呢,把那个找出来的话,说不定就能看出些名堂了。”
“对呀!毕业相册!……”由美子的脸上焕发出光彩,“我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个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鹫尾说他去找找,然后就离开了,半天都没回来。十分钟过去了,就在两个人开始有些着急的时候,鹫尾怀里抱着两本古老的相册回来了。
“不好意思,我把相册塞到抽屉最里面了,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鹫尾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小学和初中的相册,我没有读高中。嗯,初中相册是……啊,是这本!……”
豆沙色的廉价封面,对于一本相册来说,实在是太过简陋了。鹫尾拍拍封面,尘土飞扬,上面满是汗溃和污垢,边角都磨破了,散开的绳子露在外面。鹫尾把相册转向他们,开始一页页地翻看。
校园全景。校长和教职员工合影、学生上课的情景、校内各项设施、修学旅行的抓拍,最后是包括校长和班主任在内的、三年级A班全体学生大合影。旁边还放着一张名叫泷泽美智代的女生单人照片,大概是拍照那天,因为生病或其他什么原因,缺席了吧。
照片上的学生,都一脸紧张地注视着镜头的方向,鹫尾指着一个坐在最前排。留着平头。看起来像小学生似的少年说:“这个就是我啦!……”
“啊?”由美子惊叫一声,把照片上的少年和眼前的中年男人,对照着看了又看。
“不会吧?!我不相信!……”
“长相真的变了很多啊!……”他也点点头。
鹫尾苦笑着指着另一个学生说:“这个就是不良团体的头目久保村雅之。那个时候,他已经发育得很成熟了,身高接近一米八。”
果然,久保村雅之有着一副柔道运动员一样的结实体格,照片上的他,正气势汹汹地瞪着镜头的方向,他的嘴边,隐约能看到一圈胡碴,如果不是留着平头的话,他看起来就像二十五岁左右的人。
“他当时是超级不良少年。听说他一般不出面,躲在背地里做了很多坏事,是个很聪明的家伙。”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由美子问道。
“据说,他从髙崎的一所高中毕业后,去了东京,不过,他现在在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即使去参加同学会,我也不太想见到久保村。以前总被他欺负。”
“你会跟同学会事务局联系吗?”
“如果收到邀请信的话,我会考虑一下去不去参加。但是,现在我还不太清楚,要不要联系那边。”
“有个不情之请,这本相册能借我们去复制一下吗?”
“啊,没问题。借你们用吧,不过以后一定要还给我啊。”
“还有,班主任老师现在在哪里呢?”
在合影里,班主任坐在最前排中间,紧邻校长。这位名叫胁坂俊一郎的老师,看起来稍微有些神经质,身材很瘦。他当时应该三十岁左右,不知现在是否还奋战在教学岗位上。
“啊,班主任呀?他是个像幽灵一样,不太起眼的老师。肯定是我们班太难管,把他累坏了吧。事到如今,我真觉得挺对不起老师的。”鹫尾力笑了笑说。
这时,有位店员从店里过来,喊了一句:“货物送来了!……”
“不好意思,今天就到这里行吗?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请给我打电话吧。”
鹫尾准备起身的时候,由美子向他请教了还住在当地的其他几个人的地址。鹫尾痛快地答应了,在由美子拿出的地图上,用铅笔标出具体方位,对于鹫尾在百忙之中,还抽出宝贵的时间,他们表达了郑重的感谢,之后就离开了这里。
可惜的是,对第一位同学的访问,并没有让他找回自己的身份,但收获也不少,比如那个相册。另外,还用排除法把几个名字从“候补者”名单中删去了。
下一个要去拜访的是奥村清志。他住在一户普通的农家小院里,离鹫尾力开设的店并不太远。他家被宅地防风林所包围,门前有圆白菜田和温室。院子里有两个脸蛋红扑扑的孩子,一边跑着一边放风筝。
他问他们:“你们的爸爸在不在?”
“爸爸在屋子里面啦!……”五岁左右的哥哥,指着三个温室中最右边的一个答道。
孩子们很快就对来访者失去了兴趣,又兴高采烈地放风筝去了。
打开温室的门,两人立刻就被一股极其强烈的香甜气味包围。
“是种草莓的啊!……”由美子做了几次深呼吸。
五排草莓田里,临近收获期的红色果实。在绿油油的叶子中间若隐若现。田里有个穿白衬衫的男人,弯着腰在那里干活,听到他们的声音,男人转过身来。
“有什么事吗?……我们这里可没有草莓采摘活动啊。”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在黝黑的脸上显得异常分明。
“你是奥村清志先生吗?”
听到由美子的话,他回答说:“对,我是。”奥村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脸,向两人走来。
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摘下印有“JA”两个字母的帽子,可以看出,他和外面玩耍的孩子长得很像。三十五岁的奥村清志,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显老,只有眉眼之间,还能依稀看出毕业相册上,二十年前那个学生的样子。
“其实,我们是想打听一下,关于青叶丘初中同学会的事情。”
“同学会?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啊。”
由美子又把刚才对鹫尾力讲过的情况,重新说了一遄。奥村盯着失忆的他,看了很久。
“嗯,我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这就是我的回答。”奥村直率地说道。
“请你再仔细看看。”由美子仍然不放弃。
但奥村用力摇了摇头:“看多少次都一样。同学会什么的,我没有兴趣,也不想去。就是这样。”
“你收到通知了吗?”
“没有!……即使收到了我也不打算去。所以,收到与否,对我来说都一样。现在你们可以回去了吧。我不想再提起初中的事了。那种破学校,废校了真是太好了。”
奥村弯下腰,开始检查草莓的生长情况。
“废校?……这是怎么回事啊?”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由美子和他不禁面面相觑。
“你不知道吗?……今年三月,青叶丘中学就要废校了,据说是因为要和其他学校合并。”
“是这么一回事呀。我还奇怪为什么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呢。”
“到了三月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今天是建校纪念日,所以放假。不过事到如今,还庆祝个鬼呀!……”奥村恨恨地说,“早就该废校了,那个学校,真是一无是处。所以趁还没耽误我家孩子,赶快废校算了。把学校铲平,变成田地也好啊,也算是造福乡里了。”
奥村如此贬低学校是因为那里曾经给他留下许多不好的回忆吧。
“我不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我觉得,一直想不起来也许更好。你想起来的话,一定会后悔的。”奥村清志说完,发出刺耳的笑声。
看起来,已经不能从他这里,得到更多信息了,于是他们匆匆离开。
还有一位现居本地的男性——丹泽清彦,他住在青叶站附近,但他家里没有人。报箱里塞满了邮件,看起来确实没人在家。
同在当地居住的女生泷泽美智代,人倒是在家呢。三十五岁的她,看起来也很衰老,这和她离婚回娘家,这件事也不无关系吧,她身材矮胖,长着一张圆圆的脸。
然而,由美子说明来意之后,她就立刻用极其冷淡的语气,叫他们离开,并关上了家门,她心情不好,似乎并不只因为离婚这个原因。
“还剩菊村弥生,现在怎么办?”由美子站在泷泽美智代家门口对他说。
话音刚落,门就“咣当”一声打开了,美智代探出头来,说:“先告诉你们一声,弥生她脑子有些不正常,你们去找她也没用。”她说着还用食指在头上比划了几个圈。
这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他们在回程的路上,又一次经过青叶丘初中。西边天空被夕阳染红,教学楼则隐匿于一片阴森森的黑影之中。
从他们见过的三个人,提到的关于学校的情况来看,青叶丘初中是个很差劲的学校,几个小时之前,初见这所学校时的印象,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再见到这个学校,他们不禁产生了一种“校园本身就是一个活物”的错觉。
“我要是学生,也不愿意上这个学校啦!……”由美子望向副驾驶席,他也是一副很害怕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