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肃清的教室 第二十六章
(过去)
(工作日志摘要)——七月二十三日
举行了第一学期的结业仪式。把家庭通讯薄发下去之后,我就让学生们回家了。
下午,与学生家长面谈,讨论升学、就业等事宜。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来了。
沉默的教室……
最近,我给我们的班级,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沉默、沉默、沉默……混蛋,到底是怎么了?我还是第一次带这么奇怪的班级。
上课的时候,班里是一片异样的寂静。就好像站在讲台上的我,背后还有个隐形人,把他们威慑住了一样。
如果点名提问,被点到的人也会回答问题;主动跟他们说话,他们也会搭话。但也是仅此而已,交谈很难继续下去。只要我不再说话,那么,交流也就结束了。只有我单方面在努力。
过了长达四个月的这种生活,我的心里,也萌生了类似放弃的念头。如果狠下心来,放任不管的话,也许没有比这个班,更容易管教的班级了。但是……
我突然想到了“恐怖政治”这样的词汇。的确,班里有不良团体头目——久保村雅之这个存在,还有他的那些可恶的帮凶——佐藤源治、野吕和男和幸男这对双胞胎。可是,我总感觉:仅仅他们几个人的存在,不能解释班里异样的寂静和紧张感。
有什么人在暗处,操纵着这个班级,我现在也能真切地感觉到这一点了。是不是有一个拥有巨大力量的亡灵,正在教室的某处,监视着我们大家的一举一动呢?
这种想法的证据,就是写在黑板上的“肃清”两个字。虽然基本上被擦去了,但随着光线变化,有时候也能看得很清楚。写字者本人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无论如何,一波三折的第一学期,很快就要结束了。我给学生们每人发了家庭通讯簿之后,就让他们回家了。混乱的一学期,终于结束了,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下午安排了与学生家长的面谈,我要分别与他们讨论学生今后的出路问题。午休之后,一点钟开始,就要在3A班教室,开始按照名单顺序,进行单独谈话了。大多数家庭是母亲出席,农户或自己做生意的家庭,也有父亲来的。
秋叶拓磨的父亲,是高崎市的髙中老师,他出席完自己学校的结业式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秋叶被泼猪血事件发生之后,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就完全不见了,现在的他看上去非常平和稳重。
我向他保证:绝不用担心秋叶拓磨的前途,他的成绩位居榜首,第一志愿的高中肯定能考上。而且,他作为班级长很负责任,只要他在,我就对班里非常放心。听了我的话,他父亲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久保村雅之家是种魔芋的,他父亲晒得很黑,带着一脸歉意对我说“我儿子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
我委婉地问了一句:“久保村同学在家里,是什么样子的?”他说虽然久保村也会帮忙做农活,但是脾气易变,做事没长性,家里人也拿他没办法。
关于今后的出路问题,他父亲说只要能考上高中,哪里都可以,还说已经不指望那家伙继承家业了,他自己说高中毕业以后,想去东京找工作,劝他他也不听之类的。
佐藤源治的父亲,几年前死于一场事故,此后一直是母子两个人相依为命。母亲在松井站附近的饭馆工作,无论如何也请不了假参加面谈。
野吕和男和幸男也是农户出身,这次他们的母亲来了。他们的母亲表示说,他们都是好孩子,经常帮忙干农活。父母希望他们继承家业,所以想让他们上农业高中,但是他们本人,却对此不太感兴趣。
还有星一郎。他的成绩在班里排名中下,是个不起眼的学生。他的父母离婚了,父亲取得了他的抚养权。他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父亲去东京打工挣钱,现在下落不明。他的外号是“墙”,据说是因为不管跟他说什么,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无动于衷的样子。也正因为如此,反而没有受到太多的欺负。他是个没有存在感、像幽灵一样的学生。
他是由驼背的奶奶,来参加面谈的,他奶奶说,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不能让他升学,让他找个好工作就行了。她说完就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
辻村瞳的父亲,是从东京疏散到这里的,后来一直住在父母的老家。她父母都是初中美术老师,辻村瞳就成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
面谈是她父亲来的,他身材高大,一头长发,眼睛里闪动着旺盛的好奇心,是一个颇具艺术家气质的男人。他说他家一向不太管女儿的事,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想让她上高崎女子高中。
长谷川美玲的母亲说:女儿最近精神不太好。虽然女儿在期末考试中,成绩有所提高,让她感到高兴,但是,不知道她在学校出了什么事。这几天,女儿一直说不想去上学,又让她十分担心。
“老师,我家孩子出什么事了吗?”她母亲反问我。
我说据我所知,她女儿最近头疼得很厉害,经常到保健室休息。不过据保健室的老师说,只要和她聊一会儿,她的头疼就基本上好了,所以,请不要特别担心这件事情。
面谈从一点开始,结束的时候已经快四点了。等到最后一位家长——渡边泉的母亲——慢悠悠地回去的时候,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直接趴在讲台上,就这么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走进教室,于是慢慢抬起头。
一位身穿草绿色连衣裙的中年女性站在那里。今天的面谈有四位家长缺席,我想这大概是其中一位家长,终于抽出时间赶过来了吧。
“哎呀,老师,我迟到了,真对不起。”那个女人说着,就坐在最前面的座位上,她好像感觉很热,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散乱的头发紧紧贴在脑门上。
窗外油蝉的叫声,让人的心情十分烦躁。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同学的母亲?”
“哎呀,老师您不记得我了?”
她像在指责我,连见过面的女性都忘了,真是太失礼了。我拼命回忆,但还是没有想起来。
“我们见过一次面啦……不,见过两次面呢。”
混蛋,班里有三十个学生,立刻把他们的父母一一对上号,实在很困难,他娘的,我又不是圣德太子。当然,这种话我是不会说出来的。
我努力保持着笑容,委婉地说:“十分抱歉,我最近有些健忘。”
“真是的!……”这个女人突然笑了起来,看起来似乎情绪不太稳定。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内衣的肩带露出来了,她都没有察觉。
“我这不是为了儿子升学的事情来的嘛。我想让那个孩子上高崎高中,他期中考试的时候,考了全班第一,都超过秋叶君了呀。”
我恍然大悟的同时,感到后背一阵发冷。而她丝毫不理会我的感受,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似的,只管自说自话。
“那个孩子,是我们夫妇的全部希望,一定要让他上好髙中、好大学。老师,您说是不是啊?”
她呆滞地看着我,目光的焦点却不知落在哪里。
“嗯,是啊!……”我含糊其辞地回答着,脑中在使劲琢磨,如何才能让这位母亲认清现实,如何才能让她赶快回去。
作为已经自杀的稻垣公夫的母亲,她已经精神不正常了。她眼神怪异,一刻不停地在教室里东张西望。
我在稻垣公夫死去的前一天晚上,和葬礼当天见过她,但和那时候相比,此时的她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您是稻垣公夫小朋友的母亲吧?”我笑着问她。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您终于认出我了,非常感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俯视着校园。就在这时候,我感觉教室门口有人,回头一看,是高仓千春站在那里。她小声对我说:“哎呀,还没结束呀。”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事件”发生了。
千春突然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嘴巴,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
“不要啊!不要这样!……”
高仓千春向窗户方向伸出手。我急忙回头,看到稻垣母亲爬到了窗台上。
“别!别这样!……”
事后回想起来,我救人救得真是太及时了。我一个健步,冲到窗户旁边,正好赶在她跳下之前,牢牢抓住了她的双腿。她的身体在空中挣扎,吊在半空中的她,声嘶力竭地大叫:“混蛋,让我死吧!……”
高仓千春从后面炮过来,帮我一起,把稻垣公夫的母亲拽回了教室。
稻垣的母亲号啕大哭,在我怀里激烈地挣扎,我使劲压制着她。她伸手在我的脸上,狠命地挠了一下,血从我的脸上滴下来,在白衬衫上留下点点血迹。但我也管不了这些了。
“就算活着,也了无生趣。”他母亲哽咽着说。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请不要这么冲动好吗!……”
我使劲扇了这个歌斯底里的女人一个大耳刮子。反作用力让我的手感到一阵酥麻,如电流一般传到肩膀。
她一下子安静了,倒在地板上哭个不停。这时,闻声而来的老师们,已经把我们团团围住。
校方很快联系到稻垣公夫的父亲。他脸色苍白地赶来了,之后不停地向我们道歉,然后开车把精神恍惚的妻子带了回去。真是让人心惊肉跳的结业式啊。
我和髙仓千春一起,坐车来到松井站,在她的提议下,我们打着振奋精神和消磨时间的名义,去了国道旁边的一家餐厅吃饭。我脸上被稻垣母亲抓伤的地方,非常醒目,几乎每个走过的人,都会回头看一眼。说实话,这真的让我很受不了。
我们举起啤酒杯碰了碰,接着又聊起今天所发生的事情。这时我才知道:高仓千春受到的打击非常大。随着几杯酒下肚,她渐渐说出了深埋在心底的话,而且,说着说着还哭了出来。不知情的人看见了,很可能会以为我们是一对情侣,男方正在提分手之类的事情,而我脸上的伤痕,正是提分手后的结果。
“哎呀,都不知道是谁安慰谁了!……”
她用手指擦擦眼泪,那又哭又笑的样子,有一种让人无法抵御的怜爱之感。
“不……和你聊了聊天,我的心情好了很多,所以,我应该感谢你才对。”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在舒畅的气氛中,吃完这顿饭的。互相发泄完心中的郁闷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缩短了。
九点多走出餐厅,我把已经走路东倒西歪的高仓千春,送回了家。她家在商店街附近的一处平房。
“房子很旧,但是也很便宜,所以我就租下来了。”
她邀请我进去喝杯茶再走,于是我第一次走进了她家大门。
高仓千春的家里有两个房间,外加厨房和卫生间,很狭小,也不能说特别整洁,但比起我家还是强多了。尤其在布置上,处处可见女性的用心与细致,让我感觉非常好。
我被带到她的工作间,书桌上堆放着大量乐谱。拉着淡粉色窗帘的窗户旁边,摆着一架小型风琴。
“你弹点什么吧。”我提议道。
“弹什么好呢?”
“这个……能抒发你此刻心情的曲子就可以,能打动人心的那种。”
听了我的提议,她害羞地点点头,没看乐谱,就弹了一首听起来像赞美诗一样的曲子。她时而专注于琴键,时而抬起头看着我,快乐地微笑。几分钟后她弹完了,站起来向我恭敬地鞠了一躬。
“这是《众望吾主》,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作品。已经很晚了,会打扰邻居的,所以,请原谅我就弹到这里。”
我发自内心地为她的表演鼓掌。我们之间的距离,进一步缩短了,我甚至有一种两人已经融为一体的感觉。
我们聊得很开心,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了。
“啊,都这么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明天就开始放暑假了,用不着这么着急吧。”
“嗯,不过在女性家里总不太方便。”
“那我送你到家门口吧。”
高仓千春站起来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我一把抱住了她。我不清楚她是故意摔倒,还是因为脚麻了。她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而我吻上了她的嘴唇。
就这样,不解风情的我,终于和高仓千春,有了更加亲密的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