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永别了,朋友 第五章

(仁科良作)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一大早便起床了。从位于浦和的家里出发,赶往青叶丘初中。我已经无法再多等一分钟了,既然记忆的门扉,已经被无情地强行打开了,那么,我也只能直面往事,与过去做个彻底的了结。除了清算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也不能一直尘封下去了。

时隔二十年,我将重返那所给我留下各种惨痛记忆的学校,现在教学楼已经全部烧光了,我不知道再次面对校园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复杂心情。

去学校这件事,尤其要对妻子保密,我只告诉她我要去东京见个熟人。我们早已形同陌路,对方要千什么事情,其实都无所谓。我们之间早已不存在“爱情”这种东西了,至于是何时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更是连想都懒得想。

言归正传,我来到浦和车站,登上了六点多钟发往高崎的电车。一个小时后就抵达髙崎,我又换乘前往松井方向的电车。快到青叶站的时候,电车穿过一片低矮的丘陵,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色,与二十年前去青叶丘初中赴任时,看到的几乎毫无变化。

当我看到车窗外面,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时,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打开窗户,料峭的寒风带着春天,不该有的凉意吹了进来,冷却了我火热的双颊。裸露着岩石的荒岩山,勾勒出与过去一模一样的诡异曲线;而本该矗立于麦田之间的教学楼,此时却已离奇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他地方都保持着原样,只有教学楼这一处突兀地缺失,就像一幅拼图拼到最后,却发现少了几块一样,让现者有种怅然若失的遗憾感觉。

干燥的白色校园与乌黑的废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樱花已经凋零,鲜嫩的绿叶长满枝头,就像在麦田那饱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绿色中,突然出现一块异样的空白一样。

电车缓缓驶入了青叶车站,我溝怀复杂的心情下了车,通过只有两名站员的检票口,走出木制的候车室。来到外面的小广场上,顿时有种穿越回二十年前的错觉。

我记得过去的学生鹫尾力的父亲,曾在这个被时代遗弃、毫无发展的站前广场上,开了一家小酒馆,但现在已经找不到了,那里只有一家大门紧闭的杂货铺。我从车站缓步向学校方向走去。

那个叫忠恩寺的净土宗荒寺,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当初来学校赴任的时候,我曾进入寺院内部查看,这次旧地重游,发现里面荒凉破败的程度,都与过去差不多。大堂里破破烂烂的屏风,地面上积累的尘土,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过。就好像有人刻意维持着这里的原貌一样,想想都让人心里发毛。

离开寺院,我低着头,一路走到学校门口。如果我抬起头的话,就会发现原本在那里的教学楼,现在已经不见了,我很怕面对这个现实,终于,我下定决心,抬起了头。

二十年前的回忆,如怒涛般涌向脑海中——教学楼果然没有了,我的想象力反而更加活跃起来。那些被解放了的老师和学生们的怨念、欢乐、悲伤,各种各样的情感,排山倒海地将我淹没。我踉跄了几步,用手死死抓住大门,努力站稳身子。

然后,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看过去的时候,过去的幻影全都消失了,已经化为废墟的教学楼,无法再向我施加那种诅咒般的魔力了。

过剩的想象力催生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巨大恐惧感,也消失得一干二净。看着一片废墟,我突然发现教学楼的占地面积竟小得出奇,这时我倒是产生了一种,第一次看到这个小小的乡下学校、真实面貌的新鲜感。而刚才的恐惧感觉,看来真是应了“疑心生暗鬼”那句老话。

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是暴风雨后的平静——不,应该是暴风雨后的狼藉。校园中央,堆积着数不清的黑色木片和木制教学楼的残骸。就四月中旬而言,今天的日照非常强烈。在耀眼的阳光下,废墟反射出诡异的黑色炫光。

虽然我已经读过了相关报道,但当自己亲眼目睹到现场,让我对那场火灾的严重程度,有了更加直现的了解。如今只有教学楼的木基础梁和花坛的水泥坛,还能够依稀辨认出形状。烧焦的横梁、融化的玻璃、破碎的瓦片、崩塌的墙壁……徒然的回忆与感伤的残渣……

我无法看到废墟的另一侧,于是,绕着教学楼的残骸转了一圈。我搬开一块木头,发现了一个大画框。

“混蛋,这种东西,居然没被烧成灰,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是曾经悬挂在楼梯平台墙壁上的、首任校长的画像。画框从中间裂开了,画中的像也烧得不成样子。我试图把画框从废墟中拽出来,但实在拽不动。我用手触摸画像,结果手指“噗哧”一下,就把画给戳破了,正好把鼻子戳了个洞。自这所学校建校以来,这位校长就一直在楼梯上,守护着学生和老师,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如此悲惨的结局吧。

校长也被烧得够戗啊。真可怜哟!……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拍拍手上的灰,直起身子的时候,突然感到身边有人。

“被烧得够戗啊。真可怜!……”

有人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吓了一跳,哗啦哗啦地翻弄着瓦片的声音,和咔嗒咔嗒踩踏废墟的声音从附近传来。

我蹑手蹑脚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看到一个头上包着黄色头巾的小个子女人,正拿着一个棒状物,在废墟里来回拨弄。

“真可怜啊,很热吧!……”

崩塌的废墟中传来焦煳味,似乎是察觉到我的气息,那个女人突然抬起头,“哎呀”地叫了一声。

就像搞恶作剧的小孩子,被抓了个正着一样,我条件反射地低下了头。

“你好啊!……”

“哎呀,你也是来找东西的吗?”

她用头巾蒙住了脸。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只能看到一副边框很大的眼镜,镜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的眼神异常锐利。

“嗯,是啊,差不多吧!……”

“我也是来找东西的。”

“我来寻找过去的回忆,已经二十年没有来过了啊!……”

我心里苦笑。这话真够做作的。

“哎呀,那就和我差不多喽?”女人找到同伴,似乎很开心地笑了,“我也是来找东西的。”

“找什么东西呀?”我很好奇她到底在找什么。

“找我的宝贝,无可取代的宝贝啊!……”

“哦,也是回忆之类的吧?”

“不……不是回忆,我是来找孩子的。”

“孩子?……”

我无法理解她的话,这片废墟之中,怎么会有她的孩子呢?

“是的!……我想来仔细找一找这里,会不会有我失踪多年的孩子。”看她的神情不像是在说笑,“我想找找那个孩子的尸骨,是不是在这里啊!”女人落寞地笑了笑。

“你是说尸骨?”

“是啊,没错。那个孩子是瞒着我,偷偷离开家的。”

女人遥望荒岩山,追忆着往事,眼中泪光隐现。

“那个孩子突然就失踪了,就像被鬼神抓走了一样。”

“你……报警了吗?”

“当然报警了。但是,那孩子……”女人停了一下,抽抽鼻子,“那个孩子去学校了,他是在学校失踪的啊!”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难道不是离家出走吗?”我惊诧地问道。

“不可能。那孩子特别乖,从来都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叛逆心理才严重呢。在我当老师的这些年里,类似的事情见得太多了。

“绝对错不了,这个学校被诅咒了,把我的孩子吞没掉了。青叶丘初中里面,有个通向异次元的洞口,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啊!”

说起自家孩子的时候,女人的眼中精光四射,我感到后背蹿过一股凉气。

“所以,这个学校遭到天谴了。神明发怒了,于是,一把火把它烧光了。我想来找找那个孩子,在不在这里呢。”

我想起警察曾在这片废墟中,找到一具少年的尸骨,我把这件事告诉她,她面色一凜。

“那个不是,那孩于的尸骨,怎么会如此容易被发现呢?那孩子肯定还活在某处,一定的。”

女人的话自相矛盾。她要是坚信自家孩子还活在世上的话,为什么还要来火灾废墟中寻找呢?

“但是,太太,这里已经全部烧光了呀。”

她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一样。

“所以说,如果我没有找到尸骨,就可以安心了呀。不过也是,即使我这么跟你说,你也不会理解父母的心情的。”

女人又开始用棒子,在瓦砾山中到处翻找。

“很热吧,妈妈来找你了哟。”这女人疯了!

我想。此地不宜久留,赶快回去吧。这个学校虽然失去了实体,化为一片废墟,却仍然释放着某种能让人发狂的强烈磁力。

“仁科良作先生,你在这里找什么呢?”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直戳我脆弱的心窝。我全身一僵,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一回头,就发现那个女人,正用恐怖的眼神,直勾勾地瞪着我。

“混蛋,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宇?……混蛋!……”

“我怎么能够忘掉呢!而你又怎么会把我给忘了呢?”女人的声音尖锐起来,我从她的语气中,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就算过了二十年,大家也都不会忘记你的。这个地方的人,无论是谁,都知道你是仁科良作,不管你变得多老、怎么伪装都没有用。你从车站走过来的时候,大家就全认出来了,你看,大家都看着你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忽然用棒子指向村落。是啊,秋叶拓磨家就在那边,我恍饱地想。

“滚回去!……”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她是在对谁说话,呆呆地站着没动。

“仁科良作,滚回去!……马上离开这里!……”

那个女人把棒子举成水平,直指着我的脸。我感觉只要她一动,就能把我打倒在地。我想走,但身体却不听使唤,一动也不能动。右侧脸颊的神经已经麻痹了,一跳一跳地抽搐起来。

然而不知何故,女人却放下棒子,再次投入到了自己的世界中去了。

“很热吧,妈妈来救你了,再等一下呀!……”

束缚我的咒语解开了,汗水从我的额头上大把大把地滴落下去。凉飕飕的春风,冷却了我原本火热的身体,令人浑身颤抖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混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中午十一点多,开往高崎的火车上,只有我一个人,此刻正好能从火车上,看到青叶丘初中的外貌。我遥望着那片大火肆虐后的废墟,不过,并没有看到那个女人。

不止她没有忘记,这个地方的人,都没有忘记我吧。不管经过多少年,大家脑海的一隅,都还会记着那段不堪的经历,直到我死也不会磨灭。

就这么一想,刚才火车站站员看我的眼神,也是那么冰冷,这是我的心理作用吗?

二十年前,火车拐过大弯的时候,我和高仓千春两个人,正在开心地聊着天。那之后,火车撞上了被人放置在铁道上的大石块,脱了轨,从此,我的人生也天翻地覆。

二十年后的今天,火车毫无颠簸地、平稳地通过这个不祥之地,向着高崎疾驰而去,简直顺利得有些无趣。

高仓千春啊,如今你身在何处呢?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仰望着同一片天空,而你现在又在想着什么呢?……

悲叹从心底油然而生。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苦命男人。当初要是不屈服于别人的威胁,坚持和美丽的高仓千春结婚就好了。但是,一切都太迟了。失去的二十年岁月,再也回不来了。

我那宝贵的年华啊!……

唉,无常的人世啊,竟是如此可悲可叹!……